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徒儿回来了。”
“苍文,过来。”弄无悯语气平静。
“是,师父。徒儿受教。”苍文应着,正想近处端详弄无悯,此时弄无悯恰睁开眼睛,二人对视一霎,苍文突感晕眩,后背一阵疼痛酸麻。
“师父……徒儿不知何故,忽感不适,”苍文沉下身扶住额头。“徒儿竟不太记得何时回返车上。”
弄无悯直视着车内女孩,淡淡道,“你是何人?”
女孩歪头一笑,“你是何人?”
“我既解开徒儿身上惑术,自是不会覆车继轨。”弄无悯摇头,轻道。
“我倒未想对你施术,不过好奇,世上怎会有你这般好看的男人,随口问问来历罢了。”
“惑术?师父?”苍文这才站起身来。
“你身中此女惑术,刚刚为师将你背部夺魂冰刃取出,现已无碍。”弄无悯寥寥数语,女童已是坐不住了。
“我叫有尾,住在胥叠山边相忆村。”
“这胥叠山不是少有人迹么?还有,你何时对我施加惑术?”苍文发问。
“确是少人烟,胥叠山周围百里也只有我们一个村子,而整个相忆村人也不过三十。”有尾自顾自端了弄无悯面前茶盅,自己又添水喝起来。“至于何时施术,你知与不知可有分别?”
“既然你懂此术,为何还被那些孩子欺侮?是否你故布疑阵?”苍文念着自己刚刚救了有尾,却被恩将仇报,又愤愤不平起来。
“人间孩童心自澄明,即便刚才那几个同村孩子,他们再顽劣,心下也不过一个想要耍弄我的单纯念头,一眼看去便已通透,故孩童不可惑。”有尾把玩着茶盅,“要是单为设局相欺,何须忍受十年漫长凌辱?”说着,有尾神色便黯淡下来。
“你自己住在村里?无人照料看护?”苍文不忍心继续责怪。
“有尾有尾,无父无母还瘸腿。你未听清?我不知自己来处,唯记得自己幼时又饿又累晕在村口,村里人救下我,却又嫌弃我不人不妖,对我都是不太理睬。”有尾扫了一眼身旁的弄无悯,那俊俏的面上却无一丝生动表情。有尾旋即讨好地将茶盅放归原位,脏兮兮的小手却未收回,反倒直直伸在弄无悯跟前,手掌摊开,可怜巴巴问道:“仙人,能给我点东西吃么?随便什么填填肚子就好。”
弄无悯看了苍文一眼,示意他取些吃食。苍文捧来两块丝草甜饼递给有尾,这丫头立刻蛇吞而下,吃相粗俗凶猛,但恃着貌美,仍令坐在对面的苍文略有神迷。
“再取来我的披风给她,比其他罩衣暖和些。”弄无悯微微摇头,道。
“多谢仙人,”有尾把自己包进纯白锦缎披风,喃喃自语,“好暖,可比草垛柔软万倍。也多谢你啊,俊俏的哥哥。”有尾冲苍文挤挤眼,戏谑道。
“你是如何习得惑术?师从何人?”弄无悯淡淡问道。
“习得?”有尾语气有些诧异,“我也不知自己何时何地又因何得到此能,原想这是人人都会呢。”
“那你迷惑过相忆村其他村人么?”苍文觉得有尾说话颠颠倒倒,答非所问。
“自然有的,否则如何过活?”有尾低下头,“无奈惑术在一人身上仅可维持半柱香,时辰一到,背上冰刃自会消融不留痕迹,且我每日可施术不过三次。我只用之自保,从未作威作福。仙人明鉴。”有尾转头,看向弄无悯的眼光清澈如水。“今日之所以施加此术,也无非想得些吃食果腹罢了。”
“正巧被我赶上?”苍文看看有尾,善意地咧嘴笑了。
“苍文,赶路吧。”弄无悯随即又闭目养神起来。
“那师父,有尾需如何处置?”苍文心忧弄无悯要将有尾送回来处,而弄无悯却不答话,有尾也蜷在一角似是打起盹来。苍文不便多言,只得出去驱马,继续前行。
第一章:初遇弄无悯 … 第六话()
不消一刻,火龙驹马车已是落在胥叠山荡苦禅院门前。
白鹿叟早知弄无悯到来,已携座下候在门口。
有尾先于弄无悯跳下马车,头发还是散乱,披风遮了大半张脸,下身却露出破旧裙角,打着赤脚还一瘸一拐。这让白鹿叟一众出乎意料。
“鹿叟,知日宫主怎带个粗鄙小妖同来?”白鹿叟身侧一披褐色全羽斗篷的男人低声道。
“灰鹄,莫要多言。”白鹿叟看了有尾几眼,这才迎上前去冲着刚下马车的弄无悯作揖,“无悯老弟,别来无恙。”
弄无悯浅浅一笑算作回应,眼风扫了不远处荡苦禅院门外大批迎候人马。
“老夫实是无奈。前几日告知他们打扫禅院,又告诫其注意各自言行分寸,因有故友前来探看;如此这般,知日宫宫主大驾将至的消息便藏不住了。”白鹿叟又作一揖,“见笑,见笑。”
“实为在下叨扰。”弄无悯颔首。
“知日宫主当真仙颜,阿齿入胥叠山年余,今可得见宫主,三生有幸。”迎候队伍中站出一高挑女子,一身粉纱,面容轮廓倒是比男人还要深些。她盈盈施礼,窈窈前行几步,脚踝上的银铃声声脆响。
“我说阿齿妹子,想你一株碎齿草久居山中,雨打风吹,修行实在不易,断是不曾见识宫主这般朗月清风。”有好事者调笑道。
弄无悯不应答,也不多做其他言语。倒是白鹿叟面上一紧,神色尴尬。有尾爽朗一笑,一瘸一拐地迎上阿齿,“姐姐,可否赏件合体衣裙。有尾承蒙宫主搭救,刚出水火,这身实不雅观。”
“好。”阿齿应着,呆滞地领了有尾下去。
“此女原是宫主半路搭救,知日宫主果是悲悯。”有尾一句话解了众人疑惑。胥叠众妖感弄无悯贵为仙家,却肯纡尊搭救个不入流的小妖,心上自感与他亲近不少。
“老弟一路劳顿,先进禅院歇息片刻方是。”白鹿叟话毕,即引着弄无悯及苍文入了院。
弄无悯被白鹿叟安顿在主院上房。想是白鹿叟早知弄无悯脾性,屋内燃着上好龙腹香,各处一尘不染,光洁到连檀木椅背皆可作青镜照影。弄无悯闭目细想,总觉心不安稳,金乌丹乍现,今日又偶遇有尾,事情不若看似简单。
调息片刻,弄无悯即以密音传白鹿叟来见。
“无悯老弟,老夫日前,曾在禅院映月台打坐,亲见天降百束金光,细密如雨。奇的是当时已经夜半,天上明月一轮,那金光雨丝亮如白日。我当时只道眼花,抬眼却见天上日月偷换,那景象不过弹指。老夫心下不安,后日也旁敲侧击问起山中他人有否同见,结果却无一人。念起当年老宫主之事,又想起你曾告知金乌丹特性,我便立时密信与你了。”
弄无悯听着白鹿叟描绘,面色凝重起来,“不错,金乌丹乃上古之时为九日生生烤炙而亡的天帝之女尸魂同化而来。女尸至阴,其魂至恨,但因被至阳之力夺命,使得金乌丹其力之强几可压月。”
“如此说来,果是金乌丹现于胥叠山?”白鹿叟捻着青须,神色不定,一边摇头一边叹气,样子看上去倒有些好笑。因这白鹿潜心修炼,童颜不改,而他极慕弄无悯这般大家气度,惜自己先天不得那番清冷贵气,为了在胥叠山号令群妖,他只得续起长须,以求多添长者风范。
“无悯到此,尚未感知任何特异。不知自那日异象之后,胥叠山可有不同?”弄无悯轻拍白鹿肩膀。
“未见出奇。老弟你也知晓,我这胥叠山位置偏远,本就人迹罕至,而我山上皆是些性本温和的小妖,既无宝物让人觊觎,又无出类拔萃者,引不起他地仙妖注意的。”白鹿叟旋即一笑,“倒是好的很,静静出世修炼,不染过多尘埃。”
“再者,那日异象之事我只道与你知,胥叠山妖众无有多一位知晓。而我,本是**甚微,加之能力有限,对此物可是绝无窥探垂涎之心的。”
“此话自是毋须多提,你我相交已深,疑你便是自疑了。”弄无悯直视白鹿叟,又道,“你也不必太过心忧,金乌丹既为我家事,更为天下事,我自当力担。”
第一章:初遇弄无悯 … 第七话()
白鹿叟为庆弄无悯到来,早早就在禅院主厅备下筵席。席上弄无悯主位,白鹿叟次位,下面依次为苍文、灰鹄,倒还有一位空置。
“鹿叟,这位置给谁留的?”灰鹄急性子想到就问。
“当是小女沾了宫主万丈光华福泽,虽有尾名不足道,形貌丑陋,但无论如何也是跟着宫主方才有幸入了荡苦禅院,白鹿主人真是思虑周全。”有尾缓缓行至正堂,显是经过细心装扮:乌发柔亮细密,稍稍绾出个随云髻样子,又留了些发丝披挂而下,直过腰际,娇媚非常。身上一套堇色丝裙,衬得肤色更显白亮。阿齿的衣物略大,有尾便将其墨色蛇尾系成腰带,腰肢曼妙不可言说。
灰鹄看得已是挪不开眼,“但凡跟知日宫主扯上关系的,看来无一不是天赐恩宠。”灰鹄自顾自饮尽一杯,“美人儿当真催发酒兴,只是可惜,一瘸一拐地走路损了些风姿。”
“有酒自当有肉,不如有尾现在下厨做一道滚油雁鸟肉?性平味甘,必可开胃。”
苍文登时笑出声来,心下自道,“这小丫头,派头摆得十足。之前还被几个黄口小儿欺侮,现在倒跟道行精她许多的灰鹄争起口舌来了。”
“无悯老弟,这丫头既是你顺路救回,不知接下来想做何安置?”白鹿叟搭话。
“路上捡来的,还敢大言不惭。”灰鹄还是骂骂咧咧。
弄无悯轻咳一声,吓了灰鹄一激灵。弄无悯一顿,朗声道:“随她意愿。听闻她在此地无亲无故,若你荡苦禅院肯代为照料看顾,自是最佳。”
“有尾不敢奢求。我本不人不妖,不伦不类,无门无派,无亲无故,能得一处暂避风雨自该满足。”有尾低眉,一字一顿说得悲切。
“如此,那你可归我门下,我自当倾力授你些修行法门。”白鹿叟应道,“只是你对出身来处全不知晓么?”
“有尾唯记自己晕倒在山下相忆村口,那约是十年前,至于之前发生了什么,来自何方去往何处已皆无印象。”言罢,有尾摩挲身前酒台,泪水涟涟落入青爵,“连‘有尾’此名,也不过村民随口叫来。”
席上众人皆为所动,一直黑着脸的灰鹄亦觉得刚才那般对待这可怜丫头实是自己小家子气。倒是弄无悯,面上还是最初模样,没有表情的样子实在玩味不出悲喜爱恶。
第一章:初遇弄无悯 … 第八话()
因不喜豪饮,弄无悯、白鹿叟及苍文有尾皆已离席。灰鹄却呼来众小妖,深夜把盏。
弄无悯唤苍文至他房内,交待道:“明日一早,你且前往山下相忆村,探查村子情形。”
“师父信不过有尾?”苍文问道,“她突然出现的确蹊跷,身负惑术也非人所能,但她关乎出身的言语听来也倒真切。”苍文稍停,“她今日施惑阿齿,他人皆无所察,若不是徒儿之前中了招,定也无从知晓。”
苍文又道:“言谈虽是虚实莫辨,但道行深浅却可一眼便知,想来除去惑术,她是连凡俗孩童都打不过的。”
弄无悯听着苍文说话,这才觉察,或许之前有尾说的对,她的惑术无需研习,仅凭容貌足以惑人,尤其是对着苍文这般血气少年。
苍文察觉弄无悯沉思,顿觉自己一番说话有袒护之嫌,正色道:“师父之命徒儿自当办妥。还请师父宽心。”
弄无悯点点头,负手踱步寻白鹿叟去了。
此时偏院中,四下漆黑,各个叫得出名号的小妖皆在主厅与灰鹄推杯换盏,唯一屋似有隐约亮光,那正是阿齿卧房。
这隐隐微光来自一片碎齿草叶。
此叶不过一寸长短,叶茎约半寸,却是破阿齿眉心而出。有细碎光点从眉心依次通过叶茎涌上叶片,顺着叶子脉络流至叶尖。不消半刻,整片草叶布满闪烁光点,尤在不停跳动,而后叶落归土,入地便已不见。
阿齿这才起身,点上屋中烛火,舒一口气。
“姐姐,还未歇下?”有尾的问询伴着敲门声来的太巧,吓得阿齿一个哆嗦。
“喔,就快了,怎么?寻我何事?”阿齿轻拍胸口,然后撇嘴笑笑,心道:一个毫无道行的丫头,倒把自己惊成这般模样。
“有尾想谢谢姐姐给的衣裙,有尾从未穿过这般好看的衣服。一裙之赠已是大恩。”
“这有什么。待明日我得空挑挑,再送你几套。本就小事一桩,何足挂齿?”
“那有尾再谢姐姐,天色已晚,便不扰姐姐安枕了。”
第二章:惊变相忆村 … 第九话()
第二日,鸡唱天白,苍文早早带上干粮,在门口禀了弄无悯一声就启程前往相忆村。
苍文走后不多时,弄无悯跟白鹿叟便也一同乘马车巡访胥叠山域,名为故人游旧地,实则盼想多得些金乌丹下落线索。
“无悯老弟,金乌丹跟弄氏一族似有颇深渊源,当年若非老宫主出面护丹以休刀戈,想来这胥叠山也难逃万妖相争之境,恐我亦难置身事外安心修行。白鹿感老宫主大德,只是心中总有一问,不吐不快,却不知这金乌丹首次出世是何因由?”
弄无悯听他又提及自己父亲,心中波澜暗生。闷了片刻,答道:“事过千年,恍如昨日。当年家父受其挚友隐曜仙尊之邀前往盖海上一座无名之岛。。”
“请谅白鹿失礼,实听闻‘隐曜仙尊’名号内心彭湃难抑,不知你所提及的是否即是仙界三尊之首?”白鹿叟冲弄无悯埋首作揖,音调已非寻常。
弄无悯抬手轻触白鹿小臂,顺势免了其礼,“不错,隐曜仙尊为吾长辈,更为仙界桢干,惜遨游四海,韬光养晦。正因如此,家父得信前往盖海之前,已料到必有大事发生。”
“登岛之时,家父方知仙尊之所以邀其前去,正因金乌丹灭世而出。当年天帝念及此丹为其女所化,只将其镇在盖海之央,望万万年后,终可以盖海万顷波涛熄灭金乌丹戾气,以海水之阴平息金乌丹至阳之力。”弄无悯叹一口气,又道:“无奈未遂其愿,机缘巧合下,金乌丹脱咒而出,短短数日无名岛方圆百里突现万千海妖,皆为盖海生灵所化,虽道行不高,然数量之众前所未见,万妖为抢金乌丹互相厮杀,一时间血雨腥风。”
弄无悯止住说话,陷入沉思。
“老弟谈及当时境况,想必心绪有所牵动。”白鹿叟适时斟了茶递过去。
弄无悯伸手接过,凝视茶盅内虚影片刻,微微皱眉啜尽。
“我亦是凭家父言语自行构画当时场景,金乌丹首次出世之时,家母还未临盆,故而。。”
“原来如此,”白鹿叟点点头,“原来如此。”
“后家父与仙尊联手,平息盖海之祸。却不知因何,金乌丹出世的消息不胫而走,而其可助万物成妖、增万妖功力之效也引得四方妖物蠢蠢而动。未免风雨,家父将金乌丹带回知日宫,以其仙力暂控金乌丹戾气。听家父言及,初始尚有妖众拼力入宫抢夺,但因家父力保不失,时日一久妖界也就再无所动。”
“却不知后来为何。。”白鹿叟欲言又止,本想接着弄无悯话头解开心中关于金乌丹遗失之疑,又觉触及其双亲失踪之痛实在无礼,便将话生生咽了回去。
“无悯老弟,你这火龙驹脚程甚快,我们已是绕着胥叠山兜了个大圈,倒也未见异常。”白鹿叟又往马车外望了望,外面云山雾罩,时有风沙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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