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说万民之表率,当然应该是行的正,做得直。可这位皇帝是否如此呢?诸君想必也都听说了,先帝的传位诏书,是命朝中大臣寻找天家失散的皇长子回宫即位,若皇长子不在人世,则天下德者居之,可是现在这位居天下者,是否有德者呢?”
“这位当今皇帝,在传位诏书被发现之后,火烧京城近郊的别院,将皇四子裴元琛活活的烧死在里面,之后,又率兵入宫,杀得天昏地暗,将天家贤良温厚,德行出众的太子逼出了京城;而后将太上皇以病重之名囚禁,又将自己的生母禁锢在宫中,并且大肆排除异己,乱用后宫嫔妃家中的外戚,残害忠良之臣!”
“这样的皇帝,囚父,禁母,逼兄,杀弟,以刀兵乱宫闱,以酷吏震朝纲,乱用外戚,残害忠良,算得上一个有德行的皇帝,算得上一个好皇帝吗?”
他的话还没说完,下面的人已经有人鼓掌,更多人纷纷附和,大声的责骂起来。
我站在窗户底下,一脸凝重。
这些话,我并不是第一次听说,当初在御书房,就曾经在南方的折子上看到过,可看到归看到,真正亲耳听到,才真的感觉字字如针。裴元灏曾经说,他连喊一句冤都不行,如今看来,却真是如此。
不过,事实又是否如此呢?
那些事,我有亲眼看过,甚至也有亲身经历过,虽然现在看来,就好像是上辈子的事了,可我知道,许多的内幕,并不是外人的三两句话就能说得清,道得明。
天家的事,原本就是天上的事,凡人去看,总是只能窥见一斑而已。
不过,让我有些吃惊的,却是刘三儿。
我没有想到,他竟然会在这里来打杂,更没有想到,他是为了在这里闻道解惑。
看着他站在门口,一脸凝重的表情,和往日里我熟悉的那个庄稼汉、渔夫,好像完全就是两个人,当他低头思索的时候,长长的睫毛明明覆盖在了眼睛上,可我却能看到里面闪烁着光彩,好像突然从天际落入人间的云团一般,带着一丝迷雾,却有更深的光芒隐藏在其中。
只等被拨开的那一天。
这一刻,我突然有一种莫可名状的不安。
他没有背叛我,没有做出那些事,这种欣喜像是潮水一样涌来,可潮水中却还夹杂着砂砾,像掌心被粗糙的墙面磨着一样,我的心也被磨得微微发疼。
我没有想到,他已经一个人独自的走着,甚至走到了我想象不到的远方。
一想到这里,我的心里更加的不安了。
几乎是下意识的,我就想要喊他,可话还没出口,眼前突然出现了一个人的背影。
正是之前那个站在屋子这一头,被窗户挡住,在给所有人讲道的那个人。
只看了一眼,我的心都提到了嗓子口。
这个人的背影并不高大,只是中等身材,头发高高的束起,一丝不苟,显得格外的干练,而他身上穿的衣服,却是真正让我大吃一惊的——他里面穿着漆黑如墨的长衫,修身而服帖,长衫的外面罩着一件乳白色半透明的袍子,好像一阵云雾笼罩着人的身体一样。
这种衣服,并不算太富贵,也没有多余的华丽装饰,却实实在在的很特别。
因为这种衣服,只有一个地方的人会穿——
西山书院。
那是川蜀地区最大的书院,也是蜀中人心中读书人的圣地,书院建于蜀地西山,终年云雾笼罩,有雾拢山一说,而西山书院的学子们,习惯穿着这种黑色的长衫,外面拢着云雾一般的罩袍,被当地人戏称为“雾拢衫”。
穿着这种长衫的西山学子,一直以来都是朝廷头疼的对象,因为蜀地的学风本就散漫,加上豪强土司对天朝的反抗,学子们所学的,也大都是些“离经叛道”的文章和思想,每每做学习文,都是针砭时弊,对朝廷进行抨击讽刺,可过去,这股学风也就是在蜀地蔓延,从未沾染到别的地方,但现在,他们竟然出现在了扬州!
这个人,是西山书院的,也就是说——
就在这时,一个青楼的杂役突然走到了回廊门口,一眼便看见了我,大声道:“谁?谁在那儿!?”
这话一出口,所有的人全都朝窗外看了过来,而那西山书院的学子,也转过头来。
第417章 大混战()
我一听,急忙低下头去,转身便跑。
屋子里靠窗的人已经立刻跑到了窗前,探头向外面看,我头也不回,急急忙忙的转过后院的回廊,却慌不择路的一下子撞进了前厅里。
原本刚刚那个人的一声大喊,已经将周围的人给吓了一跳,院中的人纷纷惊慌失措的站了起来,好几个人后院的人也发现了我,跟着跑了进来,也吓坏了楼里的女子们,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都四下跑开了。
就在这时,也不知是谁吓得大喊了一声:“老婆找上门了,快跑啊!”
这一声可坏了事,顿时青楼里所有的人全都乱了,一声声尖叫刺耳,那些女人们全都嚷嚷着乱窜,而数不清的房间门猛地被推开,好多人连衣服都没来得及穿好就往外跑,后面也有人跟着大叫——
“喂,给钱啊,别跑!”
“死鬼,你老婆上门就不要老娘了是吧,打你个没出息的负心汉!”
“公子,你可要再来呀,奴家等着你!”
客人跑,姑娘们闹,顿时整个销香院乱成了一团,那些护院已经来不及抓我,光是护着现场的一片混乱都来不及,我趁机混在人群中,匆匆忙忙的往外跑去。
就在要出大门的时候,我在一片混乱的人潮中回过头。
就在院子里的最深处,那个身穿雾拢衫的书生静静的站在角落里,虽然眼前一片混乱,他的脸上却始终镇定如初,冷静的看着这一切,目光如电一般朝我这边看了过来。
我的心里一慌,顿时脚步也乱了,被后面的人一推,一下子踉跄着跌倒下去,却正好避过了那道目光。
就在这时,一只有力的手臂伸过来,一下子抱住了我。
我有些惊恐的睁大眼睛,抬头一看,却对上了刘三儿那双漆黑的眼睛。
这一刻,他的脸上也有些吃惊的表情,像是不敢相信我会出现在这里,但却没有丝毫迟疑的一把将我抱进了怀里,用力的推开了周围的人。
扑到他怀里的一瞬间,我整个人都是恍惚的。
有一种噩梦,是会窜到现实中来的,不管你走了多远,将过去忘得多干净,他还是会从时间的灰烬里挣脱出来,扼住你的咽喉。
有的时候,就算用了生命的代价逃避,却发现,它始终在你身后,如影随形。
就在刚刚,我几乎以为自己又要被那种噩梦吞噬的时候——他出现了。
我一下子揪住了他的衣服,用力的抱紧了他:“三儿!”
他抱着我,双手虽然有力,但也有些颤抖,声音也微微的发抖:“没事,轻盈,有我在。”
说完,一只手用力的抱着我,一只手拼命的推开周围的人,不让任何人撞上我,一路跌跌撞撞的,终于还是混着人群走了出来。
。
销香院的这一场闹一直闹到了傍晚,据说也闹出了镇上的许多笑话,青楼女子和闻讯赶来的妻妾一起揪着男人当街厮打,甚至还有姑娘追着一直追到了府上要钱。
半个镇子都乱了。
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我和刘三儿,却是异常的静。
一路上,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一直回到家里,他抱着我轻轻的放到了床上,我还是低着头,没有说一个字。
刘三儿慢慢的坐在床沿,一直看着我,沉默了不知多久,他终于开口,有些低沉的道:“对不起。”
“……”
我抬起眼看着他。
他的脸上,还残留着一丝惊魂未定,也像是在害怕着什么,伸手过来抓住了我的手,我微微用力想要抽走,却被他用力的抓得更紧:“对不起。”
“……”
“轻盈,我知道我不该骗你。”
“……”
“我也知道,去那种地方,你一定不会同意。”
“……”
“但我真的只是去做工,那里的工钱给得多。虽然过去,我也不愿意去那种地方,可是——我真的很喜欢听那些人说的东西。”
“……”
被他握住的指尖凉了,我开口的时候,那种冰冷的感觉从心里染透了我的声音:“为什么?”
“……”
他沉默了下来,而我也没有再问,只是一直看着他。
过了很久,刘三儿终于像是下定了决心一样,对我说道:“轻盈,从小我想识字,是因为不想自己当睁眼瞎;后来,你来了之后,我想学文,是为了让自己配得上你。你懂得那么多,和你在一起,我觉得自己真的——很没用。”
他说着,脸上也露出了一丝难堪的笑容。
我的喉咙一下子哑了,说不出话来。
从来没有想过,刘三儿的心里会是这样,毕竟天朝的读书人不过万分之一,不识字的比比皆是,不习文的就更多了,也并没有多少人会因此难过。就算我,读万卷书,见识了许多,懂得许多,也并不见得就让自己快乐,甚至——比别人的痛苦更多。
我从不知道,这些会让他难堪。
“三儿,我——”
我下意识的想要说什么,他却轻轻的掩住了我的嘴,说道:“可是后来,不一样了。”
“……”我一怔,睁大眼睛看着他。
刘三儿认真的看着我,说道:“轻盈,你之前说得对,懂得越多,未必会更快乐,可我不是为了让自己更快乐才学的。因为我发现,知道得多一点,人才不会痛苦而不自知,错误而不自省,我不想糊里糊涂的过一辈子。”
“……”
“哪怕过得不怎么好,至少也知道,为什么自己不好。”
“……”
听到他说完这句话的时候,我的脸上不由自主的浮起了笑容。
但在这同时,眼泪也从心里蔓延开来。
我终于知道,一直以来,明明生活得那么平淡幸福,可我心里始终有不安,那种不安是从哪里来的了。
他……太像他的父兄了。
一样的清醒,一样的执着,哪怕置身在泥沼中,也无损他们坚韧的灵魂。
也许,上半生经历的所有的痛苦,所有的情殇,给了我余年最好的运气,我捡到了一个宝,在绝处逢生的时候,恰巧的遇上了一个对的,很好的人。
可这个人,却决绝的走上了一条不知未来的路。
我,开心,也不甘心。
泪水几乎已经要蔓延出我的眼睛,我反手握住了他的手,比他更用力的紧紧握着,哽咽道:“刘三儿,是不是,就算我要你别再去那里,你也不会答应?”
“……”他的脸上微微僵了一下。
“你还是会去那里,继续听那些人传道吗?”
“……”
“三儿……?”
我几乎是带着一丝乞求的看着他,刘三儿的脸上微微有些抽搐,那双漆黑的眼睛里,往常最清净直接的眼神,这个时候竟也像是被什么力量撕扯着,挣扎着。
过了很久,他的嘴唇微微张了一下,声音有些暗哑,道:“轻盈。”
“……”
“我想活得清醒一点。”
一听到这句话,我心里好像有什么堤防在这一刻轰然崩塌,近乎无助的闭上了眼睛,滚烫的泪水立刻涌出了眼眶,沾湿了我的脸颊。
刘三儿顿时慌了,急忙蹲下身,一边喊着我的名字,一边用粗糙的拇指擦拭我的泪,可泪水却好像源源不断的涌落,越擦越汹涌,到了最后近乎泛滥成灾,他也无助了,捧着我的脸,慌乱的喊着:“轻盈……轻盈你别哭,轻盈你怎么了……轻盈……?”
我说不出话来,只是摇着头,泪水却始终未曾停止。
。
深夜。
万籁俱静。
我躺在床上,听着这样的宁静,像天地万物都消失了,只剩下了身边的这个人,和他淡淡的叹息。
他,也睡不着。
我轻轻的侧过头,看着地上的刘三儿,月寒如霜,照着他清亮的眼睛,即使在这样的夜色中,依旧熠熠生辉,甚至比过去,更加的明亮。
他,又有什么错呢?
我知道自己并不是一个好妻子,带着不贞的名节嫁给他,让他这样憨厚率直的人也遭了不少的白眼;婚后,未圆房,无所出,甚至连亲热一些也不可能,他却丝毫没有介意,反倒事事依顺我,尽管日子并不富裕,却是我这半生来最幸福的时光。
他给我的,比我给他的,多太多了。
我又如何,在剥夺了他那么多之后,还要强求呢?
“三儿……”
安静的夜里,我的声音虽然低如蚊喃,却像是一道惊雷,他一下子坐了起来,急忙趴到床边:“轻盈!”
我还是侧身躺着,看着他那张在阴暗光线下轮廓端正的脸,轻轻道:“你去吧,我不会阻止你。”
他的眼中一下子闪过了一道狂喜的光:“轻盈——!”
“不过,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什么事?”
我轻轻的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说道:“不管他们说什么,做什么,你只做一个闻道者,不要和他们有任何的联系。”
“……”
“不管天下变成什么样子,不管你懂得再多,三儿,我希望你先是我的丈夫,然后才是其他的人。可以吗?”
我的话说得并不明白,而他也不傻,那些人所传的并非“正道”,这意味着什么,任何人心里都是心知肚明的。
刘三儿急忙点头道:“我答应你。”
只是这四个字,我没有再多说,也没有让他再多说,淡淡的笑了笑,握着他的手便慢慢的闭上眼睛。
却是刘三儿,心中仍旧有些不安,趴在床边贴着我的脸颊,过了很久,才轻轻道:“轻盈,你真的不再阻止我?”
我睁开眼,看着他近在咫尺的那双眼睛,笑了一下。
“我不想你将来,会更恨我。”
第418章 不好的人·好的皇帝()
“我不想你将来,会更恨我。”
听到这句话,刘三儿微微的蹙了下眉头,急忙说道:“我怎么会——”
“嘘——”
不等他说完,我伸出手,轻轻的贴在了他的唇上,他蓦地怔住了,我却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容,有些疲惫,也有些挣扎过后的虚脱,却始终没有放开他的手,就这么慢慢的闭上眼睛,睡去。
。
从那天开始,刘三儿虽然还是对刘大妈他们隐瞒自己的事,却也没有再隐瞒我的必要,便也时常回家。
人的改变,说慢也慢,说快也快。有的时候有的人,也许会固步自封,几十年如一日的固执坚定,不曾改变一丝一毫;而有的时候,一件事,一夜间,就可以让一个人的生命完全改变。
刘三儿,却不同。
他的改变是一点一滴,如同溪流混入江河,看不出痕迹,可等你发现的时候,他已经不同往日了。
也许是因为每天要在销香院做太多的活,不仅动手,脑子动得更多,他比起过去消瘦了许多,端正的脸庞越发的棱角分明,鼻梁高挺,唇线清晰,透着一丝俊朗;眼睛因为疲惫而凹陷了下去,却阻拦不住他的目光,一天比一天深邃。
那是比起澄清,更加透彻的光。
……
不知不觉,冬天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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