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1-木兰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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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居正1-木兰歌- 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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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谁诳你。”皂隶满脸讪笑,说道,“方老汉你养了个好孙女,万岁爷看上了,我们是奉命前来,领她进宫的。”
  “进宫?”方老汉朝着紫禁城的方向伸手一指,“差爷你是说,皇上看中了俺孙女云枝?”
  “正是,方老汉,好歹我们也得蹭一顿喜酒吃了。”
  皂隶们接着就起哄,方老汉摇摇头,哭丧着脸说道:“这样的好事怎么去年就不说,现在迟了,俺孙女云枝嫁了。”
  皂隶们这才感到方老汉是一块牛皮糖,那为首一个将信将疑问道:“你孙女真的嫁了?”
  “嫁——了,去了开封府。”
  “他娘的,十二岁就开了封,也忒早点儿,”皂隶涎皮涎脸,油腔滑调说道,“这么说,喜酒也没得吃了?”
  “只怪俺孙女没这福气,但总不成让差爷空报一回喜,这点孝敬,你们就拿去吃杯水酒。”
  方老汉说罢,就把早已准备好了的二两碎银拍到皂隶手中。皂隶嫌少,看看这爿小杂货店也榨不出太多的油水,也只好犟着脸收下,拍拍屁股走人。
  皂隶这一走,方老汉一颗悬着的心总算落定,而一家老少也无比欢欣,庆幸只花了二两碎银就轻松渡过难关。
  谁知道第二天上午,那三个皂隶又转了回来。
  一踏进门槛,为首那一位就嚷了起来:“方老汉,你竟敢糊弄公门,不要命了!”
  方老汉慌忙把这些差爷请到堂屋坐定,赔着小心说道:“我的好差爷们,小老儿纵然吃下十颗豹子胆,也不敢糊弄你们。”
  皂隶冷笑一声:“哼,还在耍赖,有人亲眼看见前天夜里,你儿子方大林领着云枝女扮男装出了城。”
  方老汉心里一沉,暗自骂道:“这是哪个王八羔子告了密,嘴上长了疔疮。”为了应付过去,也只能搜肠刮肚把谎话编下去,“差爷,您说的也不假,前些时云枝是回门住了几天,但就在你们来的前一天,她就又回婆家了。”
  “你别他娘的猪鼻子上插葱,装象了,这一胡同人,啥时候见过你家办喜事?”
  “这……”方老汉一时语塞。
  “这、这、这个鸡巴,”皂隶粗鲁地骂了一句,接着逼问,“你儿子方大林呢?”
  “送云枝尚未回来。”
  “那我们就坐在这里等。”
  三个皂隶再不搭话,一个个翘起二郎腿。方老汉被晾在一边,心里头虽然窝火,却又不得不强打笑脸,忙不迭地献茶、上点心。看看到了午饭时间,皂隶们还没有走的意思,方老汉只好硬着头皮上前搭讪道:
  “差爷,要不就赏个脸,中午在小老儿家里吃顿便饭。”
  皂隶眼一横,鼻子一哼,刁难道:“爷们嚼干了嗓子,要吃燕窝滋润滋润,你家有吗?”
  方老汉赔笑说道:“爷们真会说笑话,我方老儿活了这一把年纪,还没见过燕窝是个啥东西。”
  “那,鱼翅也行。”
  “这,这个也没有。”
  “这也没有,那也没有,那你请我们吃什么?”
  “反正到了吃饭时间,好歹对付一顿。”
  “就是要对付,也不能在你家对付,从这里出胡同口,向左拐百十丈远,就是京华楼饭庄,咱们就去那里对付一顿。”
  皂隶轻悠悠说来,方老汉知道这又是敲竹杠,心想蚀钱免灾送走瘟神也是好事,便心一横,去杂货店里用木托盒托出几吊钱来。说道:
  “差爷,这是小老儿孝敬的饭钱。”
  皂隶瞥了一眼,不满地问:“怎么都是铜的?”
  方老汉忍气吞声答道:“俺小本生意,一个铜板卖只篦子,两个铜板卖只海碗,平常收不来银钱。”
  “哭什么穷,咱爷们又不是乞丐!”皂隶吼罢,又兀自静坐,不吭声了。
  方老汉无法,只得返回杂货铺,抖抖索索地从钱柜里抠出一两碎银,回来递给皂隶,噙着泪花说道:“差爷,这是俺小店的本钱,就这么多了,你们好歹拿着。”
  “谁不知晓你们生意人,钱窟窿里翻跟斗!”
  皂隶悻悻然夺过银子,连带着把木托盒上的几吊钱也收起装了,然后扬长而去。
  这回方家人再不敢高兴了,而是提心吊胆生怕还有意外发生。当天晚上方大林从乡下回来,听父亲讲述这两天家中发生的事情,免不了埋怨老人几句,气冲冲说道:“你何必那么小心,公门里的人,喉咙管里都会伸出手来要钱,喂不饱的狗。明日再来,俺就不搭理,看他们咋办。”
  一夜无话,第二天上午也平安无事。下午刚过申时,坐在杂货店里的方老汉,突然看到一乘四人官轿从胡同口里抬了进来,仪仗里头,除了一对金扇,还有了六把大黄伞。这显赫规模,连部院大臣也不曾有得。方老汉在天子脚下住了一辈子,不消打听,就是拣耳朵也听熟了,朝廷各色官员出行的轿马舆盖都有严格规定,任谁也不敢僭越。瞧眼前这拨子轿马,除了官轿稍小,用的扇伞却如同王公勋爵,更有特殊之处,那一对金扇前头引领开路的是一对两尺多长的素白绢面大西瓜灯笼,正面缀贴有四个红绒隶书大字:“钦命炼丹”。“这是哪一路王侯,怎么就没有见过?”方老汉正在纳闷,却见那乘官轿停到了自家门口。走上前哈着腰殷切掀开轿门帘儿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个两次来家横挑鼻子竖挑眼的皂隶。
  “王大真人,请!”
  随着皂隶一个“请”字,一个约摸有四十多岁的蓄须男子从轿门里猫腰出来。只见此人身着黑色府绸道袍,袖口翻起,露出一道细白葛布衬底,脚蹬一双千层底的黑色方头布鞋,头上戴了一顶黑色的忠静冠,从头到脚一身黑色打扮,连手中摇着的那一把扇子,也黑骨黑柄黑扇面,端的黑得透彻。此人就是领命为隆庆皇帝炼制“阴阳大补丹”的崆峒道人王九思。
  “这就是方家?”
  一出轿门,王九思就拿腔拿调问道。皂隶连忙回答:“正是。”
  王九思看到站在杂货铺里的方老汉,又问道:“你就是当家的?”
  方老汉一时紧张,张着口却没有声音,那皂隶又抢着回答:“他就是方老汉,这杂货店的掌柜,云枝就是他的孙女儿。”
  王九思点点头,靠着柜台说道:“方掌柜的,听他们讲,你把孙女儿给藏起来了。”
  “回……”方老汉不知如何称呼王九思。
  “这是皇上钦封的王大真人。”皂隶介绍。
  “啊,回王大真人,”方老汉打了一个长揖,小心说道,“俺已禀告过这位差爷,俺的孙女儿云枝,已经出嫁了。”
  “出嫁到开封是不是?”王九思声音突然一冷,眉心里耸起两个大疙瘩,申斥道,“你方老汉一辈子没出过京城,怎么能够把姻缘牵到开封?连编谎话都不会,快说实话,把你孙女儿藏到哪里去了。”
  打从京城闹腾起征召童男童女这件事,王九思就成了家喻户晓的著名人物。京城里那些养了童男童女的人家,每天都不知要把他诅咒多少遍。其实,这王九思也并非真的就是什么崆峒道人,而是陇西地面上的一个混子,年轻时曾在家乡的一处道观里学过两年道术,因在观里调戏前来敬香的妇女,被师傅赶了出来,从此流落江湖,吃喝嫖赌无所不能。在这京城里也混了几年,终是个偷鸡摸狗的下九流人物。直到去年交结上大太监孟冲,这才时来运转,成了部院门前骑马、紫禁城中乘舆的显赫人物。这次隆庆皇帝犯病,信了他巧舌如簧,要征召两百个童男童女炼制“阴阳大补丹”。他原以为圣旨颁下,在偌大一个京城征召两百名童男童女应该不是难事,孰料他把这事想得过于简单。一听到风声,各户人家都把儿女藏起来了,一帮皂隶没头苍蝇一样忙了几天,才找上来二十几个。皇上那边又催之甚紧,王九思这才急了,决定亲自出马,他别出心裁制作了一对“钦命炼丹”的大灯笼,放在仪仗前头招摇过市,赶马混骡子地就来到了方家。
  方老汉虽然每天都会见到达官贵人的出行仪仗,但从未打过交道,如今王九思把大轿子歇在他家门前,并咄咄逼人说他撒谎。方老汉顿时慌得六神无主,正在这时,方大林从里屋三步并作两步赶了出来。
  “有何事?”方大林瞅了王九思一眼,劈头问道。
  “你是谁?”王九思反问。
  “这是犬子……”
  方老汉赔笑介绍,方大林抢过话头,硬声硬气答道:“我叫方大林。”
  “方大林……唔,你就是方大林。”王九思问身边皂隶,“他的女儿叫什么来着?”
  “云枝。”
  “方大林,你把女儿藏到哪里了?”
  “送回开封府了。”
  “娘的,你爷儿两个都是鸭子死了嘴硬,小心别惹得爷生气。”王九思狞笑着,收了手中扇子朝灯笼一指,“这上面的字,认识么?”
  方大林瞟了一眼,答道:“认得。”
  “认得就好,”王九思双手往后一剪,一边踱步,一边玩着纸扇说道,“钦命炼丹,你是京城里头的百姓,自然知道什么叫钦命,征召你家女儿云枝,这就是钦命,你把女儿藏起来,这就是违抗钦命。违抗君命是多大的罪,你知道么?”
  王九思摆谱说话时,左邻右舍过往行人已是聚了不少,把个巷子口堵得水泄不通。方大林见有这么多人看热闹,也不想装孬种让人瞧不起,于是亢声答道:
  “回王大真人,小人知道违抗君命可以杀头。但小人并没有违抗君命。”
  “你把女儿藏了起来,岂不是违抗君命?”
  “皇上颁旨征召童男童女不假,可圣旨里头,并没有点明要征召我家云枝。”
  “你,”方大林这一狡辩,竟让王九思一时搭不上话来,顿时恼羞成怒,恨恨骂道,“你这刁钻小民,不给点厉害给你看看,你就不相信颈是豆腐刀是铁,来人!”
  “在!”
  众皂隶一起顿了顿手中水火棍,答应得山响。
  “把这小子锁了。”
  “是!”
  立刻几个皂隶上前扭住方大林,拿住木枷就要往方大林头上套。
  “你们凭什么拿我?”方大林扭着身子反抗。
  王九思上前,用扇柄抵住方大林的喉管,恶狠狠说道:“爷专门治你这种犟颈驴子,进了大牢,站站木笼子,你就老实了,带走!”
  看着王九思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方大林气得七窍生烟,一时也顾不得危险,竟“呸”地一声,把一泡痰吐到王九思脸上。
  这一下闯了大祸。
  “打!”
  王九思接过皂隶递过来的手袱儿揩净痰迹,一声怒喝,早见众皂隶一起举棍劈头盖脸朝方大林打来。方大林顿时被打翻在地一片乱滚,满头满脸是血。
  “打,往死里打!”
  王九思犹在狂喊。其时方大林躲避棍棒,已自滚出胡同口躺到了王府井大街,众皂隶接了王九思命令仍不放过,一路追着打过来,可怜方大林顷刻之间皮开肉绽,七孔流血便已毙命。
  眼看一个活生生的人被打死,围观的人群可不依了。他们把欲登轿离去的王九思团团围住。正在双方僵持不下的当儿,张居正的大轿抬了过来。
  听罢方老汉的哭诉,张居正感到事态严重。心中忖道:“两天前我曾为这妖道之事挨了皇上的训斥。现在如果再管这件事,要么就为王九思开脱,这样就会大失民心,遭天下士人唾骂。要么就秉公而断,严惩王九思草菅人命的不法行为。如此来又会引火烧身,如果一旦得罪皇上,自己本来就岌岌可危的次辅地位恐怕就更是难保了。”正在左右为难之时,恰好巡城御史王篆闻讯赶了过来,他本是张居正的幕客,平日过从甚密,被张居正倚为心腹。
  王篆知道张居正的难处,故一来就大包大揽说道:“先生您且登轿回府,这里的事留给学生一手处理。”
  “这样也好。”
  张居正点头答应,转身就要登轿而去,方老汉眼见此情连忙膝行一步,抱住张居正的双腿,哀哀哭道:“张老大人,你不能走啊,这王大真人口口声声说是奉了钦命而来,巡城御史恐怕管不了他啊!”
  接着方老汉的哭诉,渐次围上来的市民百姓也都一起跪了下来,叩地呼道:
  “请张老大人做主。”
  面对男女老幼一片哀声,张居正已不能计较个人安危了,只得长叹一声,与王篆一道走到了胡同口。
  这时王九思一行尚被围观人群堵在方家杂货铺门前,王九思虽然仗着自己有皇上撑腰,弄出人命来也感到无所谓。但看到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且群情激愤,大有一触即发之势,心里头还是难免发怵。这时在一片喧哗声中,王九思得知张居正来了,顿时如得救星。他虽然从未与张居正打过交道,但根据“鱼帮水,水帮鱼”的道理,相信张居正一定会设法把他救出困境。
  “张阁老,你看看,这些刁民要造反了!”
  看到身着一品官服的张居正走进人群,王九思便扯起嗓子嚎了起来。
  张居正瞅着一身黑气的王九思,没好气地问道:“你是谁?”
  王九思一听这口气不善,心中一格登,答道:“在下就是隆庆皇帝钦封的大真人王九思。”
  “你就是王九思?”张居正目光如电扫过来,仿佛要看透王九思的五脏六腑,接着朝路上躺着的方大林一指,问道,“这个人是你打死的?”
  “他抗拒钦命。”
  “什么钦命?”
  王九思指着侍从手上的灯笼,骄横说道:“我奉钦命炼丹,要征召童男童女,这方大林违抗君命,把女儿藏了起来,本真人今日亲自登门讨人,他不但不知错悔过,反而羞辱本官,所以被乱棍打死,死有余辜。”
  “好一个钦命炼丹,”张居正厌恶地看了一眼那两盏灯笼,义正辞严说道,“你炼丹奉了钦命,难道杀人也奉了钦命?”
  “这,是他咎由自取。”
  “当今皇上爱民如子,每年浴佛节以及观音菩萨诞辰,他都要亲到皇庙拈香,为百姓万民祈福。你这妖道,竟敢假借炼丹钦命,当街行凶打死人命,皇上如果知道,也定不饶你!”
  张居正话音一落,人群中立刻爆发一片欢呼,有人高喊:“张阁老说得好!杀人偿命,把这妖道宰了。”
  王九思本以为来了个救星,谁知却是个丧门星。顿时把一张生满疙瘩的苦瓜脸拉得老长,与张居正较起劲来。只听得他冷笑一声,悻悻说道:
  “张阁老,看来你成心要跟我王某过不去了,别忘了大前天在内阁,你因反对炼丹,被万岁爷骂得面红耳赤。”
  围观者一听这话,都一齐把眼光投向了儒雅沉着的张居正,众多眼神有的惊奇、有的疑惑、有的愤懑、有的恐惧。张居正脑海里飞快掠过高拱、孟冲以及皇上的形象,禁不住血冲头顶气满胸襟,忍了忍再开口说话,便如寒剑刺人:
  “君父臣子千古不易,臣下做错了事,说错了话,皇上以圣聪之明,及时指正,这乃是朝廷纲常,有何值得讥笑?倒是你这妖道,非官非爵,出门竟敢以两把金扇、六顶黄伞开路,仪仗超过朝廷一品大员。不要说你杀了人,就这一项僭越之罪,就可以叫你脑袋搬家,王大人!”
  “在!”
  王篆朗声答应,从张居正身后站了出来。张居正指着王九思,对他下令:“把这妖道给我拿下!”
  “你敢!”王九思跳开一步,吼道,“众皂隶,都操家伙,谁敢动手,格杀勿论!”
  几十名皂隶闻声齐举水火棍把王九思团团围住,而王篆带来的一队侍卫也都拔刀相逼。双方剑拔弩张,眼看一场厮杀难免。
  “都给我闪开!”
  张居正一声怒喝,缓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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