到风云突变友朋遭难之时,愈看得清楚。9 月4 日,杜勒斯还信誓旦旦作出
给他以全力支援确保金、马无虞的许诺,隔一天,竟又草率、痛快甚至求之
不得地同意与中共重开大使级会谈。美国究竟哪一面是真面孔?当年,他对
美国、中共大使在日内瓦聚首就至感不快,曾命驻美“大使”顾维钧向白宫
交涉:此举与实际承认中共政权又有何异!而今天,共军的炮弹正如冰雹般
落在他的头顶,美国竟还要与共党笑颜握手,甚至不惜跑到共党盟国波兰的
首都去“朝拜”,这又意味着什么?说轻一点,是美国反共立场的“软化”,
是“绥靖”;说重一点,是美国准备牺牲他的利益与中共作一笔交易,是“勾
结”。虽然在公开场合,他对美共会谈一向表现出大国领袖应有的坦然和对
那件事的不屑一顾,而实际上,他对美共接触是相当相当在意的,只有他自
己最清楚,那种被两个巨人夹在中间和晾在一边的酸溜溜的恼怒、苦不堪言
的恐惧是何样滋味。现在,比姆与王炳南正在会晤,他已回天乏力,拦阻无
术,所作唯有两样事,对美国人说:你们不能作出有损台湾利益的协议,否
则,我一概不予承认,决不接受;对手下人则说:你们要密切注意华沙,大
小情况,都要据实速报。
问:如华沙谈判决裂,阁下将如何处理中共对金马扩张战争之企图?
阁下是否认为中华民国方面非对大陆共匪基地采取报复行动,即不能解决此
次金马战争?
答:余对所谓华沙谈判,从不寄以任何希望。一个多月来,匪军炮击
金门的动作,等于无的放矢,事实上是已经完全宣告失败了。所以他决不敢
再进一步扩大战争,他只有重新玩弄其恐吓、敲诈的故技,企图利用国际姑
息主义与邪恶的会议,来束缚我们的双手,忍受他蓄意的打击。。我以说今
日金门战争,我们已开始由被动转为主动。否则,如你要求他“停火”,他就
用“反对停火”来敲诈,你怕它扩大战争,他就用扩大战争来勒索,所以畏
战与姑息,就是鼓励他扩大战争。
我们在最后的生死关头,自必行使我们的自卫权,对大陆匪军基地实
施报复行动,这无论在保持我国家主权,保卫台海的安全以及挽救我军民自
己的生命来说,都是责无旁贷的。不过,我们不到最后关头,仍不愿出此一
着。如果到了这个时机,需要我们采取紧急行动,我相信盟邦必能继续以条
约的精神,支持我们遏阻共匪侵略之目的,必不至中途后退。而我们在紧急
状态中,亦不容为了考虑盟邦态度如何,而瞻顾徘徊。
在这里,蒋几乎是露骨地在向美国暗示了:如果继续华沙的“国际姑
息主义”“邪恶”的会谈,我也可能不再受《共同防御条约》的束缚,而对
大陆实施大规模“报复行动”。
虽然华沙并无大事,王炳南与比姆逢谈必争,回回吵架,但丝毫没有
减轻华沙给“总统”造成的心理负担。他已经发现,自华沙的事情一开头,
实用主义的美国就从杜勒斯宣布的立场往回缩,证据俯拾即是:
——9 月11 日,艾森豪威尔发表广播演说,虽说了“美国绝不会在炮
火下退却”,却又向美国公众道出真言:“我不会仅为金门而要求美国男儿作
战。”既不退,亦不战,艾氏言词闪烁。
——表现最为恶劣的要数美国国防部长麦克尔罗依了。他向艾森豪威
尔力陈个人意见,竟说蒋某人之所以坚决不撤出金门、马祖,绝对是想引发
一场美国与中共的大战,使国民党得以乘机反攻大陆,美国会必要保持头脑
清醒冷静,切切不可为狡猾的蒋火中取栗。麦氏又呈上参谋长联席会议的看
法,“美国应该运用它对台湾所具有的巨大影响力,劝说蒋从金门、马祖撤
走他的大部分部队,只留少数人做象征性的防守。”其实,美国军方大可不
必拐弯抹角了,他们所希望的,只是如何保存面子地把金、马奉送给中共,
“象征性防守”与“实质性失守”间究竟有甚差异!
——美国国会那班专门同总统、国务院唱反调以图表现的议员们,话
说得就更为离谱,参院外事委员会主席格伦郑重其事地致函艾森豪威尔,述
说“金门对保卫台湾或美国均非重要”,“美国军事防卫金门将不会获得美国
人民之支持”。他要求艾森豪威尔在决定介入金马战事前先同国会商量。这
“要求”常含有对总统明显的不信任成分和非法定约束力。艾氏不敢怠慢,
马上回信澄清,除非他能判断中共意图乃夺了金、马后续攻台、澎,否则绝
不会动用美军参战,“您或任何其他美国人都不必担心美国会单纯为防卫金
门与马祖而军事介入”。这个艾氏,几乎已经说出他的“让人猜不透”的战
略的谜底了。
——美国传媒也跑出来煽风点火。《纽约时报》于九月下旬公布的一份
统计材料透露,白宫和国务院收到的5 万封公众来信中,有80%明确反对
美国为台湾而驻守金门等大陆沿海岛屿。表面上看,这是《纽约时报》借民
意向总统、国务卿施压,而实际上,大有白宫、国务院与报社同演双簧的嫌
疑,否则,对官方意图无助的统计结果,恐也是难登美国报纸版面的。
——美国驻台协防司令斯穆特也跑来吞吞吐吐地向他建言:既然您不
肯从金、马撤退,而我们又不想贸然卷入金、马战事,可否由美军接管台湾、
澎湖的全部防务,而国军则可在“无后虑之条件下,全力防卫金马”?此着
甚阴甚毒,如同意,等于让蒋军在前线挨炮轰,而美国在后边搞甚名堂就很
难讲了;如不同意,又等于授人以柄,使美国有了充足的理由不管金马的死
活。斯穆特乃一谦谦君子,连他都认为华盛顿的这一建议“对台湾不啻是一
重大打击”,“难以启口”,但他还是奉命向蒋介石如实转达了。对这种趁火
打劫式的“好意”,“总统”委实不敢恭维,他眉头紧皱,面色难看,用不容
商议的口吻回告:贵国既然如此看重台、澎安危,上上策莫如和我一道来守
牢金、马防线吧。
是到了该向美国人作大声回答的时候了!
问:中华民国政府是否以金马诸岛为反攻大陆的基地?反攻大陆的主
要条件为何?
答:我们反攻大陆的基地,是在大陆之上,而大陆上整个民心的归向,
就是我们反攻复国的主要条件。所以我们反攻的基础,决不只在今日的金马。
至于金门是否可为我们反攻的基地的问题,那就要在我们的政策和战
略上来研究了。我们今日坚守金马,实是因为这些岛屿乃台海的屏障。而不
是以此为反攻大陆的基地。因为我们决不会从金门正面进入敌人布置了九年
的严密的陷井去作战。须知金马对岸,共匪集结的兵力大过我守军三倍以上,
加上其工事密布,故认为我会从金马正面直接反攻大陆,实为不解我们反攻
的战略形势而作臆测而已。
至于金门,乃是我中华民国固有的领土,我政府对于当前国际政客们
所谓“中立化”,以及减少或撤退其驻军的各种主张,决不理会,只有恰尽
其保卫领土主权的天职。我全体军民在这一个多月来,已经充分表现我们的
决心,就是战至最后一滴血,亦决不放弃金门群岛的寸土尺地。这是我可向
各位坚决保证的。
我们全体军民保卫金马的决心,就是我中华民族求生存、争自由的潜
力之显明表现。我中华民族求生存、争自由所依仗的力量,表现于一个口号,
就是“宁为玉碎,勿为瓦全”。这个口号所蕴积的力量,也许是一般国际政
客们所不能了解的。
十五年来,我们这一民族精神如其为国际友人所了解和重视,中必不
至演成整个沦陷的悲剧。今日对共匪侵略的暴行,如再存姑息苟安的思想,
那就是养奸患,割肉喂狼,非至触发全球战争而不止。所以今日的金门决不
是国际政客们的贩卖品。我更要确切说明:我政府决无意从金的保卫战,导
致世界战争,更不要求盟邦美国的地面部队参战,这是我以对世界公开的一
项负责保证。
倘如共匪今后真敢在金马登陆进攻,我们国军一致深信必能以我本国
自己军队,单独负起地面作战的责任。我们今日在台海保卫金马作战,只是
需要盟邦海空支持,及其后勤与道义的援助。我在这里重复一句,今日的金、
马,只是台海的屏障,而不是我们反攻大陆的基地。
记者招待会结束,大厅里,呱叽呱叽响起一片掌声。他缓缓起身,颔
首致意。
用余光瞥一眼,看到卡利等几位美国记者拍巴掌时那副应付、僵滞的
表情,心头泛起一波惬意。今天对老美一番话语恰到好处,切中要害,他对
自己的表现甚觉满意。
手下禀报:总统讲话已向全世界播发。我们正密切注意毛共的反应和
动向,前线国军亦已全面加强备战,以防共匪。。他不耐烦地摆摆手:毛泽
东最多再多消耗一些炮弹而已,你们应密切注意华盛顿,公开与内部的情况
都要及时上报。
此刻,他最迫切是想知道杜勒斯对他讲话的反映。心目中,杜勒斯是
与“国际政客”们不可同日而语的美国杰出政治家,而且,此人理解和支持
台湾的态度一向比较坚定。自艾森豪威尔总统轻度中风以后,杜氏在决定美
国对外政策方面的作用日益突出。其他人七嘴八舌都是瞎嗡嗡,杜氏的意见,
才真正代表了美国政府的立场哩。
※※※※※
第二天,9 月30 日,美国国务卿杜勒斯在华盛顿与记者们侃侃而谈:“如
果获得可靠的停火,我们的判断,自然是军事上的判断,就是仍然在金门、
马祖保持庞大的军队是不明智的而有欠谨慎的。美国没有保卫沿海岛屿的任
何法律义务,我们不想承担任何这种义务。我要说,如果美国认为放弃这些
岛屿不会对保卫‘福摩萨’(台湾)产生任何不利的影响,我们就不会考虑
在那里使用美国部队。”传闻,这一天,蒋“总统”的血压又偏高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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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台间闹剧上演到高潮。彼岸,有一双深邃的眼睛,始终在殷切地关
注着。
大凡战争,在它爆发的瞬时便有了明确的终局目标,希望在最短的时
间内,将敌人完全彻底击败,自己荣登战胜者的奖台。而1958 年的炮击金
门是一特例,其目的不在掠地攻城歼敌缴获,追求的是分化敌方阵营,创造
有利于己的战略形态,向世界昭告正义的原则,向世人彰显坚定的意志,这
无疑是一种更为高阔的谋略境界。
事情就是如此,毛泽东在揿按战争电键的那一刻,并没有拟定详尽万
全的作战计划,究竟于何时何种状况下方使这部制造战火硝烟的机器停摆,
他也不知道,他只是自信:不打则己,要打,事态发展一定会循着最理想的
轨迹运行;在最佳刻度线上嘎然而停。因为敌方存有裂隙;因为我仅求有限
目的;因为相信自己实力;更因为手中握有真理。
开打之前,毛泽东便定下了“走一步,看一步”的实施方针。开打之
后,他大幅迈进了数步:连续不断的急风暴雨式打击,宣布中国领海线为12
海里,只打蒋舰不打美舰,重开中美大使级会谈。现在,他显然认为,到了
站住脚观察一下的时候了,看看效果,看看反应,看看对手的所思所为。
※※※※※
9 月10 日,毛泽东的专列驶出北京,乘风南下,他先后视察了湖北、
安徽、江苏、上海等地。那一边鏖战方酣,这一厢却离京出巡,相信台海那
点风浪翻不了船。
当然,还得有一种卸千斤若置鸿毛,雷电激而笑谈依旧的气魄,华沙
随他谈去,前线任他打去,好戏还在后头,静观何必性急。他特意拉拽上一
位好朋友、蒋介石的原和谈代表张治中将军同行。所到之处,小高炉土高炉
林立,钢花飞迸起冲天的干劲,铁水横流出喧闹的轰烈,毛泽东心中高兴,
将个三面红旗的话题畅讲了一路,对金厦炮战,却鲜有提及。倒是张老将军
对毛泽东的稳坐钓鱼台不大理解,对海隅兵戎放心不下,沿途除了关心工农
业发展外,还时时念叨台海形势,念叨解放军如何还迟迟不去登陆金门。他
几次直言进谏:此番解放台湾做不到,但无论怎样应把金门、马祖拿将回来。
美帝看似凶悍,实则外强中干,早就恨不得将金、马这个累赘包袱丢弃,因
此,今日收拾金门,可是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呀。毛泽东听得聚精会神连连
点头,也不明确表态,只是拿来一摞总参编辑的美台动态和前线战报递与张
老将军,笑道:文白兄,我打蒋某人的板子,美国也来打蒋某人的板子,我
们老相识的屁股怕是经受不住哩。张将军琢磨其中寓含,恍恍然若有所思。
9 月29 日,蒋介石在台北“总统府”正襟危坐,与众记者慨然畅侃之
时,毛泽东的专列驶返北京,缓缓进站。回到中南海菊香书屋,小憩毕,开
始办公。秘书呈上厚厚一叠公文,从中首先拍出蒋某上午接见记者的电讯稿,
仔细阅览,在一些关键性的文字段落下面,用红铅笔划上杠杠。须央起身,
倒背手放出房间,在庭院中观赏开得正健的几株秋菊。炊事员不知何时站在
身后,询问主席对晚间膳食安排的意见。毛泽东手一摆:红烧肉!这是他百
吃不厌的美味佳肴。炊事员笑而告退。多年为毛泽东烹饪的经验告他,凡逢
毛泽东点此“名菜”,必是心绪舒畅、胃口佳好之时。
9 月30 日,杜勒斯在华盛顿出言不逊,发表蒋介石应从金、马撤退的
讲话。5 小时之后,中文译本摆上了毛泽东的案头。毛泽东阅毕,叫来秘书,
要他去查询一下原文,“不明智”这个词汇,在英文中怎么读,有否引申旁
义。过一会儿,秘书进来汇报:杜勒斯所使用的“Stupid”与“Foolish”,
在英文辞典中,含有不明智的、愚蠢的、蠢笨的、昏乱的、没有头脑的等意
思。我们翻成“不明智”,还是一种客气的译法。而即便杜勒斯的本意就是
指“不明智”,作为美国的国务卿竟然如此公开评说蒋介石,已然是非常的
不礼貌和过分,超出了外交礼仪,可见美国对蒋坚不从金、马撤军是何等的
恼火。毛泽东倏然一笑:老子教训儿子,莫过为此,依蒋个性,气何以忍?
且看蒋怎样说法。
※※※※※
抗战时期,曾经采访过延安的英国记者,这样评价毛泽东:毛是一位
虔诚的理想主义者,又是一位杰出的实践家,他不认为通达目标有笔直的道
路,因而总是不循常规另辟路径,作出让敌手和同事出乎意料的惊人之举。
譬如他同宿敌蒋介石的再度和解合作,这简直让人难以想象,但毛说,如果
同时有两个或两个以上敌人,那么,可以同次要的敌人结成联盟,哪怕这个
敌人曾血腥屠杀过自己同志,一道去抗击共同的最主要的敌人。毛在他的所
谓统一战线中,没有放弃原则目标,又表演了过人的机智和灵活。
1958 年9-10 月,毛泽东在经过了20 余天的冷静观察和认真长考之后,
开始准备着又一次“另辟路径”,作出“惊人之举”了。他的一通炮弹似乎
已经把事情炸出了个明白来,敌方阵营远非铁板一块,是否存在着与“次要
敌人”一起去对抗“共同敌人”的又一次可能性呢?许多年之后,他说:台
湾问题,是美国硬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