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淘小子一定是小时捅过马蜂窝。我不好意思地笑了,将儿时的一桩往事讲给槐叔
听。
小时候,我很淘气,常常做些令大人不可思议的事情。九岁那年的一天中午放
学回家,妈妈说你先写作业吧。我潦草地将作业写完,看妈妈的饭还没有做得,就
偷偷地溜了地去。隔壁小勇家也还没有吃饭,我推开门冲他摆了一下手,小勇冲厨
房的妈妈吐了一下舌头就溜了出来。前几天我俩发现楼下饺子馆的仓房上有个马蜂
窝,由于个子不够高,试了好几试都没捅下它,这更刺激了我们的顽皮性。今天放
学时,我俩商量,下定决心一定要把它捅下来。我俩拿了一根自以为很长的竹杆,
可还是差那么一点点儿。我总是有些胆小,生怕捅炸了蜇着我,便转动着小心眼让
小勇踩着我的肩膀上去。小勇是个憨厚的孩子,在我面前一向唯命是从。小勇短胖
的身体令瘦弱的我不能承载,使我们二人跌了个人仰马翻。我们仍不死心。小勇说,
看我的,就蹲到了地上。我踩着他的肩膀头,颤颤的直起了身子,竹杆头刚好碰到
马蜂窝,我在那里一阵乱七八糟地搅和。马蜂窝掉了,像一朵花儿似的在地上炸开
来,顿时一片“嗡嗡”声四起。在蜂窝炸起之时,我从小勇的肩膀上直挺挺地落了
下来,像一团烂泥。我已顾不得身上的疼痛,爬起来抱头鼠窜,马蜂像跟屁虫一样
追逐着我俩不散,直到我俩歇斯底里的嚎叫声将大人引了来。那一场“蜂波”将我
搞得可怜兮兮。突出的收获是鼻头像小山一样地兀起,嘴巴肿得老高,右手也被马
蜂蜇得像团发面馒头。我疼痛得不堪忍受,好些天没上学躺在家里直叫唤。难过的
还不止这些,要命的是我不能张嘴吃饭,猪一样的嘴巴噘着只能靠妈妈往嘴里灌些
流食。最让人受不了的是妈妈还幸灾乐祸地唠叨个不停。妈妈说,这下好了,看你
长不长记性,看你还淘不淘!那件事给我带来的痛苦是极大的,记忆是相当深刻的,
果然令我老实了许久。后来“马蜂”二字一直是我所逃避的字眼,提起它就条件反
射,乃至心悸。
槐叔听完我儿时的故事,哈哈大笑,说你小时候可淘得没边,为这你爸你妈可
没少操心,不过我挺相信那话:淘小子出好的,淘丫头出巧的,你果然大了挺有出
息。我不好意思地笑了,说槐叔您不要笑话我了,我都出息到乡下来了。槐叔正色
道:乡下怎么了?乡下就不需要知识啦?你小子怎么这种观念,以后不许再有这种
想法。槐叔又将他的大手一挥,指着四周翠绿的群山说:你看这大自然的环境多好
呀,赋予人们的太多了,咱爷俩好好干,将来也办个什么绿色食品厂的。
槐叔说到这时,脸上泛起一股潮红,满眼溢出一种对生活前景的向往。我被老
人家的情绪所感染所激励,也在心里勾画出一幅宏伟蓝图。槐叔又给我讲解蜜蜂的
习性和养蜂技艺。我听了默默记于心间。
新的生活以崭新的面貌展现在我的眼前。很快我适应了这里的环境。一晃许多
日子过去了,我向槐叔学到的不仅是养蜂的知识,重要的是我从他老人家的身上学
到了许多做人的道理。老人坚强的品格,对人生执著追求的信念,都给了我极大的
鼓励。我去县城买了许多养蜂书籍,槐叔介绍我去岭南的杨家庄杨柳家参观学习。
杨柳是槐叔妻舅的女儿。
杨家庄位于木鱼村的南端,使木鱼村有十二里地。晨阳散着金光透过山峦晖映
着绿地,我蹬车在崎岖的弯道上行驶着,清新的大自然空气沁人心脾,令我格外畅
快。十二里路不远,我按图索骥,顺着槐叔指点的线路一会儿来到杨家庄村口。老
远我望见村庄口的北面被一片银白所遮盖,走近前看,是一大片枣树林。林中安谧
古渺,迎风拂面送来阵阵淡雅的香气。枣林边上围着一溜红砖圈起的院墙,墙内是
几座青砖瓦房。我知道,这就是了。
院子里的蜂箱摆布得整齐有序,不时有几只蜂儿落往我身上,旋即又张开翅膀
轻sang飞走。院子里空无一人,我喊道:有人吗?回应我的只是蜜蜂“嗡嗡”的叫
声。我顺着一间房子里传来的声响走过去,正与要出门的人撞个满怀。“唉哟”一
声,那人扬起脸来。我的眼睛一亮,好俊俏的一个女孩啊!我不好意思连道对不起。
女孩脸红的一笑,嵌在脸上的两个酒靥很深很深的窝了下去。我的心一动,不知为
什么,感觉中她一定是杨柳。我拿出槐叔的信递给她,说我是周亦然。她伸出手来,
落落大方地说:你好,欢迎你。
我感觉脸上一热,慌忙也递过手去。没想到山区的女孩这么大方,我从心里刮
目相看这个女孩了。看了槐叔的信,杨柳很随意地说,其实也没什么,只是摸索着
干就是了。
其实我已从槐叔那里大致了解了她的情况。杨柳高中毕业本考取了一所师范院
校,只因家境贫困交不起学费才把那一纸通知书扔掉了。杨柳开始有几个蜂箱,换
点钱用以给常年有病在身的母亲治病和供养弟妹上学。有了经验和能力,后来发展
成一个小小加工厂。我用狐疑的目光在四周扫视着,既是“工厂”,怎么会没有员
工?杨柳笑着问我,你一定很疑惑吧,怎么就一个光杆司令呢?
好聪明的女孩!我不由在心里赞叹道。
杨柳说,刚刚建成的房子,还没有形成规模,缺乏资金,为了节省开资,只好
又当官又当兵。杨柳说完这些又笑了,她的笑,如一缕阳光,很是灿烂,在我胸中
涌起一股热浪。
我们谈了许多。不知为什么,我们彼此没有陌生感,好似在很久以前就曾相识。
更为奇异的是,杨柳将她许多的设想讲给我听。她叫我周老师。她说周老师读的书
多,有知识,希望我能帮助她实现她的理想。当我问起眼前这个不平常的女孩有什
么理想时,她羞郝地笑了。她第一次这样笑,像一个初次登台亮相的小姑娘,很令
人着迷。她说,周老师您不要笑话我,山里人说话直真,不会藏着掖着,其实我最
大的理想就是上学。说到这,她低下了头。
我看到杨柳的目光中,有一层晶莹的东西在闪着亮光,我不知道那是一种人生
的希冀,抑或是人生的痛苦?
继尔,杨柳抬起头又笑了。她接着说,她想帮助弟妹来实现她自己没有实现的
理想,她一定要帮助弟妹走进高等学府。她还说想利用当地的自然环境资源,开发
一个很大的绿色食品加工厂,她要让自己的产品走向省城,走向全国,甚至于走向
世界。
我从杨柳身上看到了一种积极向上的精神力量,感到眼前这个女孩身上有一股
冲击力在净化着我。我想起了槐叔如出一辙的话语,一种热浪在我胸中升腾开来,
渐至形成一种有形的东西。朴实的山里人哟!
我要走了,杨柳有些不舍。她一再说,周老师,你可要来哟!
我蹬上车子骑出老远,仍然感觉到背后有两道目光在深深地注视着我。
我不知道,从此以后这个枣林便和我有着一种割舍不断的情缘。
我和槐叔说了我的想法。我想第一步是先扩大蜂房,然后和杨柳联手合起来成
立一家股份食品公司。当然这其中有许多细枝末节。槐叔听了很兴奋,很支持我的
想法。我写信让父亲帮我筹了一笔款子,没过多久,通达的父亲便给我寄来了五千
元钱。
槐叔的女儿槐花从县城回来了。槐花六岁那年槐叔带她去过我家一次。十九年
过去了,鼻涕虫一样的小女孩已出落成美丽丰腴的大姑娘站在我面前。槐花很新潮,
一袭牛仔装在山村里很是抢眼。这是个活泼开朗的女孩,见到我就喳喳说个不停,
没有拘束感。她说然哥你真让人不懂,放着城里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到这闭塞的
穷乡僻壤里来干啥。我笑说,这是回归大自然哪。她就摇头说,你们这有文化的人
哪……
槐叔说她,都快做新嫁娘的人了一点也不稳重。她搂着槐叔的肩膀笑嘻嘻地说,
爸,如果我不想嫁呢?槐叔也笑着说,莫非你还能守我一辈子?槐叔摇头对我说,
槐花娘在她很小时就去世了,他一直又当爹又当娘的把槐花养大,自小就把这丫头
惯得没样。槐花笑着对我说,然哥,你说我要是嫁了人,我爸多寂寞啊?
我才知道槐花快要结婚了。槐叔告诉我,槐花的对象是县委副书记的儿子,小
伙子人不错。两人的事拖了两年了,人家男方家里早就着急了,这回说好了,“十
一”就结婚哩。
槐花很久不回县城了,一直在我身边忙来忙去。槐叔不解道:这丫头怎么啦?
以前三五个月不回来一趟,回来也是点个卯就走,嫌乡下土坷垃味太浓。
县委副书记的儿子来了。小伙子一表人才,可槐花见了他很淡,说你来干什么,
你走吧!
槐花冷着脸将那小伙子打发走了。走的时候,小伙子用酸酸的眼神狠狠地盯了
我一下。我有些明白了,但我对他又能说些什么呢?我当槐花是妹妹啊!
后来槐花和我去了两趟县里,我见到了县长。
正如槐叔所说,金县长果然是个非常有魄力的年轻县长。他听我介绍了情况后,
很激动。他说云山县有丰富的天然资源,如果扩大发展这些有利资源,我们云山县
一定会很快富裕起来。金县长说,他代表云山县的老百姓感激我,贫困山区的人民
希望多下来些我这样有知识有文化的知识分子。最后他说,如果有什么困难来找他,
县里一定会鼎力相助。
我们和杨柳联合搞起了一个大的蜂蜜厂。这姑娘真是能干,也很敬重我,在朝
朝夕夕的相处中,我从她的眼神中读出了什么。说实在的,我真的很喜欢这个浑身
透着一股朝气有志向的山区女孩。但终归我是有妻女的男人。我竭力地压抑克制着
自己的情感,不让它姿意横流。说来让人难以置信,我来这里已有一年多了,说不
想女儿是假的,有时闲暇下来,楠楠可爱的影子不时在眼前跳荡,但我的脑海里从
未出现过孔令晓的身影,一次都没有。或许是伤害太多?亦或是我们之间的情份已
断?
这天的午夜时分,我被窗外轰轰隆隆的雷电声所炸醒。当我翻身冲出门外时,
瓢泼似的大雨已从天而落。杨柳也从她的房间冲了出来,我们俩人将蜂箱用雨布苫
起,又奋力将那台摇蜜机搬进屋里。机器不轻,杨柳吃力地和我往屋子里拖着。院
子里竹杆上挂着的照明灯在风雨里飘摇不定的摇晃着,使人有些眼晕。我看到几缕
头发粘在杨柳苍白的脸孔上被雨水不停地冲刷着,我怜惜地问,你行吗?
杨柳咬着惨白的嘴唇摇摇头没说什么。就在摇蜜机抬进门里之时,我在门外的
一只脚突然一滑,手一颤动,摇蜜机的一角压在了我的右脚上。当时我疼得“哎呀”
一声,不由自主地喊叫出来。杨柳连忙用力将机器撬起,我抽出了腿。
雨仍然肆意地下着。我试了几试,没能站起,杨柳吓坏了,她失声喊道:然哥,
你没事吧?我咬着牙,摇了摇头,仍然坐在地上。杨柳一步上前抱起了我,摇晃着
身子向屋子里走去。我真不知道我一米七八的大个子,在杨柳柔弱的怀里是怎样被
她搬进屋里的,我也不知道这个弱小的女孩子身上怎样蕴藏着那样大的力量。总之
我被杨柳放到了椅子上。
我的脚被挤压得淤紫了一大块,有一块破皮之处正汩汩往外渗着血。杨柳将我
的脚抱在她胸前唏嘘不已。钻心的疼痛袭击着我,令我一阵颤栗。我发抖的身体使
杨柳清醒过来,她忙用酒精棉球帮我清理创口,然后用绷带将伤口裹好。杨柳轻柔
的动作使我内心不时涌起一阵感动,我抬眼注视她,正与一双含情脉脉的大眼相接
视。还痛吗?她柔柔地问我。在那一刻,疼痛骤然消失,我胸中腾起一股热浪,再
也不能自持,一把将她拉入我的怀里……
窗外的雨渐渐变得淅沥起来,也不再雷鸣电闪。我笑着逗杨柳说,你刚才叫我
什么啦?杨柳娇羞地低下了头,一丝潮红涌上她的两个笑靥,你真坏周老师,她说
着又将头钻到我的怀里。我捏着她的鼻子说,不许再叫老师,要叫哥哥。
然哥。杨柳柔柔地呼唤着我,令我心中再次涌动出一股热流。
3
我们的养蜂事业发展得很快,不久县长专程带人来参观我们的加工厂。县长说,
他们将要去日本搞经贸洽谈,招商引资,打开云山县的经济大门。临走,县长带走
了我们厂加工生产的蜂蜜。
谁知我们的蜂蜜在日本竟成了抢手货。县长回来说,一个叫佐田的日本商人对
已检验了的蜂蜜说,这才是真正的没有被污染的天然食品,好东西啊!
当然我们的蜂蜜是纯天然的,我们是在山里放蜂哦。很快,佐田派人通过县里
来我们这里考察。
这天,县里又来人了,前呼后拥的围着一个气质高雅的日本女郎。这是山区小
村第一次来外国人,杨家庄和过大年一样,村里村外挤满了看热闹的乡亲们。78岁
的杨老头瘪着漏风的嘴巴说,这外国人敢情和咱中国人也没什么两样啊。三楞子接
碴道:你当外国人还能长出两鼻子三只眼来?说得大伙轰然大笑。五婶子用手指点
着日本女郎说,你看看,你看看,人家闺女咋长的,怎么那么俊呢!
长得白白净净秀秀气气的日本女郎叫川野秀子,她挥动着手臂微笑着,用生涩
的中国话对大家说,你——们——好!乡亲们被秀子生硬的中国话逗得哈哈大笑,
小孩子们便学着秀子的腔调侉声拉气地重复着:你——们——好!你——们——好!
山乡四野里回荡起一片欢声笑语。
秀子先是考察了我们的加工厂,然后跟着我们到山里放了一个多月的蜂。我虽
是城里长大的,也见过世面,但我真没想到这个弱不禁风像大家闺秀一般的秀子,
竟是这般的泼辣。秀子和我们一起钻山沟,爬野坡,那回让藤棘将她白皙的脸蛋划
破了好大一条子,血一下子渗了出来,杨柳吓得直叫喊,可秀子却不惊不慌地从包
里掏出化妆盒对着镜子照了照,然后泰然自若地掏出纸巾擦拭了一下说,没关系。
继尔又玩笑着说,即使是破了相也不要紧,日本的整容术是很高的,不会留下疤痕
的。
秀子的泼辣很快赢得了大家的好感。秀子吃着杨柳做的饭菜,一个劲地点头,
连声说道:好吃!好吃!美食家这一称号送给中国人是最贴切不过的了。
我笑着说,看不出秀子小姐还是个中国通呢,你的汉语讲得不错,敢问小姐是
如何学得的?
秀子转脸板起了面孔。她说她的祖父是侵略者,曾经参加过侵华战争。祖父一
直痛悔自己的行为,秀子很小的时候就教她学习中国的古汉语,让她日后有机会去
向中国人民负荆请罪。因此秀子的汉语讲得比较流利,只是在发音上有些生硬。秀
子说到祖父的侵略行为时,一脸的沉重,继尔她跪在地上,向我们深深地鞠了个躬,
说是替祖父向我们陪罪。
杨柳被秀子的行动弄得不知所措。我连忙说,那是历史所造成的,都过去了,
与秀子无关,中国与日本是一衣带水的友好邻邦。后来,我们避开了这个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