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曦双目噙满泪水,心疼地看着风无心蹙眉而等,“曦儿陪你等。”
不知过了多久,山尖冒出墨黄色的暗光,天地渐渐有了一丝微微的光色。蜿蜒的山道上,夜霾渐渐稀薄。风无心可以看到满山的枯竹在寒风中摇曳,清脆的黄竹叶漫天飘飞,埋土成尘。
又一刻钟,天微明,风无心清晰地看见,陡峭的山道直到拐角处空无一人,仅有几声虚弱的鸟啼声。
“回去吧。”风无心自嘲地笑了一声,抱着瑟瑟发抖的云曦正要返回山庄。
突然,苦竹林中响起林动鸟飞声,好似有人搅扰了它们的美梦一般。风无心期盼地回头,可看那山道依旧空无一人,天空的颜色已从墨黄褪成了昏黄。
“别等了,走吧。”雷少云拉住风无心的手腕,“无心,他要来,早晚会来的。”
风无心沉默了一会,摇了摇头,说了一句,“好!”
正待他刚要转头的那一霎那,山道的拐角尽头,突然出现了三个人萧将离,萧心涵和叶织秋。
风无心疾走了两走,他和萧将离正好四目相对。那健壮的身躯,刚毅的目光,束身的黑袍,无不一一唤醒风无心的记忆:从他们幼年交心的相识开始,同眠月下,衷肠诉尽
“你还好吗?”风无心将这句难以出口的话缅藏心中,看着萧将离一步一步地踏上山阶。他们没有回避彼此的目光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往事已如风而散,且道寻常。
第145章 燃灯灭罪照春,怒破云海定昆仑()
萧将离踏上最后最后一级山阶,站在风无心的身侧。风止光停,时间好似因沉淀而缓慢,他们可以感受到彼此急促的呼吸和心跳,还有最初的那份欣喜和尴尬。
萧将离侧过身,掏出苍雪剑会的书帖递到风无心的眼前。
如长夜漫漫的沉默令得众人窒息。
风无心看着书帖,揣在衣兜里的手颤抖着,斟酌着接或不接。
“大家都是兄弟,何须这种见外的礼节。”雷少云出手夺过书帖,将其撕碎散弃风中,随后揽肩抱着二人。
萧将离没有拒绝,也没有反驳雷少云口中的“大家都是兄弟”,风无心心中的大石头算是怦然落地。
晨曦落照在暗雾中的观潮亭,亭内的阴影被阳光洗净,变得光亮简洁。
琉璃和王可人在观潮亭内摆上了早茶——这可能是她们见过最尴尬的一顿早饭,不,是连着午饭和晚餐。
席间,所有人就连咀嚼食物都变得小心翼翼。
云曦、南宫映雪和萧心涵才吃了几口,就寻照顾孩子的借口离开了,就风无心、雷少云和萧将离三人于观潮亭——她们实在受不了这过于缄默的饭局,两兄弟彼此的无言让她们毛骨悚然,却也不敢妄自打破沉默。
风无心和萧将离相对而坐,而雷少云正夹在他们的中间,急得他将双手藏于桌下反复摩挲。风无心和萧将离都不夹一个菜,只是拿起眼前的白水抿了几口,依旧各自的沉思。
雷少云的急躁不无道理,但只因他没有加入二人的神交。只有风无心和萧将离才能知道重逢的珍贵。
在无法寻出一句适合出口的话,他们更愿意这样用这样无言的静坐来享受彼此在身边的时光。
日晷的光针走得很快,一晃到了日中。
当侍女们撤下冷硬的早茶,换上热腾腾的饭菜时,雷少云近乎崩溃了,因为他看到廊道尽头的拐角,云曦幸灾乐祸地向他招手——这几个女人明显在逃避责任,不参与这无趣的饭局。虽然自己也是,因为他不知道身侧的两座休眠火山何时会爆发。
饭菜从热到冷,风无心和萧将离始终都没有尝过一口。雷少云试图用吃菜来打法时间,可该死的寒冬吝啬地将所有的热气掩藏,不肯舍予他。饭菜冷硬的口感正犹如风无心和萧将离的缄默,令他难以下咽,毫无胃口。
风无心神游于往事数个时辰,从垂髫小儿到弱冠少年,他的生活无一没有萧将离的影子。在风无心十八岁参加水月剑会前,他都不曾离开过折剑山庄。心无杂念的他对外界的念想,也无非是每一次萧将离到折剑山庄,都会为他带来天下各地的零食玩具。
那时风无心没有选择,萧将离是他唯一的朋友。
风无心从神游中睁眼时,天色微暗,晚宴已上。他眼前白水,杯面上落入了几颗白星。风无心举目看了亭外大雪纷飞,而萧将离正好与他四目相对。
两人皆微动唇齿,却欲言又止,任由大雪飘进亭内,落满桌案。一枚枚雪花遮掩了两人的视线,让他们看不清彼此瞳仁内闪烁的光芒。
“萧伯伯。”突然,风云尘从听雨阁屁颠屁颠地跑到萧将离面前,将绢布和竹根塞到他的怀里,是一张未完成的风筝。
稚童的声音如银铃般,打破了这忧闷无奈的沉默。
萧将离的目光从风无心转移到风云尘,干燥发白的嘴唇终是愚笨地动了,“云尘,你是要萧伯伯给你做风筝吗?”
“萧伯伯做风筝。”风云尘吐字模糊,水灵灵的双眼看着萧将离的络腮胡,探出手摸了摸萧将离下巴,“萧伯伯有胡子。”
“哎呀,少主您怎么能打扰……”琉璃慌忙从听雨阁内赶出,急忙向几人鞠躬致歉,“风庄主,萧大王,实在抱歉,是奴婢没有好看小少主。打扰了你们的酒兴。”
雷少云正为风云尘打破沉默而兴奋不已,摆手急忙催走琉璃,“哪来的酒兴啊?小丫头片子懂什么,下去。”
萧将离扑哧一笑,将风云尘抱在怀中,“好,萧伯伯给你做风筝。”
风无心感激地看了风云尘一眼,抿了一口白水后问道,“侄儿……还好吗?”
萧将离编制着手中的风筝,沉默了一会才回答道,“心涵是个好母亲,雨凡被照顾得很好。”
冰释前嫌的第一句话,足够令人欣慰。
接下来,除了萧将离编制风筝的声音,就是一段令人回味的沉默。雷少云微笑地喝了几口烧酒暖身子,然后以目暗示远处的琉璃,让她吩咐厨房换上热菜。
待到萧将离将风筝编好送到风云尘的手上时,已月上眉梢。风云尘拿着风筝骨架在观潮亭内奔走,萧将离生怕他着凉了,将黑貂毛领给他挂上,还蹑手蹑脚地跟在他的后面,同他玩耍。
不知何时,萧雨凡已站在廊道外。他看着萧将离那么迁就风云尘,竟然有点吃醋了,嘟着嘴喊道,“父王,您都没有陪雨凡玩过。”
“懂不懂规矩?还不向你的两位叔叔行礼。”萧将离将笑意收敛,神色立刻变为阴沉。
萧雨凡嘟着嘴,走到桌案前,向风无心和雷少云行揖礼,“雷世叔,风世叔。”
雷少云看着两名孩子,不觉心中酸苦,逐别下腰间白玉为萧雨凡系上,“这算是世叔送给小王子的礼物,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风无心从萧雨凡的眼中看出了期盼,不由一笑。见他手一招,一把红色的剑自听雨阁的云龙剑台上飞出,正落在萧雨凡的手上。
细看这把剑,古铜色的剑鞘上飞鸟走兽,而护手为麒麟之首,剑刃精钢合铁,银亮坚韧,“此剑名曰‘同袍’。”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萧雨凡笨拙地念着宋人先生教过的《诗经》,然后向深鞠一躬,“雨凡谢过两位世叔。”
是因为与父亲的关系,风无心不知道如何与风云尘相处,不责怪和不强求,所幸云曦的细心照顾,她总会在儿子耳旁喃语一些风无心的事迹,父亲形象是如天神般存在风云尘的心间。而萧将离的苛刻是因为自己的软弱和不堪,他没有铁血的手段和治国平天下的胸墨,他希望儿子为一名真正的王——也因为他是雨萱的孩子,他想把自己有的一切都给予他,“就像当初师傅和萱儿对自己一样。”
不知是稚童天生的友好,还是一见如故。萧雨凡和风云尘相处得出乎意料的好。小世子与父亲一样,永远都会护着,爱着自己的弟弟。现在的他,身躯虽是幼小,但在风云尘眼里却如同一座大山坚不可摧——这在今后一生里,风云尘始终都没有改变最初的信任。
风无心看着两个小孩子如此相处,不由想起幼时的他们,“记得小时候,每次遇到危险,萧大哥都会说‘站在我身后’。”
萧将离听到风无心口中的“萧大哥”,先是一愣,再微微一笑,“谁叫我是大哥呢。”话落,两人相视而笑,心如冰雪消融,春阳沐身。
风雪急骤,飘如鹅毛。
厨娘带着丫鬟摆上热菜,还有重新热好的酒。三人随意夹了几口,便一齐将目光投向已成玉璧的流云瀑布。
的确,萧将离已经完完全全地原谅了风无心。只是彼此之间难再有侃天聊地的兴致,任何伤病治愈,都将留下不可磨灭的痕迹。
“萧大哥,沙盗和尸潮之患如何了?”雷少云饮下一杯烈酒之后,精神恍恍惚惚,其实他担心的,是怕这些祸患会伤害心中的那个人。
“就剩下一些扫尾的工作了。有范叔在,本王……我很放心。”可能是肚子真饿了,萧将离连续夹了几口菜。因身子久时未动,被寒风吹得瑟瑟发抖,只能靠烧酒取暖。
“那就好,那就好。”雷少云见两位兄弟家中其乐融融,遥想起远在黄沙葬的妻儿,只能用烈酒将咽喉中的泪水灌进肚子里。
“哎呦喂,小少主,小世子,两祖宗耶。”突然,听雨阁内传来一阵骚动。琉璃奔走的身影倒影在明火照耀的窗纸上,“小少主啊,那是庄主的龙渊剑,锋利无比,伤着了怎么办呢?”
风云尘虽才两岁,早聪伶俐,却是留客山庄的一个大麻烦,与沉默寡言的风无心截然不同。风云尘总会逃脱琉璃和王可人的视线,跑到厨房去偷吃东西,或是跑去天玑阁寻姑姑的麻烦。每次在云曦严肃目光的审视下,他都会躲到风无心的背后去——这个沉默寡言的父亲,是他心中一道坚不可摧的墙。
不一会,固执的风云尘吃力地扛着龙渊剑送到风无心的面前,“爹,给。”然后指着凝成冰壁的流云瀑布。
风无心知道儿子的心思,微微一笑之间,龙渊剑已经出鞘入鞘。只见剑光一闪,冰壁突然崩裂,水流急窜而出。
风云尘高兴地跳起来,然后双手叉腰,对萧雨凡作出嘟嘴骄傲状。
萧雨凡对着萧将离跺脚,急得眼泪都快出挤出来了,“父王,您才是天下第一大英雄对不对?”
此时,三兄弟都不由而笑。
是啊,每个小孩的心中,父亲都是天下第一的大英雄——只是幼时,风无心看见父亲那张刻薄而严肃的脸,就连生活也如履薄冰;只是幼时,萧将离心中都在揣摩父亲的模样……
“世叔现在怎么样了?”萧将离看着萧雨凡不甘地被萧心涵提起耳朵带走,轻声问了一句。
“父亲因为腿伤只能坐在轮椅上。”风无心的神情由阴转晴,“所幸有尘儿陪他玩,一直绕在他身旁叫他爷爷。”
萧将离难免触景生情,自己的可怜孩子的亲娘、爷爷奶奶和姥姥姥爷早已不再人世,就连唯一最亲的父亲也对他如此刻薄。
“记得小时候世叔总是会指导我武功。”萧将离刚说一句话,风无心不由往下接,“是啊,那是我们总是在枫溪林比试,而父亲总是偏向你。”
“那是世叔望子成龙心切,希望你……”不知不觉,已经聊了那么多。当再沉默下来时,三人不由相视大笑。
“想我当时被南山府追杀时,不离不弃的,也就只有你们了。”萧将离的眼眶被烈酒辣得通红,“那时剑悬头顶,我和无心总会相互切磋,促进武艺……”
“每次都不分胜负。”风无心注意到了萧将离眼中的热烈,“龙渊新磨,怕萧大哥不是我对手。”
“哈哈哈,那大哥我倒是要以身试剑了!”萧将离决然站起,酒意上涌,让他踉跄一步。
雷少云摇起折扇,“想又是一场武学盛宴,少云倒是有眼福了。”
寒冬之夜,幽冷的锁剑坪上落下两颗流星。萧将离还有没站稳,龙渊剑就携带风雪而来,将他逼出一丈之外。
风无心的剑气从一开始的“我行我素”到达“不容抗拒”的境界。执剑之时,他已目空一切,瞳仁中只有萧将离一人的映像。
萧将离双掌心唤出的浊世龙火可歌可泣。风无心只是龙渊剑轻挑,火龙在冰蓝色的剑气中涣散无形。
萧将离到现在才确信,阎罗衙灭门之后,“剑仙”之名已名不虚传。漫天游走的剑气如秋后南归的雁群,横空数次变幻,令人难以招架。
三十招之后,败下之前,萧将离双目突然出现了萧心涵的印象,并非那螓首蛾眉的一颦一笑,而是舞动火麟剑的英武之姿,清晰到一招一式。
在龙渊剑抵触到萧将离的咽喉最后一寸的距离时,萧将离浑身燃其熊熊龙火——不再乌黑而浓稠,而是明亮而火红,将龙渊剑逼出自己的绝对领域。
“燃灯灭罪照春江,怒破云海定昆仑。”萧将离双掌并举,三条透红色的火龙由身而生,就如同彼此相知相守的三人,“龙华三会!”
排山倒海的掌风欲将风无心淹没。可风无心岂是等闲,旋身而起,千道剑光与龙火并驾而行。再是一招“飞燕逐月”,穿云逐月的剑影将三段龙火尽数斩断。
“大王,我来助你!”突然,夜空中惊现一道蓝色的刀影——青云断水刀与刺向萧将离的龙渊剑针锋相对。
“嘿,无心,这样才算公平!”萧将离奋身而起,直取风无心的右侧,掣肘他的剑势。可谁知叶织秋竟在风无心三剑之内被逼开。
“小叶,你应该给我更多的时间的。”萧将离站定,与叶织秋分列风无心两翼。
叶织秋抚刀笑道,“大王,招式光是花俏耐看可行不得。”
“哼,那你看好了!”萧将离双掌举起龙火直取风无心右侧。叶织秋亦是出刀刺向风无心的左肋。
风无心目光一沉,往后退出半丈,横剑而挡。萧将离的右掌和叶织秋的刀尖正好击中龙渊的剑面。
薄如蝉翼的青云断水刀在抵住剑面时,刀刃弯卷。叶织秋双手全力一震,借刀的韧劲将风无心弹出,随之一记“青龙断浪”化成一道蓝色的闪光直追而上,在被龙渊剑接下后,再是连出八刀,“横贯八方”光影重重。
可当他回过神来,只砍到风无心的虚影。
“你的刀快,人家的身法更快!”叶织秋听到萧将离的奚落时,发现他已经化成一道残影追上风无心与其缠斗了。
萧将离的掌风虽是力拔山兮气盖世,可奈何风无心的剑气能斩断一切,甚至是虚空!
风无心的剑芒足有一丈,他剑光回旋盘舞,将萧将离和叶织秋逼出在他方圆一丈外,近身不得。
“龙吟水上。”萧将离拳掌并用,水龙自生,盘游于龙渊之上,欲以掌劲禁锢剑锋。他随之再是一招“擒龙摘珠”手,可奈何抓不住风无心的臂腕。
叶织秋见风无心剑势缓下,横出数刀,闪烁的刀影直取风无心的右手腕。
太上忘情剑!
风无心右手竖剑,左手掌运真气自下而上游走于剑刃。
萧将离和叶织秋看风无心身上出现另一道墨色人影,剑势雨落云飞,与风无心一般无二。剑气织成云海,双影变幻无常。
“燕飞吹残雪,剑影逐天涯!”双影齐动,穿云逐日的剑光横闪于云海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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