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战场;重机枪、坦克炮狂笑着对一滩搁浅的帆船恣意下刀,木板在钢板的
冲撞碾轧下呻吟断裂。大火,不是在烧船,而是在烧九千将士的命根子!
援兵就在对岸,四个主力团一万二千人早已整装待发,但是,没有一
条船。从山东到福建,千山万水挡不住他们,千沟万壑都闯过来了,但现在,
他们只能狠狠捶打手中的武器擂自己的脑壳,像狼一样凶恶地咒骂,隔岸观
火,望洋兴叹。
三天后,金门岛上爆豆般的枪声冷却沉寂。偶尔,会传来一两声零星
的枪响,那是遍体鳞伤不肯投降的战士仍在作困兽之斗。硝烟淡去,一面青
天白日旗探出头来,示威性地招摇飘扬。
这一边,千军万马同声恸哭。一片欲把天空打透的枪声震荡寰宇,为
与烈火一起化去的九千英灵送行志哀。
※※※※※金门失利,全军震撼。
三年间,双方无日不打交手不下万千次,虽不乏险仗、恶仗、吃亏仗、
倒霉仗、血流成河尸骨成山的仗,但解放军还从未有过团级以上建制单位被
“国军”全吃的记录,而从来都是几万、十几万、几十万痛快干脆有滋有味
地大嚼对方。金门,一下子被一个不剩地全歼了三个团,怎不叫人瞠目结舌!
如同一场已经40:0 一边倒的足球赛,在终场前半分钟内,负方乘乱起
脚,侥幸中的,为一场全面的惨败拾到一块遮羞布,稍稍挽回了一点脸面。
“古宁头大捷”,台湾整整吹嘘了四十年,也难怪,这毕竟是他们的“三大
战役”。
于是,金、厦开始了漫长的对抗。“海上仙洲”将不可避免地再度成为
“人间战场”。
本来,叶飞和许多人都认为,1958 年将是雪耻复仇年。毛泽东的炮弹
却把人的思维从狭隘的圈子提升到一个更加宽广的境界,瞥见了一个更为高
远的目标。
四十年后,已界八十高龄的叶老将军终释耿耿,对我说:世上事物,
有利有弊,坏事能变好事。我1949 年未能打下金门,不可原谅。但留着金
门看来也有用场,否则,1958 年不就少了一台大戏唱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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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十六世纪,是不安分的葡萄牙人在这个星球上横冲直撞的时代。
1486 年,狄亚士发现南非好望角。
1492 年,哥伦布发现美洲新大陆。
1498 年,达加马航行抵达印度西岸。
然后,他们占锡兰、打通暹罗、马来半岛。金头发、蓝眼睛、高鼻梁
的欧洲人终于绕过传统的丝绸之路,在蔚蓝色的大海之中,找到了一条通往
东亚及中央帝国的捷径。
1544 年,一艘葡萄牙武装商船驶过台湾海峡,船员们首次眺望到那个
面积三万多平方公里的海岛,惊羡地叫道:“福摩萨!”(Formosa!美丽岛!)
福摩萨,这个赞美中还隐寓着一种“秀色可餐”意味的称谓,至今仍保留在
某些国家正式与非正式的官方文件之中。
台湾——太平洋中的翡翠岛从此成了世界史的一部分。
紧接着,步葡萄牙人后尘,西班牙的麦哲伦经过南美洲,占据了吕宋
岛(菲律宾)。荷兰人则征服了爪哇(印尼)。
欧洲的天地似乎太狭小,施展不开拳脚,葡、西、荷三强迢迢万里跑
到远东,打拼争抢得头破血流。台湾在地理上,刚好处于这场三角拳击赛的
范围内,笃定了将成为优胜者吊在脖项上的一面奖牌。
1624 年和1626 年,荷兰人、西班牙人分别占据了台湾的南部和东北部。
一山容不得二虎,红毛蕃们因瓜分不均终于导致在这个海岛上爆发了一场战
争。荷兰人“北伐”成功,西班牙人开城投降。荷兰人当上了台湾的第一任
“上帝”。
没有抗议。没有照会。也没有谁指责荷兰是侵略者。那个海岛上究竟
发生了什么,对于幽居北京紫禁城的明朝皇帝实在是摆不到台面的小事一
桩。尽管台湾在汉晋隋唐时代就有中华先民在此开拓,但站在中原的角度看,
它实在是太遥远太荒僻太没用场太微不足道了,那上面除了树木、杂草、高
山、石头、海鸟、野兽以及像野兽一般愚笨的土著、一般残暴的逃犯匪盗外,
还有什么?红毛蕃疯傻得够可以,居然乐意住在这么一个穷僻蛮荒的小岛
上,就让他们住在上面好了!
明朝遂与红毛蕃画地为牢:大明朝对荷兰占台湾无异议。条件是:荷
兰人不得觊觎澎湖。因澎湖历朝历代确系天子的统辖领地。
好悬!差一点台湾就成了荷兰人的马尔维纳斯。或可以肯定说,即便
台湾今天不姓“荷”,大概也会与菲律宾、新加坡、马来西亚同类,是有许
多华人聚居的另外一个什么国家。万幸,中国出了个郑成功。
※※※※※郑成功收复台湾毕,意气风发,诗兴大发,挥毫写下吞吐
山河的《复台》诗:开辟荆榛逐荷夷,十年始克复先基。
田横尚有三千客,茹苦间关不忍离。
后人一般对前二句倍加称道,多援引。后二句用的是秦末田横重建齐
国的典故,表达了抗清到底的决心,圈评却寥寥,因退到台湾再言抗清,恢
复明室,确有不谙势理、悖忤潮流之嫌。
抗清抗到儿子郑经,大体也就抗不下去了,于是,开始了与清廷的马
拉松和谈。
清廷几乎已经同意了郑经开列的条件:“照朝鲜事例,不削发,世守东
宁,纳贡称臣。”最后,双方终因一些技校蔓蔓而未谈拢。
郑经错过了偏安海隅的良机。但却是中国之大幸,民族之大幸。
台湾又一次“好悬”,如果清廷承认了东宁小朝廷的藩属国地位,谁知
道它今天会不会是又一个越南或朝鲜?幸甚,江山代有能人出,各领风骚若
干年,郑成功之后,中国又出了个“施大爷”。
※※※※※康熙重用施琅,极是睿智。
施琅从小随父航海经商,熟悉水域,航海经验丰富,后来师习战阵、
击刺诸技,于兵法无不兼精。他又是敌营之叛将,谙熟敌情,所献破敌之法,
确实招招见血。
康熙以汉制汉,用人不疑,表现了一代明主统驭偌大一个江山的雄才
伟略。当然,少数民族入主中原,慑服海内,没有山高我比山还高那种高屋
建瓴的大气魄大手笔也不行。
施琅征台捷报传至北京,康熙龙颜大悦,赋诗一首:万里扶桑早挂弓,
水犀军指岛门空。
来庭岂为修文德,柔远初非黩武功。
牙帐受降秋色外,羽林奏捷月明中。
海隅久念苍生困,耕凿从今九壤同。
终于剔去一块心病,在自己手上实现了中国的“九壤同”,宁不悦乎!
自古得天下易,守天下难。如何保住“一统”局面,让来之不易的“九
壤同”万万年,康熙又一次表现出不同凡响的远见卓识:御赐郑成功和郑经
父子灵柩从台湾迁回福建南安复船山的郑氏祖茔内。迁葬仪式极尽隆重,康
熙特敕命遣官一路护送,并赐挽联:四镇多贰心,两岛屯师敢向东南争半壁;
诸王无寸土,一隅抗志方知海外有孤忠。
以皇帝之尊,为像野草一样刈而再生、剿而不灭、顽强抵抗了自己数
十年的宿敌题联赞颂,这真是令今人仍禁不住会拍案叫绝的一笔。康熙的理
论是:郑氏父子“系明室遗臣,非朕之乱臣贼子,故善待之。”此举一箭双
雕,既可安抚郑氏旧部,免得东南死灰复燃再滋是非,又向天下昭示:“忠
贞不贰”,将得到最高的褒奖,现旧朝旧君已不复存在,所有人都必须学郑
成功“忠君”的样,忠于新朝新君!
鉴往知来:收台湾而致“九壤同”者,光凭武力不行,还得有康熙的
大手腕大肚量。
施琅也算得上一条大肚汉。为报父仇,他曾咬牙切齿发誓,定要“踏
平台澎、族灭郑氏”。但最终,他还是遵照康熙的旨意,平平安安让郑克塽
携带老少几十口家眷,到北京去做“只有领俸吃饭一事”的“汉军公”。而
后,又按圣意,将已被鞭尸泄愤的郑成功夫妇厚葬于南安。
看来,驯化收容台湾,没有施琅“宰相肚里能撑船”的气度也难。
施琅征台,已为子孙后代留下辉煌一笔。而征台后的那一笔,给历史
留下的印迹则更深刻、更伟大。
台湾既得,是弃是守,在北京的皇宫里引出一番争执。众多廷臣认为,
台湾“孤悬海外,无关紧要”、“隔在大洋以外声息皆不相通”,建议“迁其
人,弃其地”,将岛上二十万军民悉数迁徙大陆。言至极甚,还有人干脆主
张“弃其地与红毛”,“任夷人居之,而纳款通贡,即为荷兰有亦听之”。康
熙受到影响,也认为“台湾仅弹丸之地,得之无所加,不得无所损”。
值此弃台论喧嚣,康熙本人动摇之时,施琅呈上了那篇一纸定了台湾
终身的著名的《恭陈台湾弃留利害疏》。他条分缕析,据理力争,高声疾呼:
台湾是江浙闽粤的屏藩,一旦放弃,流民、逃犯、兵痞极有可能涌进台湾成
群结党,剽掠海滨,后患无穷。况且,原先占据过台湾的西洋人也一定伺机
再度占领,窃窥边场,迫近门庭,东南沿海将从此不得安宁!
一篇掷地有声的奏章如同临顶泼下的清凉剂,使康熙彻悟清醒,遂下
决心在台湾设府驻军,将这块宝地正式划入版图。尽管施琅的论点仅以安全
虑,为防台而请辖台治台,但毕竟,台湾——我的祖国最苦命的孩子——从
此被她的大陆母亲紧紧搂抱了二百一十二年。
历史,不应忘记施琅的直言诤谏。历史,也不应忘记康熙的从善如流。
若无这一对诤臣明君,台湾,早已是西洋人或东洋人的盘中餐、咀上肉了。
我还是要说那句话:为什么在哪都见不到施琅的花岗岩塑像!难道他
降清应被看作是汉奸?※※※※※二百一十二年,台湾从蓬头垢面、衣衫褴
褛的稚童长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她的愈趋兴旺发达的海上贸易,她的旱涝
保收大量输出的稻谷,她的新近开发前景看好的煤矿,她的质地上乘世界第
一的樟脑,她的日产数百上千担的渔业,她的粗壮坚硬的原始木材。。都使
她的容貌身段变得愈发的丰腴、迷人,令诸多邪恶之徒垂涎三尺。
大英帝国已取代葡、西、荷而成为新的海上霸主,悬挂米字旗的军舰
鬼魂一样出没于台湾海峡,古老封闭的国门在坚船利炮面前轰然坍塌,台南、
淡水、基隆成为最早一批被枪托砸开的通商口岸;法国的兵舰也接踵光顾台
湾,为了报在越南败于清军的一箭之仇,他们攻占澎湖,炮轰基隆,登陆台
北,要不是可怕的热带病带来连续的死亡大倒了入侵者的胃口,他们是决不
会放弃到嘴的肥肉而升火开拔的;美国人后来居上,对台湾的兴趣也日趋浓
厚。一个名叫培里的写了篇《有力的美国人》,力主占领台湾,他说:“这个
美丽的岛屿虽然在名义上属于中国,但实际上等于独立。清国的官吏只能在
两个孤立的地方施展微弱且令人怀疑的统治。。这个岛的战略价值,就像古
巴扼住佛罗里达的美国南岸及墨西哥的出入口一样。”美国公使伯驾也再三
建议总统赶快行动,在台湾建立一个受美国保护的“独立政府”。
要不是国内有关黑奴的政争趋于白热化缠住了手脚,谁也拿不准美国
人会对那个岛屿干出点什么来;身材矮小、性子急躁的日本人则说干就干,
借琉球几个渔民在台被杀而大举发兵攻台,列强不愿日本独吞宝岛而行干
预,否则,日本人将提早二十年把这块宝地据为已有。据说,当日本人怀揣
着五十万两清朝赔款极不情愿悻悻离开时,一军士挥刀砍下一颗台湾土著的
头颅,以血拭剑,对天誓曰:吾辈还要回来!
——十九世纪的台湾,就像一个屡遭骚扰非礼迟早会被强暴的柔弱女
子。
红颜薄命。
台湾史学家们如是说。
※※※※※1894-1895,甲午海战。北洋水师全军覆没。日本方面开
出的议和条件是:大清国赔偿白银三万万两,割让辽东半岛与台湾。
大清国敕命全权大臣李鸿章。
日本国敕命全权大臣伊藤博文。
李、伊会聚于日本马关春帆楼。历史如实记录了那举国唾骂万世咒骂
的一刻。
李:赔款还请再减5000 万,台湾不能相让。
伊:如果这样,即当遣兵至台湾。
李:我们两国比邻,不必如此决裂,总须和好。
伊:赔款割地,好比还债。债还清,两国自然和好。
李:又要赔钱,又要割地,出手太狠,使我太过不去。
伊:此乃战后条约,不比平时交涉。
李:赔款既不肯稍减,地能否稍减呢?到底不能一毛不拔?伊:两件
皆不能稍减。我屡次言明,此系尽头地步,不能稍改。
李:割台一月之限过于急促。
伊:一月足够了。
李:头绪纷繁,两月方宽,办事较妥,贵国何必着急?况且台湾已是
口中之物。
伊:虽在口中,尚未下咽,饥甚!
李:一月之期太急促。
伊:当写明两月内交割清楚!
事后,梁启超写道:……当戎马压境之际,为忍气吞声之言,旁观犹
为酸心,况鸿章身历其境者。。。嗟乎,应龙入井,蝼蚁困人,老骥在枥,
驽骀目笑,天下气短之事,孰有过此者耶!
李鸿章一时成为世人皆曰可杀,举国皆欲啖其肉饮其血的卖国贼。其
实,换一个张鸿章王鸿章又能奈其若何,败战之国,丧家之犬;巢已破毁,
安求完卵?郑成功、康熙、施琅的不肖子孙们既然守不住祖宗留下的家业,
割地赔款之外,更有何术?※※※※※数日后,李鸿章的儿子李经方代表乃
父匆匆登上日舰“西京丸”,五秒钟内,他在交割文件上草草签上自己的名
字。于是,郑成功、施琅的盖世功业苫心经营如飓风扬灰般化为乌有,一块
多少代先民抛尸流血历险排难开拓出来的宝地,“永远”让与日本了。
台湾终遭强暴。千年国耻,莫此为甚;割台恶讯传至台湾,全岛悲伦,
万民号泣,一呼百应,死不属侯。清廷的交割是和平的,日本人的接收却是
战争的。半年之内,5 万日军死伤过半,付出比甲午战争多出一倍的代价,
始将燃遍全岛的热带丛林抗日游击战血腥扑灭。首任台湾总督桦山资纪方敢
宣布:台湾已是我天皇陛下袋中之物。
台湾在日本的口袋里整整装了五十年。五十年间,日本在台湾干的就
是一件事:滥施高压以期尽速同化台湾。被日本暴力镇压下去的噍吧哞、雾
社等大小几十起抗日事件中,数万同胞成为刀下鬼。但利刃可以砍削中国人
的头,却改换不了中国人的心。五十年后,当日本并非那么情愿地把“袋中
物”归还原主时,人们不无惊奇地发现,台湾依然那样中国——中国的语言,
中国的文字,中国的习俗,中国的传统,一张张为光复哭出泪河的中国面孔
和一颗颗从未背叛的忠诚跳动的中国心。
郑成功、施琅播下的种子早已长成参天大树。深植于这片热土的中华
之根挖不绝、斩不断,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劫难荡涤,阴霾散尽,月
亏而满,破镜重圆,我的多灾多难的宝岛哟,依然中国!
※※※※※似应重谢日本人无底洞般的贪婪和野心。若果他们仅仅满
足了那个岛屿沐浴在太阳旗的血光照耀之下,几乎可以认定,台湾将像黑龙
江以北、乌苏里江以东那一百五十万平方公里膏土沃野一样,永远的不再属
于中国,今天中国人登临台湾,就只能作为观光客去欣赏一下那个岛国第五
大岛旖旎的风光,抒发难言的悲酸凄怆和对于故土的殷殷眷恋。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