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那天晚上不同,因为身后没有那座高大的藏书阁,当我们再度登上那条石阶的时候,视野变得开阔了许多,而且,等上了山顶,过了正立门,就看到那天晚上那道紧闭的大门,此刻已经大敞开了。
陆笙说道:“老师就在里面等候,请二位进去吧。”
说完,他们行了个礼,便转身退下了。
灯笼也被他们拿走,但眼前并不是漆黑一片,因为大门里面点着灯的缘故,外面也有一些光线,我们两顺着大门内照出来的那道光慢慢的往里走去,走进了大门。
先看到的,是个小小的池塘,池塘后面,是一整块形状怪异的假山石。
那石头的形状和池塘的形状刚刚吻合,一看就知道,是直接将这一整块石头挖出来,然后形成的池塘,这样人工的景致却又不失天然的趣味,倒是让人耳目一新。
绕过那池塘假山,后面是一个宽大的敞轩,两边的长廊延伸到夜色里看不到的地方去了。
敞轩内,灯火通明,灯光照亮了大门两边挂着的一副对联——
思接千载,凝古今于一瞬。
视通万里,撮万物于笔端。
第2248章 一种不动声色的张狂()
我看到这幅对联,不由得轻叹了一声。
虽说文人墨客所求所为不外如是,但不知为什么,写在这个地方,在这样静谧深沉的夜色中,让人感到了一种不动声色的张狂。
我的视线慢慢的看向的大门里面,灯火通明的室内,一个身影端坐在前。
轻寒说道:“走吧。”
他倒是比我更自在一些,带着我慢慢的走了过去,走到大门口,就已经闻到旁边飘来了一阵非常清冽的酒香,还有食物的香味,虽然感觉上和门上挂着的这幅对联有些不太和谐,可人一饿,那里还顾得上什么笔墨纸砚的,我的心思一下子就被香味给勾乱了了。
里面传来了一个很低沉浑厚的声音——
“大小姐,刘师弟,你们来了。”
这个声音,说不上好听,也说不上难听,是很普通的音质,但奇怪的是,他明明坐得很里面,也能感觉说话的声音不大,可是却清清楚楚的传到了我们的耳边,而且有一种让人精神为之一振的力量,我的心思原本还在食物上,这个时候又一下子被抓了回来。
倒有一些,当初在课堂上开小差,被老师抓包警醒的感觉。
南振衣,不愧是西山书院的山长,经常给学生们讲课,声音里已经浑然天成了一种师长的威严。
轻寒走进去,先就对着坐在正上方的人行了个礼:“山长。”
我也抬头向前看去,就看到一个中年人坐在前面。
这个人,大概四十多岁的年纪,脸庞方正,眉目清朗,颌下留着一段胡须,修剪得非常整齐,有一种古书里美髯公的感觉;虽然他不是什么翩翩少年,装束也非常的朴素,衣衫浆洗得都发白了,但是我感觉,哪怕这里坐着满屋衣饰华丽的美男子,我想我第一眼看到的人,一定是他。
有一些人,气度超过了天生的容貌,压过了华丽的装束,那才是真正的风流态度。
我看着他,一时间都有些移不开眼。
轻寒转过头来看了我一眼,我微微一震,这才如梦初醒一般:“呃——”
他微微一笑,起身说道:“数年未见,大小姐大概也快要忘记了。我是南振衣,拜见大小姐。”
说完,起身对着我一揖。
在这一起身,一抬手间,那深衣广袖内隐隐拂起了一缕气息,化作清风扑面而来,我立刻闻到了,是一阵淡淡的松香味。
我俯身,还了他一礼。
他说道:“之前大小姐到书院来,因为论道的事一直无法相见,在此谢罪,还望大小姐包涵。”
我也拱手道:“山长言重了。”
“今天设下淡酒薄宴,除了谢罪之外,也是为二位接风洗尘。大小姐,师弟,先请入座吧。”
说完,他长臂一展,我们两个人这才看清这座敞轩里在他左右手两边已经设了座。这里和中原的习惯还是不一样,在中原设宴大多数都是聚拢到一桌大家一起吃,但在西川,还是分餐,每个人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吃自己的那一份。
我和轻寒的座位,自然就设在了他左右手两边。
于是,我们两分别走过去坐下。
不过坐下之后,我才看到在我的下手方还有一个座位,上面也摆着酒壶酒杯,还有用餐的器皿。
除了我们两,还有其他的客人。
我也没多问,坐定之后便微笑着问道:“听轻寒说,山长衣食都是很讲究的,不知道今晚,有什么好酒好菜?”
南振衣笑着说道:“并没有什么好酒好菜,不过是想到大小姐离开家乡太久了,离开书院也太久了,所以准备了一些旧物,以解大小姐的思乡之情。”
“哦?那我倒是很期待了。”
南振衣又说道:“不过,客人还没有到齐,舍侄就快到了,请稍等。”
这个人,说话做事果然是很直接的,连猜都不用让我们猜,立刻就告诉了我们剩下这个客人的身份,是他的侄儿。
他的侄儿?
我和轻寒忍不住对视了一眼,还没来得及在眼神里交流什么,就听见大门外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走了进来。
那个年轻人。
其实,如果再给我一点时间,哪怕一息的时间,我都能猜到是他,但是他来得太快,我的思路又太乱,以至于这个年轻人走进来的时候,我还是没能很好的控制住自己的表情,睁大眼睛露出了惊愕的神情。
那个年轻人看到我们两,也微微的震了一下,但立刻就恢复了平静,恭恭敬敬的对着上方的南振衣俯身一拜:“小叔。”
南振衣说道:“子泰,你来迟了。”
“小叔请恕罪。”这个叫子泰的年轻人恭敬的说道:“刚刚办了一些事,来迟了几步。”
“下次不要这样。”
“是。”
“你坐吧。”
他们叔侄两,不知道是太熟了,还是太不熟了,说话做事非常的刻板,而且那个年轻人,从第一次见他开始就觉得他的眼睛是长在头顶上的,看任何人都有一种看不顺眼的感觉,倒是对着南振衣的时候,恭敬乖顺得像是一只小猫。
也难怪,是长辈。
我看着他走到我下手边坐下,再转头过去,南振衣对着我们两说道:“这是舍侄南子泰,想来,都认识了。”
我笑了笑:“原来,是山长的侄儿。”
说着,又回头去看了那个南子泰一眼,他从来对我和轻寒的态度都不算太好,现在看来,也算是我们的晚辈,我看他这一眼里,多少就带着一点挑衅,好像在说“再横给我看看啊”,这年轻人倒也非常的识时务,只板着脸坐在那里不说话。
南振衣又说道:“我知道,子泰和二位早已相识,也有过交往,这中间的事情,今晚可以慢慢的说。先上酒吧。”
他的话音刚落,大门外就走进来几个人。
看装束,应该就是他从山下请来的厨子仆从,衣袖都扎得很紧,一副做活麻利的样子给我们送了酒,刚刚闻到的酒香就是这个味道,是僰窖出的酒,虽然不算名品,到在蜀地有些年头了,尤其是老人们,非常迷恋这个味道。
南振衣举起酒杯,对着我们说道:“请。”
大家也纷纷举起酒杯,先饮了一杯。
这酒的味道很淡,大概是窖藏的年份太久的关系,而且酒是温过的,喝下去之后有回甘,非常的爽口,也正因为这样,初次喝这种酒的人往往会因为这个味道而不知节制的喝,到最后烂醉如泥,因为酒味虽淡,酒劲却不小。
喝了第一杯之后,我对南振衣说道:“其实这一次,我非常感激山长。”
“哦?什么?”
“挺身入局,力挽狂澜。”
“挺身入局……?”
他默念了一下这四个字,眼中透出了一股悠长的深意,过了好一会儿才淡淡的笑道:“这四个字,言重了。我只是坐在书院里,办了一场论道,让学生们口舌争锋而已,算不上挺身,更没有入局。”
我也笑道:“并不是一定要舞刀弄剑的才算挺身,也不是闯入战场才算入局。山长这一次的论道,虽是口舌争锋,但争的是天下大势,正的是人心,这样的力量,比起千军万马,更胜一筹。”
他沉默了一下,没有说话,只举起了酒杯:“请。”
于是,大家又喝了第二杯。
酒喝得有点急,第二杯喝下去之后,我感觉到一阵热气从脖子根一直升到了脸上,不用看也知道自己的脸红了。刚刚那些话,虽然是恭维,但的确也是真心话,我选了一个最寻常的开场话来说,也是希望后面的话能够说得顺一点,但临到头来,真的要窥人**,还是不那么好开口的。
对面的轻寒似乎也思虑了很久,我对着他使了个眼色,用眼角瞟了旁边的南子泰一眼。
其实,现在要问的,不外乎就是这件事。
既然对南振衣不好开口,也就只能从南子泰身上去找切入点,可是,不等我们两开口,南振衣反倒先开了口:“我知道,大小姐和刘师弟今晚来,一定也想知道我和舍侄的一些事情,对吗?”
看来,在这个人面前,什么心眼城府,都最好不要拿出来现眼。
轻寒点了点头,说道:“不错,之前,我们想要知道你们两的关系,现在,我们想要知道,山长和陇西军的关系。”
那个南子泰立刻说道:“你凭什么说我小叔和陇西军有关系。”
我转过头去看着他,平静的说道:“之前在凤翔城的赌场见到你的时候,你是为了拿到那套锁子甲出现在那里,我们以为你是奉命行事,但你又说,那件事跟叶门主没有关系,既然不是公事,那当然就是私事。而两位——”我一边说,一边回头看了南振衣一眼:“即为叔侄,那私事上,应该是相通的吧。”
“……”
那个年轻人顿时无话可说,只皱着眉头闭紧了嘴。
南振衣平静的说道:“子泰不要无礼,大小姐的话没错,我们,算是陇西军的后人。”
他一开口,南子泰立刻就乖乖的闭上了嘴。
而我和轻寒忍不住对视了一眼,其实心里已经猜到了一些,只是没有想到事实来得那么快。
他们,竟然真的是陇西军的后人。
第2249章 他为什么要偷()
他们,竟然真的是陇西军的后人。
这个事实实在是来得有点太快了,以至于我和轻寒一时间反应不及,两个人都安静下来,需要一点时间来消化。
我感觉到一阵口干舌燥,拿起杯子来喝了一口,喉咙一辣才想起来那是酒,急忙又把杯子放了回去。
南振衣很耐心的看着我们,气息无比平静。
南振衣说,他们是陇西军的后人,但,应该不是统帅的后人,因为统帅姓祝,是前朝皇族,而南振衣和他的侄儿显然都是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的人。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终于平复了自己的情绪,抬头说道:“原来,山长的先人,是曾经浴血疆场,奋勇杀敌的陇西军的将士,令人倾佩。”
南振衣摆了一下手:“那是先人自己的荣光。”
跟这个人聊天真的很难聊,他虽然看起来态度非常的温和,让人心生亲近,但所有的恭维在他面前都不起作用,反倒让说的人有点难堪,我这一下是彻底的告诉自己,在他面前不要起其他的心思了,有一说一,有二说二就好。
轻寒坐在对面,说道:“那,山长的先人,是否也是和陇西军一起——”
南振衣说道:“师弟这么问,一定是因为看到子泰出现在凤翔城内,以为我们的先人也葬身在西北,所以拜祭先祖的吧?”
以为?
我诧异的道:“难道不是吗?”
旁边的南子泰轻轻的哼了一声,南振衣平静的说道:“是,也不是。子泰的确是过去祭奠,那是因为先人曾隶属陇西军,那支军队就算被所有人遗忘,也不该被我们遗忘,子泰去祭奠的是这支军队;但我们的先人却并没有和跟他一起浴血奋战的战友们葬在一起,他的坟茔,在我们的老家。”
“老家?”我迟疑的道:“山长的意思是,陇西军覆灭的时候,你们的先人已经——”
“早已战死。”
轻寒听了,立刻说道:“难道,你们的先人,就是我们在凤翔城看到的那个胡老爹说的,曾经为了保护他们这些商人,跟一队东察合部骑兵对战,最终力竭战死的那位将士?”
南振衣点头道:“不错。”
“那,令侄这一次去凤翔城——”
旁边的南子泰说道:“我当然就是为了那副铠甲而已。那是我们先人的铠甲,却被那个毁家败业的败家子觊觎,甚至还要拿去还赌债,实在有辱我家先祖!”
我和轻寒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南振衣叹了口气,平静的说道:“子泰不可,那套铠甲既然已经答应了留给他们,你就不应该再去出手。今后每年你再去祭奠,即使路过凤翔城,也不要再去惊扰那一家人了。”
“小叔——”
“嗯!”
“……是。”
他三言两语就制服了那个看起来乖张不羁的南子泰,现在这已经一点都不能让我们感到惊讶了,毕竟,西山书院那么多学生,各种性格,各种出身的都有,只怕不会比他这个侄儿更好对付,但偌大一个书院,被他管理得井井有条,每个学生都有自己的志向和性情,却没有造成任何的分裂与混乱。
这,绝对不是一个手段普通的人能做到的。
只是我的心里顿时感到有点遗憾,之前怀疑他们跟陇西军有关,自然也猜测过他们可能就是陇西军的后人,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应该可以从他们这里探知一些关于陇西军覆灭的消息。
但是,他们的先人既然是胡老爹先祖的救命恩人,那就是在陇西军覆灭之前就已经战死了。
我试探着说道:“所以,山长你并不知道陇西军覆灭的真相?”
他摇头:“我不知道。”
“……”
“这些年来,这件事其实一直都放在我们心里,子泰每年去西北祭奠陇西军的时候,也会顺路查找一些线索,想要调查这件事的真相。可惜的是时长日久,很多线索都断了,他始终没有办法查出当年陇西军覆灭的真相。”
我看向南子泰:“一点线索都没有吗?”
“也不是,这一次,就有了一点线索。”
“哦?是什么?”
南子泰看了我一眼,然后说道:“颜大小姐难道还不知道吗?”
我微微蹙了一下眉头:“我知道什么?”
他挑了挑眉毛,然后说道:“那个胡老爹家里的铠甲,是皇帝派人去偷的。”
“……”
我一时间惊得说不出话来,只睁大眼睛看着他,轻寒皱着眉头:“真的?”
南振衣平静的说道:“在我面前,子泰不会说话。”
我下意识的问道:“他,他为什么要偷?”
南子泰冷笑了一声:“这件事情,颜大小姐怕是不该来问我。”
我原本觉得已经清晰了一点的思绪这个时候又被他一句话给搅乱了——胡老爹家的铠甲是裴元灏派人去偷的?
这个时候我才恍惚间想起来,我跟着宇文英到了那片埋葬陇西军的湖边的时候,他设计引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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