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干?那血红的色块对我有何意义?他把那个男人摆在桥上,张口狂呼,无穷无尽。我合上画册——我不想再听,不想再对那画面存留记忆,然而只要一睁开眼,只要一看到玻璃缸,看到缸里的那条金鱼,那张又恐怖又美的脸就会出现在眼前。我感到自己的身体就像陷在泥沼里的车轮,再也无法移动。
我不知该如何解释这种状态——这种静止不动的强烈耗损。这耗损在我的生命里曾有过。不止一次。尤其是在春天,也就是迎春花刚刚吐出第一缀粉红的时候,我几乎什么都不吃,就像一条苍白的视力不佳的银鳗,毫无目的地到处飘游。我在河畔、在松林里游荡,撞到什么就跟踪什么,锲而不舍。偶尔,在那样的傍晚(那个忧郁的男人的绝望情绪开始发作,而哥哥,哥哥则出门去了),我便会一动不动地站在桥上,或是悄无声息地潜进某棵树的阴影。我会看到鱼慢慢显身在浅水里,它们身上的暗色斑纹,在幽暗的光线中,缓缓地,泪滴般地收拢。我看了它们许久,却始终不知道自己在哪儿。那种观望和等待,几乎可说是没有任何的自我意识,我的眼睛在接收印象,大脑却不带一点的解释说明。
童年的河流已远去,现在,我坐在另一条河——邕江旁边,写作。我在写蒙克,他以及他的画。我看似在写,实际上却是假以写作之名一直在列一张非正式清单,清单上列着那些灰暗的,我在各种混乱情景下所见到的东西:爱、欲、情、仇、渴望、恐惧、欺骗、背叛……我一边将这些东西罗列出来,一边昏头昏脑地进行猜测:我是否游荡得太久,是否走了太多的路,以至未老先衰?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在回望过去时,那棵大树仍在荧荧发光,它照着一个旧而神秘的世界,时而暗淡,时而光亮。
“在整个世界即将停止它的进程时,你的脸收揽了地球上所有的美,你的嘴唇,深深的,红得像成熟的果子,但是隐藏了一丝痛苦,一个僵死的微笑出现在你的嘴角,死亡即将来临,那条曾经束缚过世世代代的锁链已打出来——它将继续束缚已经出生和将要出生的人们。”那个挪威男人说。
这是一片分隔之水。男人和女人分别立于水的两岸。
这是一场绵绵久远的苦役,每个涉水而过的人,都是漂泊者,一颗心因为寻找那爱的征兆而跌进失落,继而破碎,而倒映在水里的那张脸,无可名状的苍白、惊惶。
“你的脸收揽了地球上所有的美。”
多么令人心醉的语言,多么咄咄逼人的情爱。蒙克坠入爱河了,不管是那份纠纠缠缠剪不断理还乱的六年初恋,还是之后不惜为之自虐枪伤自己两个手指的情急意乱,或是那些放荡不羁的酗酒生涯,无论如何,这些状况都是同一条河流的分支。在这河流上空,蒙克优雅下跌,在不同的地方啜饮那可以浇淋其羽翼的美以及水中孵化出来的死亡。
《玛利亚》——这蒙克之爱,每一笔色彩,都附带着一份沉重的压力,这压力让火花冒出,让激情涌现,让心膨胀、欲求、蓄势待爆,然后义无反顾地驱向自身的死亡。
爱无处不在又总是出错。爱使人眼盲如蝙蝠。爱是血迹,是坑疤,是啃咬之后的生还。
我想起了曾经听过的一种鸟鸣,那是在青海的鸟岛,其圆润的鸣声忧伤地在草原上扩散。有人说那是斑头雁,说在这个时节仍不断鸣叫的斑头雁是孤独的,还没找到伴侣。
我不知道后来那只雁怎样了,我只记得那鸣声,悲凄又激烈。我猜想它已死去——我宁愿它已死去。那样,我便可以摆脱它,不再期望得到它的消息,不再徒劳地祷告和牵挂。
这真是件糟糕的事,我在设想那只斑头雁的死亡时竟没有丝毫的内疚感。为什么呢?一只死去的斑头雁不会令我痛苦,而那活着的,孤单,渴望的鸣叫却使我不堪承受。
爱——是的,我相信有这回事,我相信爱有其温暖、灿烂的一面,但同时,我更相信爱是绝望,是死亡。因为爱,我们被捆绑在祭坛的尖角,等待虫蛆,等待噬咬。在爱里,不管其它部分是如何的美丽、勇猛,最后一幕都是血淋淋的。
“从我腐烂中的躯体将会长出鲜花,我将在花丛中得到永恒。”
身体空气般浮于桥上,痛楚闪电般在血管中疾走。哦,如果我们在爱里非跌不可,那么就往下跌吧。只要深呼吸一口,只要努力削尖自己,纵身一跃,便可以跌进那道神秘的罅缝。在那里,你的眼睛将被一堆堆颜色裹住,那颜色是如此繁密鲜活,红海般在面前分开,当回过头,它们便又合起,滴水不漏。那么就头也不要回了,只管继续往下——坠跌,直至看到那男人,那正在老去并被噬啃的男人,他的支离破碎的残骸上,在血红的色彩、动荡的线条之后,发出迫人的悸动的光。
多么奢华的孤寂。
在这个到处化脓的世界,我不知道蒙克究竟这样享用了多久。他有如一滴黑色的焦油,在森冷的、被剪断了的、满是伤疤和毁损的冰河之下尽情燃烧。
空中充满了一种哀凄、神秘的气息。
我的头越埋越深,脆弱的双足紧紧勾住地底那丛长满了刺的植物花茎。我能否静止不动?能否找到平衡并休息?
疾病、情仇、爱欲,这些东西对我们这种种类来说是如此明显地痛苦而有害,更令人难受的是,这些东西仍会源源不断地衍生出来,继续下去。难道必须要从那道罅缝,那自己惟一知晓的世界中拔出来,跟它分道扬镳吗?是否我们该避开艺术,只需住在河流旁,跟着自然流淌的河水而过?我望着蒙克“生命的饰带”那一系列作品,觉得自己再次站在了十字路口。
或许,生命本身就是一种疾病,这种疾病是如此古老又如此新鲜。而我们,并非是清洗过且洁净的,我们都无可避免地噬啃和被噬啃,我们无法体体面面而是以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孤绝方式死去。
2005…7…12于南宁
纪尘,70年代出生于广西,毕业于广西艺术学院,广西签约作家。曾在本刊发表中篇小说《九月》,该作品获“华夏作家网杯”和《中华文学选刊》联合举办的首届文学大赛一等奖。
梦断向阳湖
杨匡满
短暂的乌托邦
1969年9月26日中午1时许,北京南站一次长长的专列出发了。尽管有锣鼓有红旗欢送,这一支队伍毕竟不是上山下乡的热血青年。这支队伍老中青三代人都有,数月之后又添加了许多少年和幼童。
人们的心情新鲜又茫然。命运将把他们抛向一个古称“云梦泽”的地方,而他们自己的命运谁也说不清楚。当几乎整个资本主义世界的经济处于一个大的发展机遇期,缺少大量的特别是初具知识的劳动力的时候,中国成千万青年知识分子去了边疆农村;而干部特别是中央各部的干部则到了内陆腹地的湖沼或平原。目的一是下放改造,二是准备打仗。以后才知道有林副统帅的1号通令:赶在国庆节前把大批干部及其家属遣送到外地去。
向阳湖位于湖北咸宁县与嘉鱼县之间,是洞庭湖的一个支脉。这是一片浅浅的湖沼,周边是低矮的赭红色的丘陵。它是鱼类、鸟类、芦苇、茅草、野生菌菇、蛇鼠乃至獐子麂子的天堂。用今天的科学的概念来说:这是一片“湿地”,属于理当保护之列。向阳湖边星散着一些小村庄,一些池塘。泥泞的红土小路把他们连缀起来。土墙、没有玻璃的小窗和烟熏的黑屋瓦显示着它的贫困。
一个村子也就几户十几户人家,如今要平添一倍以上的人。下放干部一律军事化建制,作家协会被称为4大队5连,住在甘棠公社的韩家湾、钟家湾、谭家湾三个小自然村。先头部队已经无偿地征用了老百姓一切能够用的房子,从客堂间到柴屋到生产队的仓库,每间屋尽可能地多放床,多余的行李吊到檐上,洗漱用具堆放到床下泥地上。
从1969年4月12日的先遣队到9月26日的大部队直至年末的大批家属,作家协会下放到这三个自然村及后来迁到在山坡盖的三排平房的干部有118名之多,连同家属共计150人。在北京只剩下几个留守的和中央专案组的,那是很特殊很令人眼红的。下到咸宁的老一辈作家中有:冰心(不久去了丹江口分校)、臧克家、张光年、张天翼、郭小川、李季、陈白尘、冯牧、严文井、侯金镜、葛洛……年轻一点的、改革开放后成为文坛骨干的有谢永旺、杨子敏、崔道怡、阎纲、肖德生、吴泰昌等。至于其他20多个连队、5个大队的各种专家、学者,国宝级的人物,更是数不胜数。整个文化部系统在1969年的下半年,往这一片湖沼这一片丘陵一共端下去了6000名干部,连同家属上万人。
用文化部军宣队队长在大会上的话说:离北京2000里,20个小时火车,对得起你们这些知识分子了。
9月27日正式进“点”,也就是进村。说老实话,久居城市,搞了三年“文革”,七批八斗确实搞疲了,刚下乡时看到远山近水,丘陵起伏,鸡鸣犬吠,还是有些新鲜感的。从人际关系上说,在北京时或居高楼,老死不相往来;或搞运动,彼此怀揣戒心;于今除开军宣队,凡五七战士不分官阶高低不分红的黑的,一起一身汗一身泥。这种新鲜感在臧克家等人的诗歌中,在萧乾、韦君宜等人的回忆散文中,都有较充分的体现。
我在1969年10月中旬给亲朋好友们写了一封长信,于今它的底稿保留在我当年的日记中。信的语气还有“文革”遗风,但当时多数下放干部的心绪可见一斑:
秋雨伴我到中原,金风送我过长江。北京已秋凉袭人,这儿却常有暑天的余威。转眼间,我们在黄用胜同志的家乡过了近一个月。时间虽短,但初到这个革命大熔炉的感受是难以言尽的。正如主席所说,向下的东西是旧的量和质,主要地表现在量上;向上的东西是新的量和质,主要地表现在质上。从大城市搬到半山区的农村,是一个大变化,是同资产阶级世界观彻底告别的开始。长期蜗居在高楼大厦,优裕的生活条件,脱离工农,脱离实际,头脑空虚,四肢无力。而今一到干校,人们的精神面貌立即发生了极大变化。劳动、运动是紧张的,又很有节奏。劳动主要是基建,今年年底前在山坡顶建起二三千平米的北京式平房,我们连要在12月之前住进新房。运动正在搞清队复查,马上着手整党整团。学习毛泽东思想,集体生活,共同的劳动、斗争,使人与人之间关系为之一新,那种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的旧机关恶习扫地殆尽。我们的精神生活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充实,充满朝气,同志间真正的思想见面,经常的思想交锋,从政治到生活的互相关心,团结友爱,渐渐蔚成风气。
我们暂住在贫下中农家里,早出晚归。从言语不通到言语相通,到有了共同语言。如今,给贫下中农担担水,烧烧火,谈谈生产家常,就像我们天天要洗脸一样,渐渐成了很自然的事情,我们也从中得到很多闻所未闻的生动的东西,深感自己是无知识的、幼稚可笑的。这儿靠山傍水,老乡的富足不下江浙,然而文化卫生水平还差,落后习俗还不少,比如我们住处发现蛇,老乡就是不准打,那是财神爷呀!吓得女同志心惊胆战。
最感不足的是消息闭塞,报纸也要三五天后才到。只能靠半导体,睡前半小时的“天天听”。然后就是古今中外、天南地北,从国际事务到历史地理,扯一通争一通。
近一个月的干校生活,感到前所未有的愉快。在我们连里,只有两个学员比我年幼:一个5岁的小女孩,一个10岁的小男孩。只觉得,同志们关心我的太多而我关心大家的还太少。
我参加连里的宣传队。星期天排排节目,国庆节穿半身军装,一个挎包一把琴,走20里山路给别的两个连队的战友演出。我们的三重唱《真正的朋友》还博得了一定好评。
我们都深深爱上了我们的干校。从咸宁城下车走30里公路,就到了我们向阳湖垦区。一路上青山叠翠,绿水如网。雨水洗过的公路通红透亮。公路两旁,满坡满沟的针松正奋力上长,野草丛中的桂花竞相飘香。向阳湖,地图上是不知名的,然而站在湖边,遥遥望去,绿水浩茫,无边无际;白浪拍岸,哗哗作响。风过处,送来阵阵鱼腥味。书呆子准以为是到了东海边了。好在我还有几天海上旅行的经历。
我们的连部就在湖边的一所农中里。几十米远处,便是我们的“海军基地”,一支专业打鱼队天天下湖。这儿地广人稀,自然环境是很优越的。农林牧副渔可以全面发展。然而创业哪能没有困难,什么都得自己来。房子没有,我们暂住贫下中农家里;大军过处,菜不够,自己种。我们排担任了一段后勤,挑水、放牛、打鱼,一个老干部(葛洛)领我劳动……中午时睡午觉,喜鹊落到牛肚子上大摇大摆地散步。不会就学,不熟悉的就去熟悉……
——我在信中对刚下干校时的情景作了桃花源加乌托邦式的描绘,信中所写的许多事情,包括一些观念,比如对蛇这样的野生动物是猎杀还是该保护?围湖造田是革命行为还是破坏生态平衡?于今看来都是无可争辩的了。其实对当时很多人来说,它表述了一种真实的心境。
如同在风和日丽的季节去过一次队日,去作一次长长的郊游。它真正严峻甚至是残酷的时刻还没有到来。
熔炉还是炼狱
随着冬季的来临,干校劳动的严酷开始显现出来。原本不是要在年底住进新房吗?那样也免得再干扰老乡的正常生活,同在一个屋檐下,我们长期无偿占用人家房子是不合适的。可是军宣队新的指示是“先治坡,后治窝”,变农闲为农忙,先要围湖造田,把大堤垒起来,把湖里的沼泽地的水排干,垒起田埂,修好条田,不误明春插秧,而插的秧以后被称为“革命秧、幸福秧、路线秧”。“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城里吃闲饭”。
于是沿湖的各个连队,掀起了浩浩荡荡的围湖造田的劳动热潮。就跟我们电影上看到的当年治理淮河的镜头那样,推着小车,人拉肩扛,人海战术。喊着号子,唱着革命歌曲,念着毛主席语录。饭和水都送到工地上。
果然,不到三四个星期,一条逶迤长堤就把个烟波荡漾的向阳湖团团围住;接下来是去湖里,在沼泽地中开出数万亩耕地。这些耕地将成为千秋万代革命事业的一部分家业,不仅使我们这些资产阶级知识分子自食其力,而且支援亚非拉人民的革命斗争,因为全世界还有三分之二的被压迫人民还在忍饥挨饿,还没有解放。
春耕更是一场苦战。中原地区的2月3月,水田里就差一层冰了。赤脚站在冰水里,没有耕牛,靠人拉犁来完成耕和耙地两项农事。老乡还有牛,五七战士缺少牛,也没有几个人会驾驭耕牛,于是靠人力,靠一口酒,靠以人代牛。紧接着就是插早稻,这是要赶日子的,毛主席还有不误农事的教导在那里。从江西中央办公厅五七干校传来的狗屁经验是“200米不直腰”,也就是说你插完200米长的秧苗才可以起身站直了歇一会儿。于是一位军宣队的人站在田埂上,手拄着铁锨喊着:不许直腰!不许直腰!插秧就是腰的功夫,谁都要时不时地直一下腰歇一歇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