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刻,一个侍卫上前,送来了一把伞。
他说道:“我让人在那边收拾了一下,先过去。”
既然已经占领了天津,这座城里任何一个地方,任何一个人,都是属于他的,我也懒得去问他们要如何安排,只是轻轻的挣脱了他的手,往前走去。
他举着伞,走在了我的身边。
大雪纷纷落下,周围一片白皑皑的景致,若一抬眼,几乎就会迷了眼,我只能低头看着雪地,看着自己沾染了一些泥泞的鞋一步一步的踏进雪地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他走在一旁,脚步几乎与我一致。
两个人都没有开口,唯一的声音,就是大雪落在伞上窸窸窣窣的声音,和脚下踏进雪地里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他低头看着我垂落的睫毛,叹了一声,说道:“你不应该是那么容易被影响的人,难道谢烽的那句话,真的让你那么深信不疑?”
“……”
其实这个时候,我更多的是奇怪。
他不但表示出对那些话的不在意,反而还来安慰我。
但他的安慰中,多少也有着一种深信不疑和笃定。
我想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他深信不疑的,他笃定的,是自己做的事。
是他自己。
他也的确不用全然相信谢烽观星的结果,因为他们这样的人,如果真的要笃信鬼神,太多的事就都做不了,也根本不敢去做一些事;他们需要的,只是让跟随自己的人,让帮助自己的人相信这些谶言罢了。
我低着头,淡淡的说道:“其实事到如今,说什么都没有用了。”
他看着我。
我走出一步之后,才停下脚步来,回头看着他:“京城,已经在你的眼前,你只差一步,就可以得到你想要的,你不用相信那句谶言,你相信的只是你自己;你也不用去证明那句谶言,因为相信这句谶言的人,会去拼命,会帮你证明那句谶言,不是吗?”
他看了我一会儿,说道:“但你却从未相信过我。”
“……”
“直到现在,京城已经近在我们的眼前,只差一步,我就可以带你回到当初我们相遇的地方,就可以把一切的烦恼都抛开,让你过回当初平静的日子。”
“……”
“可你却始终没有相信过我。”
我惨然一笑:“我信不信你,有什么重要的呢?”
他的眼神中,从来都是自信和笃定,而在这一刻,也多少染上了一丝黯然:“我若说,我所笃定的一切里,都有你;我所深信不疑的将来里,也有你。可你,却不信,这难道不重要吗?”
“……”
“轻盈,你从来,没有相信过我!”
他话语中的沉重,仿佛也浸染到了周围的气息里,我被那样的气息笼罩着,一时间竟不能动弹,只看着他举着伞,上前一步走到我的面前,低头看着我:“你为何从不相信我?难道我做的那些事情,真的那么不可原谅吗?”
“……”
“就算,我一句话,定了贺家人的生死;就算,我和洛什议定大军压境兵围东州;就算,我占领江南用了一些手段……但这些事,哪一个皇帝没做过?哪一个成就大业的人,没有用过这样的手段?又有哪一个人,不想要成就一番事业?”
他看着我抬头想要说什么,直接打断了我的话:“就连刘轻寒,他在扬州做了那么多事,收买人心,甚至在西川招兵买马培植自己的势力,他不也一样,想要创一番自己的事业吗?”
“……”
“轻盈,我的出身就在皇城,我的目标也不可能是男耕女织,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若说我的出身决定我的目标,必要走上最高一步也罢,说我和裴元灏之间缠斗不休必有一个你死我活也罢;如今情势逼人,我泥足深陷无路可退也罢——但是,好男儿,难道不应该为自己定下一个目标,为之奋斗,为止拼搏,至死不悔吗?”
“……”
“获取权力的先决条件就是取得力量,我想要得到力量,想要得到权力,到底有什么不对?”
1803。第1803章 只要忘情,就会得到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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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内容开始……>; “获取权力的先决条件就是取得力量,我想要得到力量,想要得到权力,到底有什么不对?”
“……”
我没有想到他会突然在这个时候跟我说起这些,他的目光,坚定而专注,眨也不眨的看着我的眼睛,似乎要用自己的专注,在我的目光中看透我的灵魂,找出一个答案来。
我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个?”
“……”
“你既然已经认定了自己做的事,那跟我争论这个对错,又有什么意义呢?”
回想起刚刚在那个房间里,谢烽和宇文亢之间得到的那个对错,不知经历了多少年,渡了多少人的血泪,最后真正的得到了一个答案,可这个答案,对于已经死去的人,对于已经既成的事实,又有什么意义?
裴元修却说道:“当然有意义,我想要听你的真心话。”
我淡淡一笑:“我现在在你的手上,来去不由我,生死不由我,我的真心话对你而言,会有什么影响吗?”
“……”
“现在天气太冷了,我的每一分力气,都想用在抵御寒冷上。”
说完,我便转身向前走去。
可就在我刚一转身的时候,那只仍旧带着炽热体温的手一下子伸过来,抓住了我的手。
我没有回头,却被他这样抓着,也动不了了。
他在身后说道:“我刚刚说了,我所笃定的一切里有你,我深信不疑的将来里也有你,而这个将来,现在就在眼前。我不想我们之间永远有这个解,因为我们的将来,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所以我想在进京之前,把一切都跟你说清楚,我也想要你,跟我说清楚。”
“……”
看来,是避无可避。
我深吸了一口气,慢慢的转过头来看着他。
一把伞,在两个人之间,虽然他抓着我的手,但因为两个人之间总有一点距离,这把伞也只能罩着每个人的半个身子,雪扑簌簌的落在伞上,虽然周围一点声音都没有,我和他也安静了下来,但那种声音,反倒让给感觉到说不出的嘈杂来。
如同这些日子来,无法安静的梦境。
而在这样的嘈杂当中,我和他沉默着,谁也没有再轻易的开口。
他,还在等我的答案。
我想了很久,轻轻的说道:“你问我,你有什么不对。”
“……”
“想要得到力量,想要获取权力,想要成就一番自己的事业,定下一个目标为之拼搏,泥足深陷不能自拔……这些,其实都没有不对。”
“……”
“你和裴元灏缠斗至今,的确是你死我活,当初你被迫退出京城,远避胜京,后来又占据江南得到一席之地,为自己的生存争取机会,这些,若站在你的立场上,也不能算是错。”
“……”
“我在嫁给你的时候,这一切,我都已经接受了。”
“……”
“若说一个男人胸无大志,整日里只知吟风弄月,只管谈情说爱,我也是一定瞧不上眼的。”
“……”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不得已,每个人为了在这红尘俗世中挣扎求生,也都做过一些违心的事。”我说着,抬眼瞧着他,淡淡笑道:“就像你过去曾经劝过我的话,人不是佛陀,都有原罪。”
他下意识的就上前一步:“那你——”
“可是,”我干脆利落的打断了他的话,说道:“你错就错在,为了获取力量而滥杀无辜,获取力量后又恃强凌弱,那一条条的人命,一笔笔的血债,不是你坐上高位,有了权力,一手遮天就可以洗白,就可以还清的。”
眼看着他的脸色越来越苍白,而我的气息也越来越紊乱,甚至按捺不住挣脱了他的手:“就连那个毫无抵抗之力的岳青婴,我的朋友,她有什么罪?”
“……”
“一个佛门弟子,为何你都不能放过?!”
“……”他的脸上没有太多的表情,也许是因为这个时候实在是太冷了,寒风吹得人的脸上都麻木了,也做不出什么表情,他的眼瞳中仿佛也染上了冰雪的寒气,沉默了一会儿,慢慢的说道:“没错,那个时候我的确骗了你,我答应你要找她,但我——我确认她的身份之后,就杀了她。”
“……”
“你说得也对,她,没有罪。”
“……”
“她,只是知道得太多了。”
我的心一颤。
岳青婴——静虚,她从赵淑媛那里听到了这个人的身世,就真的像是带上了一道催命符,而我和她的相遇,偏偏是往金陵走,那一夜,那艘船,就像将她送上黄泉路一般,再也没有办法回头。
想到这里,想到那个孤苦无依的女子,在人生最后的岁月经历了怎样的恐惧和痛苦,我只觉得心头一阵一阵的酸涩止都止不住的往上涌,当我开口的时候,声音都沙哑了:“可你为什么一定要杀她?要让她闭嘴,有很多办法,哪怕你关她一辈子!”
他看着我,柔声道:“关她一辈子,她也会痛苦。”
“……”
“没有什么,比死,能更好的让一个人闭嘴
“……”
“只要她还活着,终有破绽,终是麻烦,但那一刀,就可以结束她的痛苦,也可以让我的心事一了百了。”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还是温柔的,口气平和,就像那些落在伞上的雪。
喃喃,如情人低语。
却让我连心都更凉了几分。
“是吗……?”
“……”
“所以,你是这样想的……?”
“……”
“对你来说,手段只是成功的一种途径,只要可以成功,你会用任何一种手段,对吗?”
他沉沉的说道:“轻盈,佛经所讲,没有对错,只有因果;没有正邪,只有差别心。你如果一直纠缠在这些手段的对错上,如何成得了大事?”
我抬眼看着他:“那……你杀了那么多人,种下的因,你想过,会结出什么果吗?”
“……”他微微一怔。
“你没有想过?那你觉不觉得,今天你我的关系,就是其中的一个果呢?”
他的神色一沉。
我惨然笑道:“你一直要让我回头,但到底是谁,让我越来越无法回头?”
“轻盈!”他突然开口叫我,声音竟然也有了一丝颤抖,可在叫过我之后,他好像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只是一只手扶上了我的肩膀,甚至微微用力的扣住了我的锁骨。
我明白,他也是在恐惧。
过了许久,他沉声道:“我以为你会明白……轻盈,你也该明白。”
“……”
“一将功成万骨枯,所有成功的人,没有一个的手上不沾染鲜血,也没有一个是绝对的清白干净。哪一个身居高位的人没有那些回不了头的过去?哪一个人的心里,没有一些见不得天日的记忆?”
“……”
“你为什么只看我做过的事,为什么只看着我们的过去?你为什么不可以往前看,看看我们的将来!”
“我们的……将来?”
我有些木然的抬起头来看着他,而他又上前了一步,几乎已经贴上了我的身子,他身上散发出的温热气息也完全将我笼罩了起来,他低头看着我,柔声说道:“对,我们的将来。我登基之后,也会勤政爱民,造福苍生,只要这个天下属于我,我又如何忍心去毁灭,去杀戮?”
“……”
“我可以看到我们的将来,我可以看到我把一切都送到你的面前,弥补你的遗憾,抚平你的伤痛,但为什么你不能看到我的将来?”
我凄然道:“我眼前看到的都不能相信,你让我拿什么,去相信一个看不到的将来呢?”
“……”
这一刻,他的气息也窒住了。
任何虚幻的承诺,都比不上看到的事实,对于他这样的人来说,这个道理,他比我更加深信不疑。
他沉默的看了我许久,然后慢慢的转过头去,看着我们身边那一片白皑皑的雪景,这样的大雪在南方,大概他已经十几年没有见过了,天地间的莹白一片,能让许多的南方人欣喜若狂,而只有经历过的人才知道,这些莹白如玉之下,不知掩藏了多少的污秽。
他轻轻的说道:“轻盈,难道你自己就没有杀过人?你出身红颜楼,难道你的手上,就没有过枉死的冤魂吗?”
这一次,换我哑口无言。
我不是不能回答,而是无法回答。
他显然是知道的,不仅是红颜楼,就在连皇城中,断送在我手上的人命也不止一条,对于杀人这种事,我并不比他更陌生。
他慢慢的看向我,说道:“你为什么杀那些人呢?”
“……”
“因为你也明白,很多事情,不是你我愿意做,而是我们都非做不可,如果不这样做,就活不下去。”
“……”
“你以为,我没有过痛苦,你以为,我天生就是这样的人,以杀戮为乐,以战争为乐吗?”
“……”
“我也有过挣扎,我也痛苦过。”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虽然脸上的表情带着寒意,可我多少也能从那双漆黑的眼中看出他曾经的挣扎和痛苦来。
我轻轻的说道:“那最后呢?你为什么选择了这条路?”
他看着我,一字一字的说道:“人只要到了绝对,就不会有痛苦;只要忘情,就会得到解脱。”
1804。第1804章 结束和毁灭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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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内容开始……>; “人只要到了绝对,就不会有痛苦;只要忘情,就会得到解脱。”
不知为什么,原本已经麻木不堪,可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我竟然莫名的感觉到了一点心酸。
也许是因为,我也曾经有过这样的挣扎和痛苦。
要告诉自己,为了活下去,不管什么事都要做,再大的痛苦也必须要承受下来,我虽然没有做到绝对,没能完全忘情,但多少体会过那样的挣扎和绝望。
于是,我轻轻的说道:“的确,我杀过人的。”
“……”
“我,当然不是一个圣人,死到临头的时候,我当然不会任人宰割。”
“……”
“人在想要活下去的时候,就要和置自己于死地的人、事、物对抗。那个时候,生存才是最重要的。为了活下去而杀人是,放在任何人身上,都不会是一件十恶不赦的事。所以,不是不能杀人。”
他的眼神微微回缓:“轻盈。”
“但,”我抬头看着他:“不是滥杀。”
“……!”
我听见他的呼吸一顿,而我慢慢的说道:“对,所有身居高位的人都难免有着这样的过去,每个人,也不可能在红尘俗世中做到纤尘不染。但所有这些借口和原谅,都不代表你可以滥杀无辜。”
“……”
“你觉得,只要你在登基之后勤政爱民,做一个仁慈的君主,那么就不会有人再记得你之前的杀戮。可需要多久可以忘记,那些血腥,需要多长的岁月去冲洗?当年皇族入关,血洗扬州,直到现在,扬州的人也没有忘记那一场屠杀。若不是因为那一场屠杀,若不是因为扬州人世世代代记住了那种仇恨——”我的喉咙一梗,只觉得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