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呢哦。”
我上了一半厕所,门铃就响了,来得真快!
我妈开的门。
“伯母,你好。”
“你就是阿嘉的上司呵?请进来坐。”
我妈对他好客气,他又不是她的上司。
“我不进去了。”他对着刚从浴室走向客厅的我说:“品嘉,你和伯母等一下在超
市门口等我,我现在回去开车。”说完他掉头走了。
他先跑来跟我妈照面,这样我们就跑不掉了。他这样不辞辛劳地两头奔波又是何苦
呢?我该感谢他的用心良苦吗?
“他就是你上司哦?哪按这呢少年?”
“他比较会保养吧!”其实我不清楚他到底多大年纪。
“结婚了没?”
“结过一次。”
“结过一次?”
“离婚了。”
“呵……现代人真爱离婚,他看起来很老实啊!人好像不错,他太太为什么要跟他
离婚?”
“妈,我不知啦!等一下你不要问他这个喔!”
“我知啦!那是咱在这讲讲,我哪按这呢不识礼貌。”
“妈,咱好出来去了。”
“哦。”
他很海派,请我们母女俩到豪华饭店用餐,席间不时夹菜给我妈,居心叵测。我一
直瞪他,他都假装没看见。
他一直在说话,我妈一直在听,我一直在心里骂他。
“伯母什么时候回去?”
这一句话我就听得很清楚了,不知道他是什么居心,听起来像要赶我妈早点回去。
“明天早上就回去,火车票已经买好了。”
“那明天早上我开车送你去火车站。”
明天是星期天,给了他献的机会。
“不好意思麻烦你,我自己送我妈就好了。”我不希望妈妈心起疑窦,虽然那可能
已经发生了。
“一点都不麻烦。”他说。
“按呢哪好意思?”
完了,我妈这么问等于是答应他了。
“伯母,你不必跟我客气,小事一件,不足挂齿。”
我妈讲台语,他讲文言文,鸡同鸭讲,相谈甚欢。我跟他一起吃过很多次饭,这一
餐最是痛苦。待会回了家我会更痛苦,妈不知道会问我些什么问题。
回程换我坐驾驶副座,因为我妈说她不敢再坐前面了,刚才到饭店的路上,她心惊
胆战,领教够了台北的交通状况。
碰到红灯时,他就握着我的手等绿灯亮,我没敢乱动,任他握着远比较不会惊动我
妈。
我一定要找时间找他算今天的帐。
他在超市门口放了我们母女。
“阿嘉,伊我是说你上司,伊叫啥米名?”
“他叫高捷思,敏捷的捷,思想的思。”不知道他刚才在饭桌上都跟我妈屁了些什
么,连名字都没报上。捷思?不止思想敏捷,连动作都又狠又快呢!
“噢……伊对你好像不错。”
“他对每个人都不错啦!”
“你讲伊离婚了,那有囝仔无?”
囝仔?我没问过他,也没想过这个问题。
“不知呢!你问这个做啥?”
“没啦!若是有囝仔,以后欲搁结婚就卡麻烦了。”
“那是伊的代志。”
“对啦!”妈讪讪然对我一笑。
妈忠厚得可怜,我知道她想问我的不只是这些,碍于我不主动表态,她只有噤声。
“妈,你先去洗澡好了。”
“也好,我差不多该睡了。”
她洗澡,我打电话。
“嗨,是我。今天我妈住在我这,她洗澡很快,所以我不能讲太久,而且我随时会
挂电话,先跟你说声对不起。我的上司很可恶,他竟敢请我妈吃饭,不知道他心里打的
什么主意。把我的生活搅乱也就罢了,现在还把我妈牵拖进来,情势变得更复杂了,希
望我妈不要多心才好。他一直对我彬彬有礼,没有逾榘,所以我也不好对他太死相。不
过再这样下去好像也不是办法,他到底想怎么样嘛!我希望他和公主能赶快传出进一步
的消息,那样的话,我就有理由拒绝他了。公主保密的功夫很好,我一直没听见什么马
路花边新闻,不知道他们都在什么时间约会,他没来找我的时候大概就是跟公主在一起
吧!你会不会觉得我很窝囊?我觉得自己窝囊透了。他菜做得还不错,可我也不是没饭
吃呀!没有他的时候我也没饿昏过,不也活得好好的吗?真是!被他牵着手的感觉是很
好没错,不过,不被人牵着走的感觉可能更好、更自由。哎,我妈好像洗好澡了,拜
拜。”
我妈果真从浴室出来了,电话在此刻响起。
“嗨,是我。”阴魂不散的高捷思。
“我要去洗澡了,拜拜。”我立刻挂断他。
“谁啊?哪按讲一句就把电话切掉?”妈狐疑地望着我。
看来我是欲盖弭彰、弄巧成拙了。
“没啦!我要去洗澡了。”我匆匆回房取出换洗衣服后躲进浴室。
洗好澡,头发才吹了半乾,电话又响了。
“嗨,是我。洗好澡啦?”
“嗯。”
“要不要去散步?”
“我妈难得来一趟,我散什么步啊?很不孝耶。”
“那我去你家陪你们聊天。”
“不要啦!我妈已经睡了。”
“那正好,我们去散步,我现在往你家走,你下来吧!”他下达指示后挂了电话。
要不是怕吵醒我妈,我当场就会用三声尖叫来发泄我的怨气。
蹑手蹑脚出了门,我在巷口遇见他,忿忿甩掉他的手,我急步在街上乱窜,像只没
头苍蝇。他紧跟着我,毫不费力。
“去哪里啊你?”
“不要你管。”
我一直走一直走。天气又闷又热,我手心发汗,胸口郁闷,在一处建造中的大楼旁
我停了下来,双手抱头开始尖叫。
叫了五声之后,他从身后将我紧紧环抱。
“好了,好了,你不怕路人围观吗?”
将我扳过身,他依然抱着我不放。
我泉涌的泪淌在他的胸前,浸湿他的衣裳。
我恨他。
他的双手正在我背上来回轻抚着,唇贴着我的发际轻轻点着一下又一下。
“头发该剪了吧?还是想留长?”
“不要你管。”
我虽这么说,却没挣脱他的怀抱,任他用手拭着我没来由的泪水,然后在我紧闭的
眼皮上和亲吻一下。
“没有人像你这样散步的,你这是急行军。”
他又牵着我的手往回走,用很慢很慢的速度,可以平复我紊乱心绪的速度。
牵手走远路?我愿意跟他走多远?我又能跟他走多远?
“品嘉,我受不了了。”送我到家门口时,他对我说。
我从没看过他情绪失控的样子,此刻他看来也还算正常,只不过声音听起来很压抑。
我怔了怔,他终于受不了周旋于两个女人之间的日子了是吗?
“我现在一定要吻你。”
看他两眼发红又真像已濒临崩溃的边缘。
他吻住我。
此刻的我,愿意贪爱炽然,任心去流浪,无所靠岸;愿意浮沉欲海,勇敢地向爱的
彼端泅泳;愿意错估一切,即使被弃被叛也不会不甘……他的吻化我为一滩水,我全身
虚软地贴着他。
“我不知道还可以忍受你多久?”他如是责备我,像骂一个无知的孩子。
双手不停揉捏着我的脸颊,他仿佛想杀了我但又下不了手,我对他也有这种感觉。
揉揉捏捏一阵,他决定用温柔的吻折磨我,我的唇被蹂躏了好久。
最后,他放了我的唇,前额依旧抵住我的。
“就进步这一点,可以接受吗?”他问。
“什么也别说,好不好?”我求他。
“我说了什么吗?我什么也没说。”
“对,就像这样,什么也不要说。”
保持原来的姿势,他将我抵向门,直到我的背脊紧贴着门板,无路可退。
“再吻一遍,可以吗?”他求我。
轻轻点首,我点下两行珠泪让他舔吻,绵绵的吻在我唇上画下句点。
※ ※ ※
职位高、年纪长就是不一样,送我妈到火车站的一路上,他的言谈妙趣横生,逗得
我妈开怀不止。还好,他只提工作上的趣事,不谈私事,他的、我的、我们的。
此外,他话多,我妈又拙于发问,因此没有发生令我窘困的状况。
进站前,我妈对他千谢万谢,对我则千叮万嘱。
终于,我和我妈莎哟哪啦了,如释重负。但她离去的背影依然勾起我心底那一丝凄
凉的感觉。
“想去哪里?现在。”出了站,他问我,不忘立刻牵我的手。谢谢他刚才没有在我
妈面前这么做。
“天气这么热,我还是回家吹冷气看电视好了。”
“上你家还是我家?”他一问,我立刻双手抱头想尖叫。“好好好,当我没问,那
我们别回家,去吹吹风好了。”
“风从哪里来?”
“新竹有风,我们去新竹。”
“新竹?你是新竹人啊?”
“不是,我阿姨住新竹。”
他想带我去见他阿姨?这是什么意思?回报我让他见我妈吗?
“又在想什么啦?你好像有间歇性痴呆症。”
“去新竹干嘛?”我气白了脸问他。
“不是说了去吹风的吗?”
“去哪里吹?说具体地点。”
“先去城隍庙吃小吃,再去交大溜直排轮,然后吃自助冰,最后去我阿姨家吃晚
饭。”
我还是很想抱头尖叫,碍于这是台北闹区,万头钻动,人来人往的,我不想被人当
神经病看。
“就算你是我的上司也不该这样限制我的行动吧?”
“我哪有限制你的行动?”
“怎么没有?去这里做这个,去那里做那个,都是你在说。”
“是你问我具体地点的呀!”
“我……”好!他厉害!高捷思。
“上车吧!”
※ ※ ※
结果,我们没有去城隍庙吃小吃,他带我去了客家小馆吃午饭。临时起意的,他说
上回出差来新竹,客户请他来过一次,觉得还不错。
他是个疯子,开着车满街找体育用品店,只为了买轮鞋。
“不溜不行吗?没有鞋就不要溜嘛!干嘛花这种钱。”
“我家有一双轮鞋,可惜忘了带。不过,再买一双无妨。旧的那一双迟早会坏掉,
我的脚应该不会再长了吧!所以不算浪费,你有轮鞋吗?”
“没有。”
“所以嘛!买一双放着没差,以后我们晚上就穿着轮鞋出来散步,有创意吧!”
他如果是疯子,我就是傻子。跟着他胡乱试穿,一人买了一双。不过,刷的是他的
卡,他坚持要送给我,迫我欠下人情债,他不让我用金钱偿还。
交大图书馆前那片斜坡还满适合溜直排轮的。
“你本来就会溜了是吗?”
“嗯。”
“唉,我打错算盘了,本来以为可以教你的。”
我自认技巧不差,小时候我就会溜轮鞋,小学毕业时,爸爸送我一双四轮溜冰鞋,
每个寒暑假我都会溜它个痛快。十五岁以后我不再溜了,爸爸送的那双溜冰鞋,现在收
藏在老家我的房间里。
“又在想什么了?”
“没有。”
他连溜这玩意见时都牵我的手,新竹的风吹得我挺舒服的。
“体力还不错嘛!每晚做仰卧起坐还满有用的。”
“咦?你怎么知道我每晚做仰卧起坐?”
他对我眨眨眼。“猜的,我睡前做伏地挺身,你们女生大概就做仰卧起坐吧!”
我们女生?也许公主睡前也做仰卧起坐吧!
我体力再好也好不过他。几圈下来,我忍着疲累逞强。
“不溜了,我们回车上换鞋,然后绕校园散步。”
我没意见。
新竹的风里漾着浪漫,他揽着我在校园里漫步。
坐在草地上休息时,他盯着我说:“我好渴。”
“去吃冰。”撇过头,我躲开他灼热的目光,我也很渴。
“好,走吧!”
驱车离开交大,我们到一条有好多家自助冰店的街上解了喝。
“吃了冰就去我阿姨家。”快吃完冰时他说。
“你确定你阿姨在家吗?这样冒昧去打扰人家不太好吧?”我在做最后的努力,希
望他能打消这个念头。
“我昨天就告诉她今天要来看她。”
“噢。”
努力宣告失败。我任他摆布,来到市区里他阿姨家,四层楼高的透天厝,一楼是家
711。
“你阿姨开便利商店?”
“不是,她把一楼店面租给人家了。”
“噢。”
我随他上了二楼,慈祥的妇人开的门,他一见那风韵犹存的妇人便喊了声阿姨。
“阿姨好。”我也喊她阿姨,不觉有什么不妥。
“请进请进。”阿姨堆着笑。“邱小姐是吧!”
“我叫邱品嘉。”
“坐嘛!”
我挨着他坐在沙发上,阿姨端可乐给我们时上下打量着我。
“刚才有没有带品嘉四处去走走?”她问高捷思,对我已改了称呼。
“有。姨丈不在啊?”
“跟朋友出去了。你表哥去才艺班接女儿,马上就回来,你表弟出去一整天了,到
现在还不知道要回来。”她笑着解释。“你们坐,我去准备晚餐。”
客厅里只剩我和他。
“我姨丈开灯泡工厂,可能是跟朋友应酬谈生意去了;表哥跟我一样也离过婚,有
一个女儿,目前是单身;表弟大概是跟女朋友约会去了。”
他简短地向我介绍不在家的几个亲戚。
“噢。你阿姨有工作吗?”
“有,老板娘。”
我笑,同时想起我妈问过的问题。
“你有小孩吗?”
“没有。流掉过一个孩子。”
我看看他,不再多问。
“通常这时候你应该到厨房里去帮忙。”
“我在家都很少进厨房了,去了只会帮倒忙,我才不去碍手碍脚、自暴其短。你会
做菜,你去帮忙好了。”
“你不去,那我就在这里陪你。”
“我无所谓,一个人坐着也可以。”
“你别那么铁齿,整天把一个人也能怎么怎么的挂在嘴上,总有一天你会不能没有
我。”
我没争辩,这里算是他的地盘。他的话提醒了我蚕食的可怕。
不久,他的亲戚们陆续返家。我在他阿姨家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餐,接受了一阵热烈
的盘问,他们皆视我为高捷思的现任女友。
罢了。饭后回客厅小坐片刻我们向主人告辞。
“有空再带品嘉回来玩嘛!”
阿姨热情送别,我却在心里回答:谢谢,不用了。
回台北的路上我一言不发,他应该看得出我不高兴,因此他也没吭气。
停了车,他陪我走回来,没有牵我的手。
“生气啦?”站在我家门口,把我那双轮鞋搁在地上,他小心翼翼地问。
“没有。”
“口是心非。”
“好,我生气。”
“生什么气?”
“不知道。”
“我知道,气我带你去见我阿姨他们。”
“知道还问。”
“有那么大不了吗?我都见过你妈了,你见一下我阿姨不算吃亏吧?”
我就知道这是一报还一报。天知道是他死皮赖脸,处心积虑地要见我妈。
“高捷思,我说不过你,你的脑子比我好,动作比我快,我自叹弗如可以了吧!到
此为止了好不好,我觉得好累,好累。”
“累了就早点休息吧!”
“高捷思你一定要把我逼疯了才肯放手吗?”我气得掉下眼泪。
“我没有逼你。是你在逼我。你在欺骗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