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无悯倒似充耳不闻,沉吟半晌,左臂猝然揽了无忧向内,迅指将那龙簪簪回无忧髻上。
“艾绿石青,如此穿着,更似青姬。”
无忧见弄无悯上下打量自己再三,其言虽尽,其意无穷。无忧讪讪,心下暗道:吾这番刻意讨好玉唾之心,竟为其一眼看破,莫非其已有所查?一念至此,无忧吞唾,声调陡降,柔道:“宫主体恤,准无忧下山为娘亲建衣冠冢以托哀思,无忧感怀。”
“孤女孝心,岂不动容。“弄无悯轻哼一声,应道:“其内信物,未取未损。哀思当尽,吾必成全。”
无忧闻言,已知所料不差:果是其自冢内见娘亲手书方知明组邑下落。念及此处,无忧唇瓣微撅,稍显忿忿。
“此时悔怒,倒不如初时细细收尾,莫留了把柄。”弄无悯怎会不查无忧神色,不由轻笑。
“并非悔尤,不过心下感佩。”无忧立时展颜,接道:“宫主手眼通天,思虑周详,水天之隔,尚可顺藤而至,无忧怎不敬服!“
弄无悯闻声,唇角微抿,徐徐退了数步,拂拢袍尾,正身而立,半晌,方垂了眼目,喃喃轻道:“为何擅离知日宫?”
无忧见其陡地转了面目,反是笑道:“宫内秘密几多,无忧不堪其重。”
“有何不解,吾当答疑。“
无忧见状,不由讥诮:“初时有心隐瞒,现下何必作态?”
“隐匿实情,乃为‘留’;和盘托出,仅为‘求’。“
“无忧一介小妖,堂堂宫主何需纡尊降贵。“
“有何不解,这便道来。”弄无悯不再多言,朗声抬眉。
无忧绝非不识眼色之辈,见状这便压低眉尖,轻道:“肥遗江下,可是无悲?”
“确是胞弟。”
“为何将其禁锢江底?”
弄无悯长叹口气,双肩微颤,面上终是显了倦意,困睫相迫,退至椅边,缓垂身而下,抬眉反道:“其言为吾所禁?”
无忧念起那日所见所闻,再查弄无悯此番景况,不知何故,鬼使神差喃喃应道:“弄无悲提及,宫主将其困囚江底,其言可真?”
弄无悯苦笑一声,接道:“真假唯乎一心。先入之言为主,吾多辩无益,清者自清尔。”
无忧浅笑,心下暗道:此时吾倒真有悔意。那日江下,本该刨根问底,吾却一意逃离。良机已逝。一念至此,无忧顿感心下憋闷,举掌轻抚心口,半晌不再言语。
弄无悯见状,暗自计较:无悲绝非信口雌黄之人,吾料其定未向无忧露言只字。然闻无忧之言,恐是对知日宫怪事生了疑心。
“既见弄无悲,可见金乌丹?“
无忧一怔,立时捻鼻:吾尚未提及,尔倒耐不住。
“确有所见。”
“擅离肩山,吾之过矣。”
“宫主此话怎讲?”
弄无悯轻将身子靠了椅背,两臂稍抬,径自正了金冠,容仪辉盛,气度堂堂,然其神情反促,双瞳若窥满月于牖中,氤氲密布,不得清宁。
“若非吾有心隐瞒,岂会令尔恼怒若斯,辗转至此?”
无忧难见弄无悯这般黯然,凝视其面,愁云未散,不雨长阴。
“金乌丹吾已得,未告旁人,因吾不信,未告与你,因吾不敢。”
“知日宫主,亦有不敢?“
“知日宫根基万载,世人皆知。然天运消长,岂有久祚?吾未尝患毁誉之谤,未尝贪溢美之辞,然情之所至,心之所往,身不由己。“弄无悯眉睫大开,眶内云烟陡散,灿如列宿。”有所惜,便有所惧。“
无忧嫣然,柔声应道:“如此这般听来,倒还是无忧种恶因得苦果,并非宫主之责。”
弄无悯一怔,迅指已是颔首不迭:“喜怒之邪,爱恶之端,全乎尔身。”
无忧不怒反笑,眼角高飞,轻道:“顾左右而言它。”
“金乌丹为万妖所觊,若告尔知,徒增忧惧。自入知日宫,几番进出险境,吾不容尔身有失。”
“若是如此,既得金乌丹,何不损毁,免其荼毒?”无忧稍顿,又再接道:“那日隐曜仙尊身至,将金乌丹转出,亦可落得清静。”
“金乌丹必得存于知日宫中!”弄无悯一字一顿,“无悲有疾,必得金乌丹方可存身保命。”
无忧心下一紧,目珠急转,轻声喃喃:“难怪金乌丹同弄无悲共存肥遗江下,难怪世人皆知弄无悯,无有闻听弄无悲。”
“据卸甲所言,愚城亦对金乌丹势在必得,弄柯乃是知日宫旧主所布之棋。。。。。。”
未待无忧言罢,弄无悯已是轻声应和:“吾早知愚城蠢蠢欲动,身侧必有眼目。只是未曾料得,细作乃是弄柯,更是不敢推想,愚城城主,竟是家父。”
一言方落,弄无悯又见戚戚之色。
无忧心下一软,稍一上前,缓触弄无悯头顶金冠,探指抚其鬓发,轻唤数声无悯。
弄无悯微微侧头,缓靠于无忧掌上,轻道:“吾不知家父为何倒行逆施,然其擅屠妖属,吸纳妖灵,又欲夺金乌丹后快,想来,无悲之疾,其心知肚明。”
“莫非其假借愚城名目,不过欲得金乌丹,聊尽慈父之心?”
“若是如此,何需施拔舌之刑?”
无忧闻声,不由哀然,悚道:“无悲哑口,竟是此由!“
弄无悯稍一颔首,转眼再道:“当下景况,扑朔难明。尔可欲助吾一臂?”
无忧心下早有所动,此时尤是慨然:“正道之举,匡过之时,自当挺身。”
“无需挺身,保身即可。”
“如此,吾便留于虺海,自当无虞。”无忧展臂环了弄无悯于胸前,柔声调笑。
“普天之下,唯吾身侧,最是安稳。“
“妖丹事重,无悯独担,即便乃为无忧安危着想,总是欺瞒遮掩。”无忧面庞一抬,娇道:“无忧心下难平!”
弄无悯立时哑然,沉吟一刻,轻道:“尔欲如何?”
无忧立显踌躇,磨蹭多时,柔声缓道:“来而不往,岂非失了仪礼?“
弄无悯摇首不止,轻叹口气,已是不欲多言。
“弄无悲。。。。。。”无忧稍顿,轻声探询。
“无悲心无纤尘,朗如皎月。然其举止宛若孩童,莫要苛责。”弄无悯抬眉,见无忧眉头微蹙,这便接道:“可见其蛙鼓?“
“闻之难忘。”
“可还记得于追日宫习艺之时,得授引星诀、一叶诀?”
无忧得弄无悯点拨,身子一颤,呆立半晌,方道:“难怪追日宫月试,吾施此诀,无悯却未多加问难。”
弄无悯微微颔首,阖目轻道:“若无大过,吾便随了他去。”言罢,松懈身心,靠于无忧身上,轻道:“寻尔下落,夙夜匪怠。“
无忧这方低眉,见弄无悯困睫终阖,坐而假寐。无忧心下五味,不由双臂稍收,又将弄无悯揽得近些,轻声自语:“那弄无悲,究竟是何宿疾,需以金乌丹为药石?“一言即落,无忧轻咬下唇,暗暗计较:无悯之言,吾当动容。然其既知明组邑所在,吾此后除却知日宫,岂非无它退路?(未完待续。)
第四十五章:一怒孤梦觉 … 第153话()
当天入夜,玉唾便于升平堂大摆筵席,单为弄无悯洗尘。
弄无悯倒不推辞,取了上座,并令无忧坐于其侧,此举倒是令玉唾等人一惊。
季隋花三家皆受邀入席,花焚俗初见无忧所在,不由攒眉,朝玉唾轻道:“玉娘娘,这般安置,恐失礼数。”
玉唾闻言,面上一紧,朝弄无悯缓施一揖,便唤一声无忧,接道:“尔为明组邑后人,当居下位,莫要造次。”话音方落,眼风一扫,示意无忧移至花焚俗边座。
无忧见状,心下冷哼,面上却是谦恭,抬眉扫见玉唾同族内长者交目,虽是无语,反胜千言。无忧再一颔首,却是偷眼花焚俗,见其直愣愣瞧着弄无悯,神色倒是不见有异。
不过电光火石,无忧脑内却已谋划千篇,迅指之下,计上心来。
“如此情境,吾倒可趁势而动。”无忧心下暗道:“若无远虑,恐有近忧。目荣华早难依傍,知日宫迷雾重重,即便无悯情深,倘吾身世泄露,其又当如何?”思及此处,无忧侧目,见弄无悯探手取了身前杯盏,近了唇边,却未啜那琼浆。无忧嫣然,思及弄无悯量浅,每每饮酒,必得酩酊。
“甥女失礼人前,实是不该。”无忧这方朝玉唾巧笑,接道:“姨母教训的是。”一语未落,无忧已是起身,欲往花焚俗身侧。
然纤足未迈,已闻弄无悯朗声缓道:“虽是明组邑血脉,亦是知日宫子弟。”
无忧回身凝眉,唇角微抬。
“血脉乃天之馈礼,当为立身之本。”花焚俗不怒反笑,起身朝弄无悯施一长揖,轻道。
“贵师重傅,兴之起;尊师重道,明之基。”弄无悯眉目不动,定定瞧那杯中物,似是未为外物所扰,一派安然。
无忧轻笑,沉声询道:“姨母进了明组邑传世琼浆,名唤‘方寸匕’。此酒需得窖藏,至少千岁,方见其香;饮前先置一方寸匕摇芝粉末于盏底,方可保此酿不失不遁不竭不涩。宫主可欲一试?“
弄无悯闻听,倒是添了兴致,唇角一抿,轻声应道:“方寸匕,可是一匕即醉?”言罢,抬眉见无忧掩口而喜,更是怡然,将那杯盏再近唇边,阖目浅嗅。
玉唾见状,抬臂示意花焚俗落座,轻道:“部族旧人常言,知日宫主海量,倒不知。。。。。。”
弄无悯闻声,立时启睑,徐徐后撤上身,笑道:“无悯少饮多醉,不知传闻何来。”
玉唾稍一摆手,笑意盈盈:“族人有言,曾亲见知日宫主定盖海,平祸患,千杯不醉,何等豪壮!”
弄无悯淡淡应道:“原来所言乃是家父。”
“正是,正是。”玉唾躬身接道:“明组邑久居水下,不解世事,不晓更替,万望勿怪。”
“如此听来,阁下部族对家父所知甚多。无悯幼时,便失高堂下落,若是不弃,可否详谈一二,亦可稍解无悯思亲之苦。”弄无悯稍一沉吟,单手轻晃,便见掌中杯盏立腾青烟,满杯尽化明火,不过眨眉,杯盏已空。
“醉后无状,还是香茗更得吾心。”一言既落,诸人见金光灼目,自堂顶而下,粗约一指,其内拢了袅袅烟气,须臾之间,弄无悯掌上杯盏已满,茶香扑鼻。
席上众人皆是愕然,玉唾呆愣一刻,终是启唇喃喃:“这。。。此金光可是。。。。。。”
弄无悯不待玉唾言毕,右臂一挥,升平堂殿顶已去。诸人无不仰面,惊见一轮耀日,其华吞月,其势焚海。
无忧见状,亦是一惊,心下暗道:入夜时分,怎见明日高悬?
弄无悯侧目,浅笑解惑:“无悯好茶,此行仓促,便将茶罐置于南渊崖顶,赤乌奉斟,日华添盏,负手逍遥。“
一言方落,座上哗然,诸人皆是惊愕,交耳称道:”知日宫主,果是不凡!“
“想吾明组邑,万千年未曾得见日轮。如今弄宫主身至,便是真真柴门得庆、蓬荜生光!”
无忧闻声,心下飘然,见族人无不赞叹,不由俯身,贴得弄无悯近些,柔声轻道:”火轮为役,宫主当真阔绰。“
弄无悯知其调笑,反低了眉眼,啜尽盏中茶汤,瞧一眼花焚俗,轻道:“银海酒鳞,几可蔽日,无悯虫火微光,岂敢喧宾夺主?况吾弟子,难留身侧,不敢役使。“
花焚俗登时红面,强颜作笑。
无忧稍一摇首,缓缓落座,轻取了一空杯盏,朝弄无悯一笑。弄无悯立时会意,眨眉之间,二人掌中盏满,无忧一饮而尽,轻道:“宫中茶汤,方是正味。”二人相视而笑,全不顾席上讪讪诸人。
玉唾见状,只得转了话头,倒是将祖上听得弄觞当年平盖海、得妖丹之事娓娓道来,说到急处,面赤舌紧。弄无悯唯时时颔首,茶盏频举,听玉唾提及金乌丹,面上神色不动。
直至近子时,夜宴方止。
玉唾将弄无悯暂安置于升平堂一旁殿上,名唤“显仁宫“。席上诸人纷纷拜别,无忧亦是随玉唾出了升平堂,只身前往寝居。花焚俗自告奋勇,领弄无悯往显仁宫。
二人一前一后,踱步即往。
花焚俗见弄无悯负手而前,衣袂飘飘,不由自惭形秽,心下不甘,朗声道:“无忧这番前来明组邑投奔,焚俗好奇,是何因由?”
弄无悯脚步未停,头颈未偏,缓道:“其欲外出,增广见闻,吾不多干涉。”
花焚俗立止,轻哼一声,诘道:“如此,怎得宫主亲至?”
弄无悯不由唇角一抬,反身应道:“博见方善择。其身虽离,却非唯剩明组邑一选。”
”既已离宫,抉择已定。“
“掇而不跂之理,需得跬步行千里,方可明了。”
“血脉之召,无忧宁当曳尾涂中;知日明堂,无忧未愿巾笥以藏。“
”阁下莫非欲同无悯重现‘非鱼之辩’?“弄无悯浅笑,见花焚俗微抿唇角,心下更是了然,这便轻笑再三,接道:”东墙窥日久,不劳青鸟忙。“一语未落,弄无悯已是直往前去,舍了花焚俗一人呆立,孤心黯然。(未完待续。)
。。。
第四十五章:一怒孤梦觉 … 第154话()
玉唾虽是未历情天、久远江湖,然见今夜席间情状,心下已是了然,待回了寝殿,玉唾辗转,自苦半晌,终是起身,正欲往侧殿探看无忧,未料初一启门,已见无忧正立身前。
“甥女自返南渊,尚未得暇同姨母秉烛夜谈,现至丑时姨母浴月尚余些辰光,可否准无忧入内,小叙半刻,聊慰寂夜?”无忧见玉唾怔楞,启唇轻道。
玉唾闻声,已然展眉,立时迎了无忧入内,二女就座,相视一笑。
“弄氏仙人此来,恐非单为追寻弟子下落。”
无忧长叹口气,稍顿,方才应道:“宫主仙姿玉色,邈然澹泊,世人无不心折。然齐大非偶,仙妖两隔,阻难千重,无忧心下自知。”
玉唾吞了规劝之辞,半晌,方道:“尔既心知,自当收敛。”
“宫主仙法卓然,冠绝古今。甥女若常侍其侧,怎可离心?这方念及祖脉,私下肩山,欲平定贪念,永诀爱欲。”此言一出,无忧已是泫然,抽泣半刻,接道:“初时未得据实以告,甥女知错,甘受惩戒,绝无怨言。”言罢,已是离了椅座,退了二步,俯身跪地。
玉唾见状,急向前扶了无忧起身,柔声喃喃:“既已定心决意,这便直言,弄氏仙人怜世心肠,既可虚怀绥纳,自可有容遣放。“
“确是如此。”无忧稍应,抬眉泪目:“然若直言,不免悖心,无忧戚戚,如焚如绞。”
玉唾不由长叹,心下暗道:个中痴男女,难过苦情关。
“如此,尔欲如何?“玉唾侧了眉眼,轻道:”尔身在明组邑,心系知日宫,现下弄氏仙人亲至,该当如何收拾?“
“无忧特请姨母相助!”无忧再拜,顿首不已。”甥女欲求姨母明日再宴,宫主酒量甚浅,依吾所见,方寸匕半盏即倒。到时,甥女便趁机离去,待宫主转醒,不见甥女,自当知情识趣,返了肩山。“
“若离南渊,尔欲何往?”玉唾闻听,心下一紧。
无忧定定凝视玉唾,唇角一耷,阖目叹道:”甥女虽伴姨母日短,然血脉至亲,总有感应,明组邑本是吾家,无忧“
一言未尽,玉唾目珠一转,思忖片刻,立时接道:“那便使个调虎离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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