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男孩教我的事(圣天使版) 作者:蔡康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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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男孩教我的事(圣天使版) 作者:蔡康永-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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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后来,这事不了了之,十七号男生并没有被处罚。我问他怎么摆平的。
  “我跟他们说,我的内裤都是牛仔布做的,牛仔裤就是我的内裤。”十七号男生说。
  是啊。学校管的虽多,可是并没有规定不可以拿牛仔裤当内裤啊。
  从校门出去左转的街角,出现了一个神秘男。
  想想在他出现之前,并没有什么征兆,没有下大雨,也没打雷,就是很突然的,从某月某日某时刻开始,直接出现在街角,每天都在,一连伫立几个钟头。
  他的短发说不上什么发型,穿着也就是当时年轻人常传的有腰身衬衫,衬衫下摆放外面,裤管一点点喇叭,这种外形是在不起眼,如果不是他那对眼睛太大、睫毛太长,应该是没什么人会注意到他的。
  他永远站在街角那棵树的旁边。我们下课以后,不管是几点经过那里,他都站在同一个位置。他如果再苍白些、换上白衣白裤,你几乎就可以断定他是被那棵树困住的幽灵了。
  当然他不是,他一点幽灵的气质都没有,他有点黑、有点肌肉,而且,最不像幽灵的,是他的眼睛很灵活。每次我们走过,他的眼睛都会跟随着我们,直到我们转过街角,他看不见我们为止。
  我跟同学研究过这位男生,他是神经病吗?或是搞神秘?如果是搞神秘,他的乐趣到底在哪?
  有一天下课后,我决定试探一下,我摆脱同学,在学校留到很晚才离开。我一个人经过街角,发现他真的还在树旁边,我已经比我通常看到他又要再晚两三个小时了。我有点讶异,但他看起来比我还讶异。
  接着,我做出更令他讶异的事情。
  我走到树旁边的路灯底下,靠着灯杆,我拿出书,开始用路灯的灯光看书。我偶尔看他一眼,其它时间就假装在看书,可是,当我发现他始终毫不掩饰的直直盯着我看的时候,我也就渐渐肆无忌惮的回看他。
  这场古怪的对峙,在路灯下进行着,风偶尔吹落几片树叶、不相干的路人偶尔走过,但对峙一直没有中断。
  大概对峙了一个钟头吧,十八号男生似乎生气了,他的长睫毛唰唰唰的眨了好几遍,他直直对我走过来。
  “喂,同学,你到底想干什么?”他看着我。
  “那你又想干什么?”我回看他。
  “我?我……我干什么,关你什么事?”长睫毛唰唰唰。
  “那我干什么,又管你什么事?”我反问他。
  “当然关我的事!我负责官邸前面的安全。”他说。
  “官邸?什么官邸?”我问。
  “副总统阿,不知道吗?副总统上个星期搬到你们学校旁边来住,你连这个都不知道吗?”
  “我怎么会知道这种事?”
  “赶快走开啦,你在这里搞这么久到底在搞什么鬼我根本看不懂,等一下被我们长官发现,告诉你们学校,你就死定了。”
  我把书放进书包,走人。
  原来他是便衣警察。原来还真有便衣警察这种人,原来便衣警察也会长成这个样子。
  快要转过街角的时候,我回过头来问他——
  “那你为什么不一开始就赶我走?”
  “我,我……”
  我没等他说完,就走了。
  两个礼拜以后,忽然换成另外一个人站岗。大概他被调走了。
  我也就渐渐忘记他长的样子,直到,直到有一天下课,我发现他竟然站在校门口,我才又想起他的长睫毛来。
  而他说他这次可不是来站岗的。于是我们又直直对看,两个人都笑起来。
  第十九号男生,从美国转学来的,一个ABC:在美国长大的中国人。
  他讲的中文有腔调,他听的音乐跟我们完全不同,他迷的球队我们不认得,他的英文脏话正宗原味。
  他带了不少尺度惊人的美国色情杂志来送给同学,使他立刻受到欢迎。
  他很郑重的拿了三本色情杂志来给我。
  “这三本是最好的。”他说。
  “多谢你,为什么要送我最好的呢?我没帮你什么忙吧?”我问。
  “喔,是这个样子的,大家都说你最会念书,”他说:“我要你教我看《红楼梦》。”
  我差点没从椅子上跌下来。
  “你不会喜欢《红楼梦》的。”我说。
  “美国的老师说中文小说最有名的就是《红楼梦》,我爸也说我应该读一读中文最有名的小说。”
  “你爸的中文,跟你一样烂吧?”
  “比我还烂一点。”他说。
  十九号男生很坚持要学着看《红楼梦》。为了教他,我只好自己也开始读《红楼梦》。
  是因为三本色情杂志,才开始读《红楼梦》的,说了也没有人要相信。
  对应于我们这间全男生的学校,在世界的另一处,也就理所当然的有一间全都是女生的学校。
  每年情人节,这间女校的女生,会公布一份秘密的榜单出来,对一年来我们这边“值得注意”的男生,颁赠封号或头衔。
  今年的榜单收到了,出现了一个以前没见过的头衔:“吻者”。
  吻者。
  这个头衔并没有排在特别显著的位子,可是,却在榜单上散发出夺目的光芒。
  我们看了受封为“吻者”的,是我们班上一个很安静的男生。
  这位安静的男生被封为“吻者”的事很轰动,我们班立刻对他进行了公审。
  “你到底问了几个?”有人问。
  “……四十几个吧。”他答。
  大家一片哗然。
  “不可能!哪有可能交过四十几个女朋友!”大家乱成一片、七嘴八舌。
  “谁说一定要女朋友才能接吻的?”吻者说。
  大家静了下来,看着他。
  “你是说,不用交女朋友,也可以接吻?”有人问。
  他耸耸肩。
  “别的人我不知道,我只管接吻就是了。”他说。
  “什么叫你只管接吻就是了?!你只需要接吻,都不用跟那些女生约会、谈恋爱吗?”
  吻者男孩同情的看着大家,点点头。
  “怎么可能有这种事!难道你跑去她们学校、见到人就吻吗?”大家笑闹一阵互骂。
  “其实……原来我也只是,跟她们学校的一个女生约会……”男生开始解释。
  “结果呢?”大家抢着问。
  “结果就跟她接吻嘛……后来……”
  “后来怎么样啦?!”
  “后来……好像是她回去以后,有跟她们班很多人讲……”
  “讲什么?快点说啦!”大家一直催。
  “讲……讲说我很会接吻吧,然后,结果,后来,我其实根本也没……”
  “怎样啦,后来怎样啦?!”
  “就……她们班就有一些别的女生来找我,说要跟我接吻看看哪……”
  “哇!喔!”大家纷纷怪叫。
  “她们就只来找你接吻,没有变成你的女朋友?!”有人问。
  “少数几个有啦……大部分都是只找我接吻的啦。”他说。
  老实说,听起来还蛮合情合理的,如果他真的接吻技术一流的话。
  大家又再乱七八糟的逼问了一番,他显得很困扰、又很得意的样子。
  “吻者”地位就此确立。
  大家真的没有料到,这位安静的男生,背着我们过着这么过瘾的日子。
  班上有个“吻者”,大家似乎也与有荣焉,而且需要接吻前,有了可以讨教的专家,对大家都有好处。
  有一天,“吻者”男生跟我两个人在忙着准备一个活动。
  “你知道我是怎么开始练习接吻的吗?”他说。
  我看着他。
  “我从一本书上看到的。”他把手举起来:“看到没,用这块地方。”
  他把左手的大拇指和食指之间的那块地方,展示给我看。
  “干嘛?”我问。
  “我以前常常跟自己的左手接吻,就是吻者块地方,有点像别人的舌头喔。”他说。
  “真的?”
  “不信你试试看。”他说:“当然,后来都跟真的人接吻,就没有再用到左手了啦。”
  “可怜的,被冷落了。”我捏捏他左手大拇指跟食指之间那块薄薄的肌肤,像安慰小动物一样。
  他也笑了。
  然后他想起一件事情:“为什么你从来没有来问过我要怎么接吻?”他问。
  “呃……这个嘛……”我摸摸鼻子:“我好像还没开始用到我的手,就有点忙不过来了呢。”我说
  游泳,是第二十一号男生教我的。
  在他家的游泳池里,他开始教。
  “来,放松,假装自己死掉了,像尸体那样浮在水里。”他说。
  我照做了,脸朝下、泡在水里。
  我的眼睛闭着,耳朵却闭不了,听到水底的声音,很安静。
  “张开眼睛。”他说。
  我张开眼睛,看见蓝蓝的水、蓝蓝的池底。我从来没有在水里看过东西,觉得很奇异。
  二十一号男生游到我身边,我从水里看见他的身体,还有他所引起的波纹、他在池底的影子。
  他潜到我的下方,在水里笑嘻嘻的对我挥挥手。他的头发像海草蔓延开。
  我被水流慢慢移着,我享受着死掉了的宁静,有一下子我动了念头,想要想想一下自己是怎么死的,可是这念头立刻消失——“反正已经死了,怎么死的有什么关系呢。”我喜欢这种死掉的宁静,我不要再乱想事情、破坏这个宁静。
  直到我憋不住气了,我才把头抬起来,我脚一时踩不到池底,他把我扶住,笑嘻嘻的对我说:“你看,就算不会游泳,也没有很可怕啊。水不会把你怎么样的。你活着,你死掉,你挣扎,你不挣扎,水都是一样的。”
  他教会了我游泳,和一些别的事情。但他不知道他还教会我一件很重要的事,他教会我“假装死掉”。
  后来我每次游泳时,都会假装死掉一下子,然后得到我这个年龄的人、本来不会了解的宁静。
  第二十五号男生,不知是从哪里来的,反正有一天,他就骑着很漂亮的摩托车,停在我们的校门口。
  我在人行步道上走着,他很慢的骑着摩托车跟着。有时候他骑快了,超过了我,他就停在路边,等我超过了他,他才又慢慢跟上来。
  这样跟了十分钟,他说话了:
  “坐上来吧,我带你去逛逛。”他说。
  我这才第一次抬起头、看看他的样子。
  他穿背心,露出很粗壮的手臂,头发很长,被风吹的张狂,戴副墨镜,很拽。
  我坐上他摩托车的后座,他猛加速,冲出去。
  他飙了好几条路,速度快到我从没尝试过。到了一个路口,我说我渴了,他说他去店里买可乐给我。
  他跨下他的摩托车,我惊讶的发现他的腿上有钢圈支架,他的小儿麻痹很严重。
  他一拐一拐的走进店里去,留我在摩托车上。我望着他的背影发呆,不知道该想些什么。
  大概是他的动作有点慢,多给了我一些时间,我发完呆后,跨下摩托车,没等他走出店来,没跟他说再见,我跑掉了。
  我为什么忽然就这样跑掉了?
  我被什么事下到了?
  我不能简单明了的说出来,因为不管答案是什么,我都已经做了可耻的事。
  是陌生的男生,后来再也没见过面,但我一只觉得我欠他一句“谢谢你,再见。”
  他跟我说他家是种玉兰花的时候,我其实听不太懂。
  他是第二十七号男生,来自这城市以外的地方。他说他们那里很多人家种玉兰花。
  “玉兰花,就是红灯车子停下来的时候,会有人跑到窗户外面来卖给你的,一小串一小串的那个花?”
  “对啊,那就是玉兰花。”他笑着说。
  他的鼻梁细而直,鼻头却有点圆,给人一种北极动物的感觉,像极地白狐狸这类的动物。他却提起了玉兰花,使得北极忽然弥漫一股淡淡的花香,他帮助我在一瞬间偷偷殖民了一小块北极。
  作为一个在城市长大的白痴中学生,我当然会继续问他很无知的问题:
  “我一直不知道,玉兰花是种出来的。”
  “当然是种出来的。不然呢?”他有点意外,又有点感兴趣的看着我,他大概从来没听过这么蠢的问题。
  “我以为是大自然里长出来,卖花的人是自己跑去找花,把花摘来卖的。”我说。
  他大笑。
  “所有在卖的花,都是专门种花的人种来卖的。”
  我耸耸肩膀,郁金香长得就像大批大批种出来的花,玫瑰也像、百合也像,可是玉兰花不像。
  玉兰花像不小心长出来的花。
  “我们家有几百棵玉兰花的树,我只要在家的时候,就会帮我爸妈摘玉兰花。”
  这是另外一个我从来没有想象过的画面:只比我大两岁的男生,从长满玉兰花的树上,把花一簇一簇摘下来。
  “玉兰花要晚上摘,摘下来装成一篓一篓,运到城里去卖,这样卖的时候,香味才对。”
  我脑子里的画面,立刻又刷上了夜色。白色的花朵,在夜色中格外清丽。
  “在晚上摘玉兰花,听起来很浪漫。”我说。
  “真的摘的时候,就只是工作啦。”他说:“不过,真的挺香的。到城市来以后,常常闻到的都是臭味,我的鼻子快要忘记我们家的味道了。”
  本来,念中学的男生,应该是永远不会花钱去买一串玉兰花的,这太像老女人才会做的事。
  不过,我却渐渐变得看见玉兰花就买一串,好让他偶尔能想起他家的味道。
  他,从我的同学,一步一步,渐渐变成我的宠物。他很可爱,又很无知。
  所有我知道的事,他似乎都不太知道,却又想知道得要命,比方说:吃西餐使用刀叉的顺序,谁偷拿了故宫的什么,还有拳击赛的黑幕,这些事。
  作为一个中学生,我只不过是从进出我家的客人,再从我家五花八门的书报杂志那里,收到一堆乱七八糟的、有时连“常识”都不能算的消息。偏偏这些东西,对他特别有吸引力。
  他好像是在向往着一个什么样的世界,而知道这些事,可以让他觉得接近那个世界。
  他常常在打一阵子球以后,匆匆跑去洗个脸,把头发都弄湿了,然后一屁股坐到我前面来,问东问西。
  他的发尖还滴着水珠,有点细长的眼睛,认真地看着我。
  我看着他,想着:“这么多男生里,真想不到竟然是这样一个男生,做了我的宠物。”
  所谓的“宠物”,意思是:本来我一定会很不耐烦的关系,却格外放水的、忍受下来了,大概是产生了一种通常是由宠物来提供的——“我是被需要的”虚荣感吧。
  有一天,他告诉我说,他很喜欢一个女生。
  他讲的那个女生,听说很出色,也很不驯,很有个性。
  但我还是鼓励他去追求她。我虽然对他的头脑没什么信心,但我对他的外表,信心很够。
  果然,他只是用最简单的方法:找机会认识、表明好感、邀约,就成功了。
  “嘿嘿,才女也就只是这样子罢了。”我还是忍不住这样想了一下。
  问题是:才女并不“就只是这样子罢了”。
  他跟才女交往了快一个月。这一个月他都很快乐,如果来找我,就是来发泄一下他对她的崇拜,再补习一些她跟他聊、他却聊不出个名堂的事。
  “我的宠物到森林里去独立求生了。”我想。
  当然,宠物的求生能力是有问题的。
  才女大概很快就察觉了:在他迷人的外表底下,实在只是个草包而已。
  对待这样的人,如果不是采用对待宠物的心,会不耐烦。而才女可不是在找宠物,她是在谈恋爱。
  她很干脆地把我的宠物给甩了。
  他靠外表,只撑了一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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