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包围。
望远镜中,一草一木都那么熟稔的故乡历历在目,叶飞慨叹万千,激
情浩荡。
10 月16 日发起总攻。血战两日,厦门解放。
重登日光岩,站在郑成功、施琅操练水军的位置放眼环望,远山葱茏,
碧海无涯,下一个合乎逻辑的目标,将是解放海峡另一端的那个海岛。
“解放”,那个时代极富魅力号召力的词汇,曾激励得多少人不借提着头
颅去赴汤蹈火。在中原大地、长江两岸,这个词意味着种田人有土地当牛马
的作主人驱尽阴霾换上一个晴朗的天。只有站在日光岩,才能更明晰更透彻
地感受到,这个词在崭新的意义上又凸显出了那个永恒的主题:统一。
四十年后,老将军不无遗憾地对我说:那时,他并没有继郑成功、施
琅之后成为第三人的奢望,但他的确以忐忑兴奋的心情在期待渴盼着毛泽东
的最新一道命令。
历史阴差阳错,竟让将军万里征战的足迹凝固在了厦门。
※※※※※毛泽东从未到过厦门。他深入福建最远的地方是上杭的古
田,在那里,他召开了一次极其重要的军事会议,为他把一支万把人的工农
红军发展成数百万国防军奠定了根基。
1958 年,手握百万大军的毛泽东弯下腰来,用放大镜仔细研究那个他
不曾涉足的岛屿。然后,他微笑着对左右道:厦门现在还有白鹭么?然后,
他信口吟哦了一首杜工部的绝句: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好诗
啊!
历史已经赋予毛泽东这样一种力量,千里之外,他一声号令,从那个
岛屿飞上青天的不是白鹭,而是一行行炮弹在运行过程中所发出的炽亮的白
光。
他已经抱定决心,要痛快淋漓地教训一下曾几度把他围剿得山重水复、
如今只能龟缩海隅的老对手。
他又环顾左右:当年,郑成功从厦门发兵收复台湾。后来的施琅,也
是在这个地方造船练兵,然后渡海作战的。如要最后完成中国的统一,厦门
这个岛子很重要哟。
说这话时,他调集的459 门大炮正在厦门各就各位,所有的炮口都朝
着东南方。
3
厦门东向偏南,便是大、小金门岛。
大金门呈哑铃状,面积124 平方公里。小金门位于大金门之西,面积15
平方公里。金门古称“仙洲”,又称“浯洲”,传说晋之前和大陆和厦门相连,
后因地壳变动才抽离到厦门之外。
明洪武二十年间(公元1388 年),江夏侯周德兴经略福建时在岛西置
有守御干户所,并在所内东西北各筑一道金色城门,总称“金门所城”。“仙
洲”因此而更名“金门”,延用至今。
金门,是个甚难畅述的海岛:它曾是海盗出没之所,但也有大儒驻足;
土地荒瘠,耕稼不易,却又文风鼎盛;僻处南方,而竟遍地高梁,宛若北边;
迭经战乱,风光名胜却绝顶的秀美迷人。反差矛盾,错综交叠,恰恰是金门
的特殊魅力所在。
当今中国,又有几人领略过金门的魅力?四十年无情阻绝,不要说内
地人,就连在厦门海边土生土长,从穿开档裤一直长到发梢初挂白霜,也没
有一个见过金门的真面目。人们只能从老辈人的饭后荼余神侃闲聊中拼凑编
织一下对它的合理想象。
就是这么一个距大陆最远点10 公里、最近点1800 米的海岛,在厦门
你每天都可以看到它,却不可能舟渡登临。像高悬头顶的月亮,陪伴你照耀
你,可望之而不可触摸之,永远蒙罩着一层神秘的面纱。
不要忘记,人类已于六十年代登上了月球。
※※※※※1993 年,我在一个只有0。4 平方公里、名叫角屿的小岛上
过元旦,这是属于大陆的距金门最近的一个海岛。碰上好天,连低倍望远镜
都不用,站在海滩礁岩突出部,对岸人、屋、木、石历历在目。黎明风顺时,
可以清楚听到那边的鸡鸣狗吠。
连那道窄窄的海峡也像一条很普通的江河,似乎拼力一跃,即可飞渡。
我的正前方,有一面过去只能从故事片上才能看到的真实而刺眼的青天白日
旗在飘扬。我的身后,则是一面从小就把她的一角系在了脖领上的五星红旗。
两面绝对不能相容的旗帜目前处于和平共处的对峙状态,站在它们当间,我
感到正站在了两个世界的临界线和历史纵横的焦点上。那一刻,“国土分裂”
像一幅难以销蚀的石雕组画深深印刻在我的脑海中。
适逢退潮,投石可逾的海峡变得更窄,眼见两岸的海滩在迅速裸露延
伸,似迫不急待地要奔跑靠拢、拥抱握手。
对岸有一持枪哨兵,这是我见到的第一个会动会喘气的货真价实的“国
军”。
我很兴奋,向他使劲挥手,扯着脖子喊:你好——!
片刻,他也开始挥手。
我更兴奋自己被他发现,那时,我唯一的希望就是自己的手臂能够无
限加长。
他呢?※※※※※在胡里山海滨,一女童瞪着美丽的大眼问:“妈妈,
对岸是什么地方?”妈妈说:“台湾呀。”大陆人眼中,金门=台湾。谁都明
白,这是一种寻求慰藉的自欺欺人,但当眼前蓦地出现一片葱郁狭长的对岸,
人们的确能够幻生出“那个宝岛原来离我们这么近哟”的美好遐想,以及这
一片国土说啥也不可丢弃的感情。
台湾人眼中,金门是个什么概念?偶遇一台胞,他告诉我:就像你们
北京人看新疆、看西藏。
我颇诧异。这是事实。在台湾,长期以来除了军人和曾经是军人的人
大多也从未涉足过这个小岛。这里是军事禁区。四十年来,它完全隔绝于大
陆,也半隔绝于台湾,来往金门,是必须持有一种类似大陆人去深圳沙头角
那样的特别通行证的。
台湾人可以随心所欲地去邀游全世界,金门例外。
尽管枪炮声早已停息,但金门岛依然壁垒森严,“国军”最精锐的部队
猫在山洞里把望远镜对准只有一个步枪射程之遥的大陆。防止伞兵降落的铁
钉遍布全岛。
在所有可能登陆的海滩,精心安放了一层层用水泥桩、铁丝网、深壕
构置的鹿砦。
埋设的地雷像天上的繁星无以计数,以致于时常有人畜挨炸的事件发
生。伪装过的密密麻麻的碉堡封锁着港湾和公路交叉路口。仔细观察,茂密
的树丛间伸挺着黑洞洞的坦克炮榴弹炮炮口。纵横交错的地下道路和隧道通
向营房、炮台、哨位、饭店、医院,甚至一家电影院。数万全副武装的军人
像地老鼠一样长年在炸开坚石修建的地下工事里生活和工作。一位外国记者
写道:这座岛屿可以为一部火爆的詹姆斯·邦德电影提供理想的外景地,被
掏空的它看上去就像一块布满窟窿的瑞士奶酪。
执行戒严令是严厉而认真的。私人不可拥有小汽车、收音机;电视机
的频率调整器固定在当地的军用波长上;商店基本不卖或限购篮球、足球、
排球、汽车轮胎等等一切可用于漂浮泅渡的物品,有一阵子甚至对乒乓球都
严加控制;岛上居民曾多次要求军方为他们建造一些游泳池以弥补靠海而不
能下海游泳的遗憾;夜晚实行宵禁,绝对不许点灯,街上也根本没有路灯。
黑夜降临,这边厦门灯火阑干,那边金门墨黑一片,如荒郊坟场般沉闷死寂。
据说,金门近年解禁后,状况已略有改观。但离一个正常人想过的正
常生活无疑仍有天壤之别。
可以理解,金门距厦门太近,而且是一个被大陆三面环围含在嘴里的
小岛,尽管1958 年毛泽东就已经放弃了攻金的念头,但猛虎侧榻、岂敢傻
睡打呼嘻,数十年来,它就像一只高度警觉的猫,连作梦也得支楞起耳朵、
闭一只眼眯一只眼。
古人称金门为“仙洲”,其意思与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相近。
至今,金门仍留存着它“世外”的一面,但无人敢恭维它是“桃源”。
准确讲,它是一个武装到牙齿的海上军营、密布枪眼炮眼的大碉堡、或生活
上照顾不错的“关押”4 万军人和5 万百姓的准“监狱”。再换一个角度,
它是当今世界各种强大力量较劲抗衡挤压出来的一个并不有悖逻辑的怪胎,
是先是热战而后又是冷战年代的一个过时的剩留物。
※※※※※从古代到近代,金门和厦门之亲同手足,情如伯仲,中国
大概找不出另外两个这样的岛来。这不仅仅因为历史的金门在行政区划上多
隶属于厦门,还因为它们得天独厚的军事地理方位,两岛唇齿相依、互为犄
角,加上小金门、大嶝、小嶝、大担、二担、鼓浪屿、青屿、角屿等众多卫
星岛环侍左右,在冷兵器时代,天造地设般筑就了一座难攻易守,进退裕如
的坚固水寨。1662 年,郑成功率军南征,清军乘虚袭破厦门,欲再下金门
不逞,郑班师,轻而易举重夺厦门。
过去,金、厦人他方巧遇,就像现在东三省人凑在一块,是互认同乡
的。两地从方言、习俗、服饰、祭把到人文传统、房舍样式等均完全相同、
如出一辙。自然,金、厦本是一家的最好证明,还是遍布两岛的有关郑成功
的遗迹和传说。厦门自不待言。金门料罗湾是郑成功祭江誓师征台处;后浦
是他观兵练兵的地方;北太武山成功洞是他俯瞻沿海形势及弈棋圣地;夏墅
海域则是他修造兵舰的地方。还有什么小金门会盟处、国姓井、点将石等等,
数不胜数。郑成功镇守金、厦如同一篇未竟的史诗,慷慨有之,可以狂歌,
亦能当酒。从一片历史的映照里,国姓爷金戈铁马,陆海驰奔,金门、厦门
则一直是牵系着他每一步的起跑线。
两个曾经联手挽救修补破碎河山的连心岛,突然有一天兄弟阋墙,兵
戎相向,并且数十年间视若仇家互不往来,成为再度破碎的国土的微塑,这
大概是古人、今人均未曾料及的。
※※※※※1949 年9 月,叶飞十兵团兵临金、厦。十万胜利之师对付
五万惊弓之旅,应如牛刀宰鸡、重锤击卵。问题是,无渡海经验、无船,力
量便大体扯平。方案不外有三:先厦后金;先金后厦;金厦并举。最佳自然
是第三方案。还是因为筹船不易,叶飞遂拍板,先厦后金!集中船只、兵力,
打下堡垒遍布、工事坚强的厦门,再顺手牵羊,扫荡设防薄弱的金门。
攻厦第一天,险象环生、残酷异常。尽管周密准备计划了月余,一俟
实施,渡海作战与陆战的种种不同与特殊便突显出来。攻击鼓浪屿的船队刚
刚出海,便被风浪吹乱打散。一部被迫回航,一部继续前进,但已无法保持
队形,也无法在预定的地点登陆。失利,在所难免。第一波登岛的四百余名
将士,尽管英勇顽强,毕竟孤立无援,苦战竟日,终于全部倒在了这个1。7
平方公里、巴掌大的海岛上。从此,这个名贯天下的风光岛多了一处供后人
凭吊瞻仰的胜地——英雄烈士山。山崖上题有叶飞的一首悼亡诗:勇士鏖战
急/热血染军旗/雄威镇敌胆/英魂化虹霓。好在鼓浪屿血战令汤恩伯头脑
眩晕产生错觉,以为此地便是叶飞的主攻方向,忙把预备队一个师拉上去增
援,叶飞则乘机大举从北面高崎、石湖山方向突击厦门本岛,终于破门,一
阵痛快淋漓的拳打脚踢,将老对手汤恩伯撵下大海,伸手摘下了这颗璀璨的
东海明珠。
被战火烧焦的鼓浪屿一片庄重肃穆。数百长眠的勇士同眠一穴,活着
的战友们列队脱帽,用胜利告慰亡灵,以忠勇激励自己。许多人默默流泪,
年轻的兵团司令也默默流泪。四十年间,叶飞每一次去鼓浪屿都会流泪,那
苦涩的滋味中除了追忆,还溶解着一种复杂的歉疚、遗憾和悔恨。是啊,为
什么当时人们只想到了“缅怀”,想到了“复仇”,想到了“遗志”,却偏偏
没有去认真地思考血的“教训”。也许,这歼敌三万的巨大胜利所带来的欣
喜竞将理应重视的教训稀释冲淡?教训,从来都是一个报复欲极强的坏家
伙,你不重视它,它会以十倍二十倍的惩罚来回敬你!
※※※※※一星期后,十兵团挟胜攻金。
攻方七个主力团二万人。守方李良荣二十二兵团二万人。数量旗鼓相
当,质量则早已不能同口而语。优势的一方开始滋生轻敌麻痹、盲目乐观:
叶飞忙于厦门城市接收,满脑子想的是二十万居民的吃、穿、住、用,把作
战指挥权过多地下放;指挥机关没有人深入研究风浪、潮汐规律及其变化;
只有一次能载渡三个团的船,这仅有的二百来条船一旦回不来咋办;三个先
头团隶属于三个不同的师,战前,竟未充分研究如何协同,指派的师职指挥
员未随先头团登陆,统一指挥;夺占滩头后,一味勇猛穿插,乘胜追击,没
有巩固滩头阵地;最大的失着还是已经侦悉胡琏十二兵团二万余人撤离汕
头、正在海上,可能去台,也可能来金,发起战斗时,却立足于抢在胡琏兵
团之先攻占金门,而对胡琏兵团可能登陆,未予重视。。攻金之战,就是这
样一个错误套着一个错误、一个遗憾勾着一个遗憾的链,其间,如果有一个
环节为“正确”,为“审慎”,为“周密”,战局就可能会是另外一种样子,
话说回来,攻金如易,当年郑芝龙、郑成功岂敢在此筑巢屯兵?战后,一名
高级指挥员总结说:同样的对手,如果在陆地上你认为有七分把握消灭它,
而渡海去打他,你得把保险系数起码加大三倍。
可惜,这经验得来太迟。
※※※※※1949 年10 月25 日,夜暗星稀,风急浪高。三个团九千将
士依次登船。隔着夜幕,看不到他们铁青的脸和刚猛的神情,但可以感知到
他们炯炯的眼睛在发光。
他们此行是欲重演一部历史。沿着郑成功进军的路线,建立同样不朽
的业绩。
第一幕厦门已经落帏。金门是第二幕。最后一幕是台湾。动员口号很
令人振奋鼓舞:打好解放全中国的最后两仗!
所有人都知道,“最后”将是一场硬仗,有人会回不来。但无人会想到,
竟是所有人都回不来。
挂篷升帆,开船了!
正值深秋,风更大。
风萧萧兮易水寒。
船在浪峰波谷中颠簸,队形散乱。但无一船转舵回航,数千把雪亮的
枪刺始终朝着那个逐渐从灰暗的月色中走出、轮廓初露的海岛。
岸,像一座浮动的山,缓缓靠过来。突然间,天际绽开一片雷电,好
似同时悬挂着十个灼目的太阳。敌人在打照明弹。
枪炮骤发,狂雹疾雨。一条船、又一条船起火、爆炸。
更多的船像流星飞矢,冲刺,靠上去!
船底与浅滩拥吻的刹那,人借着震颤和惯性已经跃下。喷吐火舌的枪
口顶着对方的枪口作答。
金门古宁头,七里长滩,海天翻覆,地倾山斜。
攻方气势炽盛,三小时内,横扫三分之一个金门。
守方方寸已乱,对着报话器叫喊作弃岛登船的准备。
没有比战场更富戏剧性的舞台了,不早不晚,双方最吃紧较劲关头,
胡琏到了。
说不上是英明预见,纯系菩萨保佑:早已确定十二兵团与二十二兵团
调防,一个尚未走,一个已来到。天不灭曹,奈之若何?守方骤添两万兵,
濒死回生,凶猛反扑。
攻势受挫,这才想到了船。回头望去,整个古宁头都在燃烧,夜空如
昼,血染苍穹。敌方的坦克已乘虚而入,无人守护的平坦坦的海滩是它们的
好战场;重机枪、坦克炮狂笑着对一滩搁浅的帆船恣意下刀,木板在钢板的
冲撞碾轧下呻吟断裂。大火,不是在烧船,而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