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佑一听这话,心里暗叫不好。原来,最近他和张岚为了不引起别人的注意,一般有什么事都传纸条。今天早上,天佑正要去踢球,在楼梯口遇到张岚,她塞给他这个纸条。天佑还来不及看,就跑到操场上去了,一场球下来,他早把它忘到脑后去了。这下子,战玉书发现了这个纸条,就像发现了敌情一样。天佑上去一把夺下来,几下撕碎扔掉。这叫死无对证,因为他和张岚约定,这类纸条都不署名,现在把它一撕,战玉书根本来不及想是谁的笔迹。然后天佑说:“你喊什么喊?那是我在图书馆抄的文学作品里的话,你不要大惊小怪,好不好?”
战玉书没想到天佑会有如此动作,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这时,杨成辉坐在上铺慢条斯理地说:“战书记,这就是你的不对,你也知道天佑喜欢摘录一些东西,你乱翻人家东西本来就不好,现在你又扯什么姚可惠干吗?”
战玉书一时语塞,说:“我也不是故意的,我洗衣服,怕洗了口袋里的东西嘛。”
这时,半天没说话的任品说了:“别吵了,你赶紧给人家洗衣服,洗完你赶紧走,我们还要睡觉呢。战玉书,你别那么多事好不好?烦死了。”说完,把头蒙上了。
去布置会场的路上,战玉书说:“天佑,我总觉得不对劲,那条子上写的内容不像是书上的,好像是谁约你晚上去动物园。”
天佑停住脚步,严肃地对战玉书说:“作为一个团支部书记,有的事你该管,有的事你就不该管,这件事我要是再听别人说起,小心我对你不客气。”
战玉书说:“至于吗?我不是没跟谁说什么吗?”
《地上地下》 第一部分 《地上地下》 第6节(2)
天佑说:“你不乱说是最好,你要是不管好你的嘴,早晚你要吃大亏。”
下午,天佑找了个机会跟张岚说了早上的纸条被战玉书看到的事情。张岚安慰天佑说:“没什么,她查不出什么。我就是想晚上出去走走,既然如此,咱不去不就完了?”可是,天佑很失望,因为最近他俩老悄悄去动物园逛,他还悄悄搂过张岚的腰呢,他很喜欢张岚身上那种味道。
然而,想封住战玉书的嘴那是比登天还难。果然,晚上天佑在图书馆查阅资料时,姚可惠气冲冲地过来找他:“天佑,我找你谈谈,你跟我出来!”
天佑心里明白姚可惠肯定是听到了什么,就说:“我正在忙着,有什么事你就在这里说吧。”他手里还是不停的往卡片上记着什么。
姚可惠眼睛里含着泪,问:“天佑,你是不是背着我,和别人好上了?”
天佑想起张岚的话,尽量和气地说:“你是不是又听战玉书说什么了?”
姚可惠说:“她说有人晚上约你去动物园。”
天佑说:“那你看我去动物园了吗?或者你到动物园看看,有没有人在等我,就完了嘛。我就很奇怪,你干吗总听她的呢?姚可惠,我告诉你,知道我为什么对你总是敬而远之吗?你这人就是热情有余而冷静不足。你看看你,也不知道我愿意不愿意就天天给我买早餐,从家里给我带好吃的,还给我洗衣服。你知道吗?即使是钱佩玲跟杨成辉这么好,也没有事没事就往我们宿舍跑。女孩子应该矜持,而不是死缠烂打,明白吗?”
姚可惠说:“天佑,我知道你喜欢张老师,我从你的眼睛里就能看出来,你看她的眼神跟看我都不一样。我就不明白,我哪点比张老师差,你为什么总觉得她好呢?”
天佑笑了:“你这话从何而来?我怎么觉得她好了?”
姚可惠说:“我感觉得到,你看她眼睛里目光柔柔的,看我是冷冰冰的。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们俩肯定有秘密。”
天佑说:“既然我们有秘密,你还跟着掺乎啥?喜欢你的男生也不少,随便找一个不都比我强啊。姚可惠,我告诉你,我喜不喜欢张岚跟你没关系。只是我不喜欢你,因为你太主动,我怕你,你呀,最好改一改自己的做法,要不你找哪个人,人家都不会要你。”
姚可惠气得一跺脚:“天佑,我告诉你,你不要欺人太甚,别以为我没人要,明天我就带个比你强得多的给你看。”
天佑说:“那是最好,省得烦我。”
姚可惠眼泪在眼圈直转,可是强忍着没让它掉下来,她点点头,说:“好,你说我烦你是吧?以后我不烦你了,行不行?”
姚可惠还真说到做到,第二天,她就宣布跟毛博思好上了。毛博思还觉得受宠若惊,甚至晚上很不好意思地对天佑说:“你看这怎么说呢,我真没想在你们中间插一杠子,是姚可惠主动来找我的,这事儿真不赖我。”说着,递过来一根黄瓜,天佑接过来。
天佑当时正给张岚写元旦联欢晚会的串联词,就随口说:“那好啊,天上掉下大馅饼,你还不好好珍惜?那可是咱班的班花啊,你独占花魁,还不一边偷着乐去?”他顺手把黄瓜放进嘴里。
毛博思没有想到自己吃了这么个不软不硬的钉子,心里有些别扭,讪讪地走到一边去了。不过王旭的一句话叫他心里忽然产生了对天佑的嫉恨,王旭说:“毛博思,你别觉得姚可惠是真的要跟你处,我看那完全是为了跟天佑较劲,找你当垫背的,还在那儿当真了,没劲。”
天佑把手中的笔放下,说:“王旭,你胡说什么,人家处是人家的事情,跟我有什么关系,闭上你的臭嘴,一边待着去。”
《地上地下》 第一部分 《地上地下》 第6节(3)
王旭吐了一下舌头:“瞧我,多这个嘴干嘛?两头不落好。”
任品打圆场:“得了,都少说两句,都少说两句。老毛,好好处,姚可惠多漂亮啊?天佑也是,放着现成的不拿,总去想天上的月亮,最后啊搞不好鸡飞蛋打。”
1985年正是中国一场文化热潮兴起的时候,求知若渴的大学生们沈浸于西方思想解放运动,大量吸收西方经典。那时候,几乎每个大学生的书架,都有一两本马克斯或者拉卡托斯的大作。正像中国近代以来的仁人志士一样,那时的学生开始围绕着“中国向何处去”这个主题思索着,拼搏着。有人开始热情鼓吹巴黎公社原则,到坚信市场经济和宪政共和是人类摆脱奴役之路的通途,人们开始追求新的理想。
这时候,天佑与张岚的关系已经秘密进行了很久,张岚的妈妈尽管没说同意,至少也没坚决反对。这天,天佑到张岚家吃饭,到张岚家时,客厅里坐着一位双目炯炯有神、文质彬彬的青年。他伸出手说:“我叫张峰。”
张岚说:“他就是我哥!”原来,他就是张岚的哥哥。他哥在北大教书,这次是专门回家看父母的。
天佑跟张峰一见如故,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只是他们谈论的主题是中国的政治和经济改革。
张岚并不参与两个男青年的论辩,但是张岚的妈妈感到这些问题过于敏感,几次打断他们。但是,话到热烈之处是停不下来的,两个人居然转到楼下自行车棚继续讨论。他们讨论了当时的局势和今后的发展趋势。
张峰说:“谁也没想到,一个包产到户,一下子让中国活起来了,邓小平真是功不可没。天佑,你认为下一步该怎么办?”
天佑说:“包产到户只是农村改革的第一步,农民有了积极性,但土地不是他们的,承包地又变动太快,农民要有不断扩大再生产的动力,就要解决农民土地所有权的问题。”
张峰说:“对,孟子说无恒产者无恒心,一定要耕者有其田,实行土地私有。”
天佑接着说:“农村改革的发展,必然会推动商业供销、银行财税、工业交通、科技文化、人事劳动以至党政领导部门的改革,现在已经看到了这种趋势。”
张峰说:“所以政治改革必须从上至下,知识界要全面推动普选。”
天佑说:“那样恐怕会引起人们思想的混乱,特别是在中国老百姓普遍素质不高的情况下,马上推行普选没准会事与愿违,搞不好就会种下的是理想,收获的是跳蚤。”于是,两个人又争辩起来,搞得脸红脖子粗的,使得在楼上一直看动静的张岚以为两人在吵架,急忙跑下楼来劝架。
吃饭时,张峰对妈妈说:“妈,张岚很有眼光,这个男朋友不错,很有思想。”
张岚妈瞪了他一眼,说:“思想能当饭吃?还是能换个好工作?”张岚不愿意张峰再提这个话题,在桌子底下使劲踹了他一脚。
临分手时,张峰推荐天佑读一读萨谬尔逊的《经济学》,多做学习笔记,多做实际调查,争取能写点东西,他给推荐到北京的学术刊物上。他说:“如果能发表,对你将来毕业分配会有好处,假如你真的能留在哈尔滨,我妹妹将来也不会两地分居不是?”
张岚在一旁用手打了一下张峰:“哥,你说什么呢?有你这么当哥哥的吗?”
《地上地下》 第一部分 《地上地下》 第7节
大学里的日子,对很多人来说都是比较悠闲的,日子枯燥、单调而又有滋有味地从指缝间流淌着。一学期结束了,面临的是期末考试。大学生活最重要、压力最大的是期未考试,因为学校规定考试4门以上不及格要留级、6门以上不及格要退学。考试没通过,再英雄也会气短。留级或离校,那可是校园三大悲剧之一啊!因而考试的紧张气氛就像从魔瓶里放出的巨大妖怪一样,威胁着平时游山玩水的读书人。天佑脑子灵活,记忆力强,所以复习还算轻松。毛博思、任品等可惨了,整天脸青唇白,十分吃力。天天都开夜车,以致一双眼睛都睁不开了,总是布满血丝,细眯着。最后一门考完了,大家才都松了口气,兴奋地想大喊,不管考得好不好,都感觉解脱和幸福得要晕倒。
毛博思所参加的马克思主义研究会的影响,现在可不是一般人所能想到的,因为整个哈尔滨的高校的参加人员,据说已经超过三百,最让天佑感到有意思的是,任品现在几乎成了活跃分子。杨成辉因为刚刚被发展成积极分子,所以他不解地问天佑:“任品能思考马克思主义?”天佑无法回答,因为最近他正为姚可惠担心,姚可惠最近经常跟毛博思参加一些比较激进的学术讨论。
特别是有一天,当天佑从姚可惠口里听到一句:“现在我们正处在华夏民族千古未有的一个黑暗的历史时期,我们要用赤热的鲜血和激情疯狂地奏响一部气势磅礴的交响乐。”这时候,天佑忽然感到她疯了,自己一定要拯救她。
这天,大家去锅炉厂参观都回去了,因为战玉书安排上的失误,把天佑、姚可惠和另外一个女同学落下了。因为那女同学家就在附近,所以她直接就回家了。剩下天佑和姚可惠站在2线车站等车回学校。姚可惠今天穿了一件灰色的套装,里面是粉红色的衬衣,发型已经不再是张岚那种短发,而变成了一种波浪,看起来成熟得可笑。2线车许久不来,天佑就问姚可惠:“你最近还是很热衷那些活动吗?”
姚可惠没说什么。天佑又接着问了一句:“你和毛博思处得还好吧?”
结果,姚可惠的回答却令天佑大吃一惊,她说:“我现在关心的事不是情情爱爱,中国经济体制的改革现在已经进入了异常艰难的时期,什么官僚、腐败、渎职呀,什么经济管理混乱、双轨制呀,一时良莠俱出,整个国家乌烟瘴气,所以我要去努力改变这些。”天佑感到她的目光里充满着火焰,似乎整个人都在燃烧。
天佑一时有些发懵,这还是以前他认识的那个姚可惠吗?姚可惠又接着说:“在社会主义体制逐渐走向商品社会体制的这个过程中,是否必然会有一些旧有的东西爆发出来,而成为这整个过程的最黑暗的一面呢?这也许不是愿意不愿意的问题,而是一个社会转型时期的必然现象。这几乎就像一个鲜明的标志,标明着中国正在锐意改革着旧有腐朽的制度,同时也在踫触着那暂时还无法调和的矛盾和困惑。”她的声音坚定而高亢,只不过这次天佑没有嗅到那种浓烈的香味。
这使得天佑更无法看懂这个几个月以前还热衷于给自己打饭,洗衣服的女生,他问:“你说这些是不是看西方政治书多了?我问你,没有知识和文化、没有判断能力的公民如何行使投票权?”
姚可惠哼了一声:“天佑,以前我觉得你是一个有独立思想的人,现在看来不过如此。”她的眼睛开始向通乡街方向看,阳光照在她漂亮的脸上。可是天佑觉得有些怪异。
天佑笑道:“可惠,我承认你们很高明,也许一下就看到了最完美的中国应该采取的制度,但是求你们给你的祖国一个发展的时间,不要拔苗助长,很多事情是瓜熟蒂落,水到渠成的。规律无法勉强,落后就要挨打,如果因为你们的无知妨碍了国家的发展,那你们将成为中国历史的罪人。”
2线车来了,姚可惠没有跟天佑上车。但是天佑感觉到,她孤独的身影就像是自己一样孤立无援。他知道是自己的拒绝改变了这个女孩对世界的看法,可是,这有什么办法呢?爱情是不能勉强的,天佑离不开张岚那种淡雅的香味。
《地上地下》 第一部分 《地上地下》 第8节(1)
秋天早就来了,可是哈尔滨的天气还是那么热。在一次班会上,毛博思跟战玉书发生了很激烈的冲突。那天,针对马克思主义学会最近的一些观点以及学术活动,
那天,针对马克思主义学会最近的一些观点以及学术活动,战玉书对全班同学说:“我告诉你们,不管他们怎么鼓动,咱们班的同学一个也不能参加,谁要是参加了,请马上退出,不然的话,我开除他团籍,然后建议学校对其劝退。我看啊,那些人动机不良。谁反动我们打倒谁!”
早已经忍不住了的毛博思站来打断战玉书的话:“战玉书,你少来文革那一套,你吓唬谁啊?你扣什么大帽子?咱们班就我跟任品参加了,我们就是探讨一些发展经济,改变民生,怎样使马克思主义在改革开放中发扬光大,我们怎么就动机不良啦?我告诉你,就你这歪脑袋别老总想着给别人扣帽子,你开除别人的团籍?呸,我跟任品早就是党员了!”
任品拉住毛博思说:“冷静,冷静,平常心,平常心。”他现在不再是两年前那个胆小怕事的人了,他似乎有掌控一切的自信。
毛博思还是很激动:“战玉书,我们马克思主义学会是学术活动,一切都光明磊落,你用不着歪曲它,你要是真有证据说我们反动,你到公安局举报好了。”直到姚可惠站起来把他拉出教室。
他出去以后,任品笑着说:“他就这样,一说话就激动,战书记,咱们继续。”
天佑注意到身边的几个同学,王旭给人的感觉比较忧郁,甚至有点阴沉;杨成辉则洒脱不羁,热情洋溢;王凤山像个大男孩,有着一双朦朦胧胧、似醒非醒的大眼睛,单纯而又迷惘。艾军穿著一件肥大的土黄色的人民装,张全则低头记着什么。
而班里的其他女生,则认真倾听着,鸦雀无声。他明白,毛博思这是真正的赤诚爱国,真正的忧国忧民。天佑的清醒导致他更加忧郁了。天佑进大学有两年多了,他已经是一个成熟的青年了,可是战玉书和毛博思吵架的那天他怎么也安静不下来,似乎被某种神秘力量所左右。夜晚,天佑一个人待在空空的教室里狂热地写诗,渴望一种灵魂和精神的升华。
情绪的变化在海德格尔那里,是走向死亡的经验;在雅斯贝尔斯那里,是在边缘状态或临界状态的遭遇;在萨特那里,是人感到厌恶或呕吐;在马尔赛那里,是走向神秘的经历;可是,在天佑这里,他感到的却是一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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