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右侧后方传来“突突突”的马达轰鸣,循声望去,一束炽白的光柱在海
面摇来晃去。直觉告诉洪顺利,那是敌人巡海的小汽艇。
一船人呆愣了片刻,洪顺钦恶狠狠骂一句:看老子把狗×的贼眼打灭
了!端起七九式步枪作瞄准状。洪顺利忙把枪管一按:不许胡来!
敌人的汽艇速度很快,若要追击,渔船是跑不脱的。但敌艇不大,火
力不强,人也不多,唯有待其靠得很近很近,施以突然打击,拼死一博,或
许还有取胜的可能。
洪顺利下令:落帆。停桨。子弹上膛。手榴弹开盖。全体在舱面卧倒。
听我的命令才能开火。
可能敌人的探照灯照射距离有限,没有发现木船。也可能发现了,不
愿或不敢涉险冒犯,那道白光远远地在海面划了一个圆,在逐渐逐渐弱化的
“突突”声中消逝了。
又是虚惊一场!
洪顺利长吁一口气,轻轻拍拍船帮:升帆,回航。
※※※※※
树标牌——
记不得谁先想出的花花点子了,小嶝民兵用横木和三合板制作了两个
巨型标语牌,一条是“反对美帝国主义霸占台湾”,一条是“蒋军官兵起义
投诚立功受奖”。
每一字高3 米宽2。5 米,黑漆书就,赫然醒目。
放牌亦在夜间,七十多个青壮劳力一声号子,将一个大木牌上了肩头,
在统一口令下,一步步移挪到海边,涉水及胸,众人同时下蹲,木牌便在海
面悠然漂浮了。
洪顺利带队,用四条船牵引,一条船侦察,一条船护卫,将两个标语
牌拖拽至距金门三、四百米的海面上,以网裹石,系於两端,沉海固定。
第二天清晨,国民党阿兵哥们三三两两跑出来看稀奇,礁岩上、碉堡
上、树桠上都有人。且不论标语的内容会否被接受,在靠金门如此近距的海
域一夜间变戏法似地冒出两个特大标牌,这事本身就具有一种强大的压迫感
和震慑力,并易派生出对于共军神出鬼没无往不至无所不能的困惑与恐慌。
金防部对这两个扎眼的物件本能的反应必然是“摧毁!”先用迫击炮吊,
在木牌前后左右炸起一簇簇水柱,可惜薄物难打,没有命中弹。又用机枪、
冲锋枪打,即便击中,只不过在木板上钻一个指头大小的圆洞,无伤大体。
整整打了半天,终于打掉了“蒋”字的“草头”。小嶝人说:这倒好,打出
来一个“蒋光头”。
倒是潮水帮了金门的忙,一夜大潮,将木牌一端的固定绳挣断,木牌
来了个180 度向后转,清晨看,写字的一面整个地朝向了小嶝和角屿。眼不
见心不烦,金门只当它不存在,一天未打枪炮。
又到了晚间,洪顺利带二、三人划一只小舢板接近木牌,先给它180
度正向,再多坠石袋沙袋固定,临走,又朝天打了红黄绿各一发信号弹,向
国民党军弟兄们通个报:老子又搞好了,明天请接着欣赏。
第二天一早,金门即恢复对木牌的射击。各种枪械打了一天,木牌千
疮百孔,断角伤边,那黑漆大字却仍旧依稀可辨,恼煞人也。
枪声响了整整三天,金门方把木牌彻底打烂。
※※※※※
截止到我采访时,洪顺利的职务是同安县海防部副部长。随着两岸关
系由对峙走向缓和,由交战走向交流,“海防问题”也从县委议事的前列项
变成了后列项,让位于大大小小的“经济建设问题”。海防部的不景气不仅
表现于从“门庭若市”到“门可罗雀”的变化,而且反映在洪副部长一套已
经分到名下的单元住房又被人挤占了去。有人打抱不平,给他出主意:你像
当年冲金门一样硬冲进去,住下,看他们怎么办!夫人张金羡也在一旁给他
加油:瞧你窝囊的,连自己的家都保卫不了,还保卫啥海防哟。洪顺利笑笑
道:算了算了,为了房子和人争,我做不来嘛。
我在一幢旧式筒子楼二层末端洪顺利的小房间里向他提问:炮战期间
你在做什么?
搬木头、运炮弹、修工事,和大家一样,很简单的。
这也太简单了。我又启发:炮打得那样凶,你当时是怎样一种心境?
他想了想,说:现在想想也觉得怪了,每天每时每刻都可能会死,就是不害
怕。
炮战前夕小嶝有个叫洪金鼓的坏分子,一下没有看住他,跑到金门去
了。所以,炮战期间金门马山广播站一修好,洪金鼓就点洪秀丛和我的名,
说洪秀丛洪顺利你们不要再为共军卖命了,不然,国军回来一定要杀你们的
头,要不,国军的敌后工作者也会杀你们的头。一天喊我们好几遍,我们听
了都哈哈大笑。五十年代,炮火连天也好,敌人威胁也好,就是不晓得害怕,
整天无忧无虑,愉快得很。怪了,怪了。
采访结束,我走出他的斗室,唯一的愿望就是希望这位勇敢的老人永
远无忧无虑和愉快。但我没有将这多余的废话说出,我只说了“再见”。
4
一位作家说过,战争是雄性的,叫女人走开。
大嶝岛双沪村六七位年轻的姑娘不曾走开,她们组成了中国战争史上
空前绝后的一个女炮班,操炮向着敌人射击。枯燥单调的雄性战争也因了这
一群奇女子的参与而变得奇特和多彩。
※※※※※
大嶝距金门5000 米,面积是小嶝的十几倍。岛大,部署的炮兵自然更
多。炮战期间,大嶝不同角度的炮位在金门编织成一个宽大的扇形火力覆盖
网,同时,它亦受到“网”内逆向而来的金门火力铺天盖地的覆盖。
大嶝的老人都这么说:国民党打大嶝,采取的是一种“犁田”战法,
即他选你一个点,从海边打起,一炮一炮向里边延伸,打到岛那头,再一炮
挨一炮往回打,整个炮战期间,不知道来来回回把大嶝梳篦了多少遍。全岛
1400 余间房屋几乎全都打烂了,村庄变成了一堆堆砖头瓦块;所有的大树
小树都被猛烈的爆炸和弹片推了光头,树枝桠秃光光的没一点绿色;落弹太
密,道路田埂已区分不清,一眼望出去,只有一片片鱼鳞状的弹坑,脚踩下
去,土又暄又软,这倒好,种地瓜省得套牛耕田啦;每天一大早,沙滩是蓝
的,大海是蓝的,轰轰隆隆打一天,到了傍晚,脸朝金门方向的海滩全叫火
药硝烟染成灰黑色了,好像老天爷下了一场细煤粉,靠岸的海水也形成了一
条宽十数米的黑带,连翻卷的浪花颜色都呈黑色。夜间大潮把沙滩冲刷干净,
到了第二天傍晚又变黑变脏。如此循环往复,已成规律。。
在极端严酷惨烈的战争状态里,双沪村的许丽柑、洪秀德、许含笑、
许秀乖、许春香、郑换花、许炭花七个十六、七岁的农家女,不情愿蹲在防
炮洞里躲安全,她们商量着理应为正在流血流汗的解放军做些什么。谁都明
白做些什么将以生命的抵押为代价,心里却又涌流着认为即便支付了生命也
值得也光荣的冲动。虽然她们从未想过,当她们为投身于神圣正义的战争而
感骄傲时,她们已经成为中国新女性骄傲的化身。
最初,往阵地上挑开水,给官兵们洗衣服。后来,扛炮弹,擦炮弹。
再后来,学会了二、三、四、五、六炮手的动作,许丽柑、洪秀德甚至连一
炮手的要领也掌握了几分。看着这群泼辣无畏的姑娘,看到她们整天围着火
炮转,对大炮确实着了迷,炮群认真做了研究并报上级批准,正式成立大嶝
民兵营女子炮兵班。那天,营长指着一门85 加农炮郑重向她们宣布:炮是
战士的第二生命,你们要像珍惜自己的眼睛一样保护它使用它!姑娘们的反
应先是片刻无言的沉默,然后是笑、跳、拍巴掌、欢呼,然后是把营长抛向
了空中。。四天之后,女炮班打了组建后的第一次实战。
姑娘们开头有些紧张,本来已经熟练的动作都有点走形。炮长许丽柑
把耳机里的“表尺184”听成了“784”,复述口令时被及时纠正;一炮手洪
秀德装定表尺划分时不认识刻度了,急得手忙脚乱满头汗,明明装对了还大
叫大嚷问:对不对呀?对不对呀?二炮手许含笑不知怎的了,连续扳了四、
五下才将炮闩打开;三炮手许秀乖第一次装弹不到位,大喊了一声“妈呀”,
猛一用力才二次将炮弹上了膛。。阵地上其它炮位已经在打第二炮了,女炮
班的第一发炮弹千呼万唤始出膛。
头回生,二回熟,待打到第七、第八发时,发射速度明显加快,协同
也好多了。
这时,敌人开始还炮,四周爆炸不断,工事里烟土飞落,耳朵里只有
轰轰咣咣的巨响。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见,“害怕”也就不知道跑到
哪里去了,姑娘们后来回忆说:打仗原来是这么回事呀,脑子里白刷刷一片,
啥想法都没有,就剩下一个心思了,开炮!开炮!!
打到第18 发,金门1 发近弹在左前方爆炸,烟尘笼罩,炮管里落进了
土石块,如不排除而继续发射,有炸膛的危险。但此时擦炮,人必须走出掩
体,站在炮口处操作,身体完全暴露,危险陡然升高了若干倍。许含笑第一
个抓起了擦炮棍,紧接着有两三双手来抢,副炮长洪秀德说:别争了,我去!
返身冲了出去。
第19 发炮弹终于顺利发射。
这一天,姑娘们共打了25 发急速射,16 发等速射,直到许丽柑的耳机
里传来“结束战斗”的命令。
结束了?打哪了?打到没有?姑娘们掸一掸身上的烟尘,擦一把额头
的汗水,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一对对嵌在黑花脸上的白瞳仁睁得老大。是
啊,在炮位不能直视目标,这头一仗到底打得咋样谁也不清楚,可千万千万
别是打乱仗瞎放炮呀,不然,那些看不起女人的臭男人又有得歪理屁话讲了。
忐忑的她们,好像一群已经完成了动作正等待裁判宣布成绩的运动员。
成绩报来了:5 号炮位(女炮班)发射的炮弹基本上覆盖了瞄准的3 个
目标区,起码有2 发直接命中了敌人的一个物资仓库,该目标大火熊熊,并
伴有不规则的爆炸。
姑娘们高兴地搂在一起,又捶又打,又叫又跳,笑出了眼泪笑弯了腰。
不知谁一声倡议:咱们到海滩上去看吧!她们就嘻嘻哈哈你追我赶往
沙滩跑去。
在那儿,可以看到从北太武一处山坳坳里高高窜升出来的烟火。
把细沙扬上天空,把卵石抛向大海,追逐低空掠过的白鸥,踩踏急急
涌来的潮浪,她们度过了一生中比新婚之夜还要激动还要快乐的时刻。
对岸,那一簇由她们亲手点燃的圣火,整整燃烧了两个昼夜。
※※※※※
1992 年,在大嶝,除了因病故去的洪秀德,我见到了已经当了祖母外
祖母的当年女炮班全体。
我静静聆听她们的述说,最让我感到惊讶的是,从1958 年炮战开始到
1979 年停止打宣传弹为止,这个完全由农村女性组成的战斗集体整整坚持
战斗了二十年。先打杀伤弹,后来主要打宣传弹,结婚嫁人养小孩,都没有
影响过她们披挂上阵。实行单日打双日不打之后,一年的战斗次数是固定的
180 次,十年1800 次,二十年3600 次,平均每次以5 发计算,便是18000
发。事实上,她们每个人的发弹数确在万发以上,超过军队里一个正牌炮兵
在三年服役期内开炮数百倍。可以说,她们不但是中国战争史上独一无二的
女炮兵,而且是参战时间最久战斗次数和发炮数量最多的老炮兵。就凭着这
几个完全有资格被收入“吉尼斯世界大全”的“之最”,你便不能不对坐在
面前的大嫂大姐肃然起敬了。
不离禾场上战场,下了炮台忙灶台,一群极其寻常普通的农家女子,
同时成为冲杀陷阵百折不挠的刚强战士,几双拈针绣花之手,干出了地动山
摇的业绩。反差显著的双重身份集于一身,中国女性向世人展示了她们源于
平凡的伟大。
在与她们交谈中,我发现她们都用超常的大嗓门说话,我也必须把嗓
音从C 调提高到F 调,她们才能听得真切。这是因为85 炮发射瞬时的响动
本来就很可怕,加盖掩体又特别拢音,冲击波扩散不出去,来回反弹将耳膜
击坏的缘故。据说,在掩体内打急促射,30 发,耳朵就丧失听力了,打一
炮,会感觉到耳膜承受一次猛烈的撕扯撞击;60 发,耳膜便被震破,开始
淌血;百发以上,两耳血流如注,每发一炮,耳孔深处似有毒虫大口噬咬,
被楔进了竹钉般钻心疼痛。最多一次,她们一口气打了125 发急促射,许含
笑当场晕死在炮位上。长期开炮,使她们的听力无可挽回地急剧下降,耳朵
里终日嗡嗡轰鸣,似有飞机在近旁不停起降,时至今日,仍每时每刻发出喊
喊嚷嚷的杂音,你不大声说话就听不清你在讲什么。这种非常典型的“炮战
后遗症”,许多参战老人都有,她们也不可能例外。而令她们引以为自豪的
是,没有人擅离战斗,也没有人找借口逃避下一次战斗,所有的姐妹都坚持
下来了,经受了严酷的考验。许丽柑大姐说:首长问我们,“小姑娘,你们
怕不怕?”我们说“不怕!”这个“不怕”包含两层意思,一不怕敌人炮弹
乱打,二不怕我们发炮时的震响。那时的人好革命哟,死都不当一回事,谁
还管会不会变成半个聋子。
我十分自然也有些不知深浅地冒问了一句:给你们评残了吗?
没有想到,问题戳到了她们心灵的疮疤,引得她们倒出了一肚子委屈。
1958-1979 年,这是中国历史上相当特殊的只讲奉献不讲索取的年代。
二十年间,她们枕戈待旦,一声令下,随时上阵操炮,完全等同于一名普通
士兵。然而,士兵尚有微薄的津贴费和退伍费,她们却没有,她们从未从国
家那里领取过一分钱。
事情自然而且明白,既然她们打炮的原始动机与“钱”字无关,国家
也就免除了以货币支付方式来衡量她们的贡献。她们用无私的付出向世人表
明,没有钱作动力而社会照样发展前行的共产主义理想确非天方夜谭。直到
有一天,钱像一位无孔不入法力无边的魔幻大师重新回到人间,她们才发现,
没有钱就盖不了新房买不来花布娶不了儿媳嫁不出闺女,捉襟见肘,寸步难
行。甚至连走进救死扶伤的医院,想讨要一点药治疗炮战遗留下来的耳聋头
晕症,听到的也是一句并无缺失的话,“请交钱”。是啊,钱真是一个有用的
东西,即便不求大富大贵,仅仅为了防老治病,手心里也应该攥着俩钱吧!
可是,钱在哪里?能挣钱的光景精力体力全耗费在打炮上面了,好不容易捱
到不打炮了政策允许抡开膀子挣钱了但已挣不动钱啦。将一生最美好的青春
年华贡献与国防事业,在硝烟不绝的炮位上义务坚守二十载而分文未取者,
全世界大概仅此大嶝岛一例。
大姐大嫂们絮叨叨地向我倾诉。我默默地听,一点也不厌烦她们。我
很理解,一个人在他即将迈入老年门槛的时候,如果还在为迟暮时的生计发
愁,他肯定会对自己活了这一辈子的价值发生怀疑,即便那一生中曾经有过
不同凡响的业绩。另外,如果因为英雄曾经有过舍生忘死的壮举,便要求他
永远去做没有私欲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人,这要求肯定是荒谬的。我们必须正
视,在金钱虽非万能却越来越重要越来越权威的今天,当贡献与酬劳之差呈
绝对大无限大时,英雄的心态也难免失衡。何况,她们一直说,我们算哪家
哪门的英雄哟,打一通炮,到头来还不是头顶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