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05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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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2005年第5期- 第3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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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清脆的那种,然后我听见了方茵梦独特的声音,何香锦,是我。是的,是她,只有她才叫我的全名。别的人不是叫我小何就是叫我香锦,当然,在云雾山的时候,别人也叫我何医生。到了深圳以后,人家叫我何小姐或张太太。 
  我握着话筒的手有点抖,我把贴在脸上的话筒拿开,深吸了一口气,重新对着话筒说话的时候,我的声音已经变得镇静起来,我说,茵梦,是你?你在哪里?方茵梦告诉我她和她的丈夫到深圳参加一个精神病学的年会。她的丈夫就是肖文莱,那个一直住在云雾山的病人。方茵梦治好了他。花了二十年的时间,听起来像一个传奇故事。但它确实是真的。 
  我相信治好肖文莱的,不光是方茵梦的医术,更多的,是她的爱。 
  即使过了这么多年,我仍然清楚地记得方茵梦从病房幽暗的走廊走过时的情景,她穿着白色的工作服,她娇小的身体裹在宽大的工作服里,仿佛一个即将逝去的梦境。精神病院的走廊长得没有尽头似的,刚到云雾山的时候,我最怕的就是独自走过病房长长的走廊。但只要方茵梦一路走过去,最狂躁的病人都会安静下来。方茵梦的身上有一种光芒,不止我一个人看见了,铁护栏里面的病人也看见了。她走过病房长长的走廊的时候,常常让我想起天使飞翔在幽暗的教堂里。阳光被教堂窗户的花玻璃折射过后,柔软地披在天使的翅膀上。 
  我和方茵梦最后约好在阳光酒店的大厅里见面。她要下午才有时间。 
  挂断电话,我把剩下的半瓶酒倒掉,然后,放了一池热水。当我脱光衣服的时候,我看见我的皮肤松弛了,松弛的皮肤从各种角度往下坠着,像各种各样伤感的姿势。 
  我躺在热水中,热水像小蚂蚁一样咬着我的皮肤,仿佛在我的皮肤上咬出许多细小的裂口,我感觉到体内的酒精从皮肤的小裂口中渗了出来。我换了好几次热水,直到我觉得身体里的酒精都渗出来了,我才从浴池里爬起来,穿上衣服。 
  我的身体在衣服里面,失去了重量一般轻飘飘的。 
  我走在大街上的时候,很担心自己会被一阵风吹得飘起来。但是,没有风。连阳光也不强烈,下午的阳光柔和得像一个中年男人疲惫的目光。 
  阳光酒店的门口,有一个工人推着割草机在割草,草的汁液从断裂的地方流出来,散发出清清的芳香。我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把草的芳香味儿吸到我的肺里。 
  隔着酒店的玻璃门,我看见了方茵梦,她偎在一个高大的男人身边,那个男人的头发似乎有点花白了,他们两个都不年轻了。他们坐在酒店大堂的沙发上,看上去和一对平常的夫妻没什么两样。 
  玻璃门在我的面前自动地打开了。我走到离方茵梦一米远的地方,站住了。方茵梦从沙发上站起来,向我伸出了双手。我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苦涩的香味,我的眼睛一热,酸涩的潮水突然从眼睛里面涌出来,模糊了我的双眼。 
   
  川妮,毕业于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曾供职于成都军区战旗话剧团。出版有长篇小说《时尚动物》。创作有话剧作品多部。 


燃烧在冰里的火焰(散文)
纪 尘 
  爱德华·蒙克Edvard Munch(1863—1944);挪威画家,西方表现主义绘画艺术的先驱。早期在德国和中欧即被认为是一个艺术新纪元的开创者。他的绘画带有强烈的主观性和悲伤压抑的情调。《呐喊》(挪威语Skrik,也译作《尖叫》《嚎叫》),是蒙克最著名的代表作。当代的很多艺术形式都受到了蒙克艺术思想的重要影响。 
   
  这是一道又长又深的恐惧的伤口。 
  这是一株被绝望冻死了的草。已过了好久了,这死草还像头发一样盘在我的指尖。我以惊悚的目光望着它,每望一眼,心间的缺口就扩大一分,每望一眼,就往那个令人颤栗的深坑坠跌一寸。 
  这伤口,这死草的造就者就是爱德华·蒙克——那个像口源源不断喷出病毒和哀伤的井的挪威男人。 
  我必须很小心。只要一个不留神,只要让一个细胞进入体内,我就会被吞噬——他无法创造我,却可以,带走我。 
  或许我已被带走。仅一个瞬间,仅在那些画面前晃悠一下,我就像枚多孔且透明的水果那样,无法再看到自己的影子——我明白,此刻,我不是在与画,而是在与死亡打交道。 
  蒙克让这个世界闹上瘟疫。在那里,你永看不到高高的云——那些床、那些哀伤木然的姿势全都无一例外地被不幸磨成了颤音。希望——这光明之词,在他手中碎了一地。碎了就碎了吧,可他还不罢休,还要将这些碎片塞回喉咙,吸噬至完全干瘪,就像死青蛙那塌陷、皱缩的眼。 
  每一幅画,便是一次死亡,每一幅画,都印满美仑美奂的毒玫瑰。 
  我从没被吞噬得这么彻底……我几乎要不顾一切地逃走,从那足以让人精神错乱的色彩里冲出来,可太晚了…… 
  以前,我画画,现在,我写作。我在这些画——《母亲死了》《病孩》《青春期》《死者之床》《嚎叫》……面前写。从绘画到写作,不过是从一种令人心碎的失落进入另一种失落。或说绝望。 
  每十年,蒙克就让那些病毒繁复一次;每十年,那些毒玫瑰就盛放一次,真是既强壮又冰寒!看吧看吧:色彩如此鲜活灿烂,嘴唇,薄雾般萎缩,还有那苍白的皮肤,湿润而腐化——一种引起瘟疫的皮肤……玫瑰开在椅子,开在墙角,开在任何一个湿漉漉、黏乎乎的易于滋生毒素的地方——疾病,在无边的黑暗中像个婊子般不停咆哮,像个巨型子宫,一口把你吞没……多么草率而残忍的天真!我觉得自己陷入圈套,每条神经都烧得发烫,每个感官都被痛楚的柔弱呻吟困扰……而蒙克,这亡命之徒,这疲惫、哀伤的病毒传播器,在远离阳光的地方,身携着这些死魂灵眼色狂乱地四处乱走:病房、桥墩、丛林、湖畔……所经之处,溅起一片又一片灰,一块又一块焚烧过的骨头。那是他的母亲,他的姐姐,他的安德鲁斯,他自己…… 
  大地在平静和颤抖之间摆动。 
  我双目紧闭,却看到他们:那些有斑点的、被啮咬过的、粉红或是苍白的身体,齐刷刷向死神奔去。蒙克,他的笔饱蘸的不是颜料而是死亡之水,更可怕的是,这水在他手下,竟然洁净并充满活力。 
   
  “我画病人那幅画中的那张椅子,正是从我以及从我母亲开始,所有我爱的人,年年坐在上面期盼着阳光出现的那张椅子,直到死神攫走了他们……这一切形成了我艺术的根基。”那个挪威男人说。 
  肉体是柔弱的,投射在那张椅子上的光是柔弱的——一切都充满了无力感。如果你不够敏感,不够神经质,那么,呈现在你眼前的也只有柔弱。你将无法从中看到那条渐渐收窄的神秘罅缝。那罅缝无影无形,在颜料后面以高深莫测的方式经营着死亡——早晨、中午、夜晚,各式各样的时间,各式各样的死亡。 
  我感到冷。我的腿在这些无生命的冰寒的碰触下,沉重无比,我几乎能感到病毒的触须在体内茁壮成长并将细胞一一吸干。我的心跳几乎停止了,我停在了那儿——童年。 
  五岁,是的,那时蒙克还只有五岁,便历经了生命中的第一次死亡——他的母亲。几年后,死神又以同样方式带走了姐姐苏珊,然后是妹妹疯了,兄弟安德鲁斯死去……这些盲目生长的阴影就像被削尖的竹子,将蒙克原本完好的生命一点点戳成为一只满是黑洞的漏盆。 
  因而有了这样的根基,因而有了这样的恐惧——童年,没完没了的被疾病环抱的童年,童年,无休无止的被不幸鞭挞的童年。作为画家的蒙克已成年了,但只要握上刮刀,只要在画布上轻轻刮掉第一层油彩,那杯死亡之水便荡漾开来。 
  一幅作品,就是一杯死亡。 
  蒙克挤在水面的那些漂浮物上,在恐惧中取食,在僵硬中入睡,在满嘴血腥中醒来…… 
   
  我动了一下——马路对面的甜品店里,人们正快乐地品尝着食物。没人能看到我内心的那个影子,那个孤单、瘦小,永远徘徊在十字路口,徘徊在荒无人烟的河滩极目眺望的影子。那些人,只看到美食,看到一个神色肃穆的女人,因为不适应刺目的阳光而将百叶窗垂下。 
  该怎么说呢?在那个空气清朗的小镇,那个女孩那样生活了十五年。她从没渴望过要成为除画家之外的任何人。她,以及那里所有的小孩子,就像野地里的芨芨草,在河流与桥墩间的草地忙碌又无所事事地度过。与蒙克相比,她是幸运的,也许幸运很多。她不熟悉酒精、输液瓶,不熟悉新洁尔灭和那挤满愁苦面孔的长廊。(当然后来,她越来越熟悉这一切。)她就像个职业闲荡者,终日在悠游和绘画中度日。是的,她很小就开始画画了,她画文具盒上的蘑菇,画被褥上的花草,画刚孵出来的小鸡和菜叶上的虫洞。她画可以画的一切。但从没有画过她的家人。那些人——她就是闭着眼都可以描出他们的模样,可从来,她不画他们。 
  她的父亲,那个瘦削、懦弱且神经质的男人,他不散布疾病,他只散布忧郁——别人的和他自己的。这世上,没有谁能记得他的笑。他的生活就是一连串的失落和焦虑。他是如此吝啬,从不肯轻易放过任何一桩痛苦。他有如一个谨慎的炼金术士,将那些不幸一个接一个小心装进瓶里并随身携带。也许,他是有理由忧郁的,因为他经历过太多的死亡——那些人,不是死于疾病,而是,死于绝望——无可救赎的六七十年代的绝望。“恐惧和颤抖是人的至善”。歌德的这句话,被他尽职尽责地紧紧缝进了自己的贴身衣袋,同时,也缝进了他的家人的衣袋。 
  他从不屑与快乐为伍。他关心一切,可同时又不信任一切。他的忧郁就像霉雨季节的黑斑,渗进橱柜,渗进白水泥墙,渗进每一件伸手可及的物品。他总有担不完的忧,特别是对那个小女儿。他担心她整日在外面疯跑,会被蛇咬,会迷路,会被人欺负。他担心她的灰色四环素牙、她手臂上的黑色胎记,担心她连衣裙的领子太过轻柔挖得太低……而儿子,他倒是担忧得少些——少许多。还有妻子,他也不怎么担忧。没人明白这是为什么。女孩也不明白。她只知道从出生之日,父亲就开始担忧她,她知道这种担忧,却并不试图去理解。 
  那个小女儿,没人知道她的血是从哪里流淌过来的。她和她那个隐忍、宽厚的嫡亲哥哥是那么不同,跟那个怀了她生下她的传统女人是那么不同。她的父亲,整天忧心忡忡地盯着她——他弄不明白,这个出生时只有四斤六两,这个年年拿三好,六岁时就能背下唐诗三百首的小东西,怎么越大越令他担忧,并且,担忧的程度越来越深。在他看来,她该跟所有在那个地方出生的孩子一样,该过所有人都接受和承认的生活。可她没有。她的血液就仿佛在十颗乌头碱的毒水里泡过,是那么安静又那么疯狂,是那么天真又那么野蛮。 
  还是先说说二十年前的那件事吧。那天,平常得很,并不是什么特别的日子,就在吃着那顿最家常不过的西红柿蛋饭时,不知什么原因,他们——那个忧郁的男人又和他的妻子吵了起来——确切地说,不是“吵”,而是“诅咒”。那诅咒——声音很轻,可说出来的话是可怕的:“我会让你一辈子都不好过。”听到这话,小女孩把碗放下,抹抹嘴,不吃了。她站起来,一言不发地朝门外走去。 
  事实上,她也不知道自己能做又该做什么。忧郁不是她的,是她父亲的,她有的只是恐惧。这恐惧就像一种天赋,还在婴孩时期,她就从镜子中毫不费劲地逮住了它的面孔。她有如一棵生长在感应中心的漆树,任何一点异样的动静都会引发出全身性痉挛。她害怕母亲,怕她哪天会像隔壁的那个女人,一甩门,丢下一双儿女一去不回。她害怕父亲,怕他颤抖不已的嘴唇和那突发的神经质的狂怒。她惟一不怕的只有哥哥——他总是那样站在她身边,握着她的手。但后来,她发现哥哥也令她害怕:她怕他在夜里出去会看不清楚车,怕他救生圈也不拿就去游泳,怕他从树上掉下来,怕他吃下去的野果有毒……总之,只要哥哥有一会儿不在她的视线,她就怕。怕得要死。她为此颤抖,为此哭个不停,她连鞋也不穿就跑到大街上到处找到处嚷。她不知道,如果那双握着她的手不在了,她该怎么办?她还太小,未来——她想不了那么远,想不了后来的也许终其一生的孤独。这种恐惧压倒了一切,她变得不再怕不再关心父母。她恨他们。 
  小女孩走出门,东张西望了一会,然后躲到那棵大石榴树后面。她蹲在那里,直至听到两个大人关门的声音——天色已晚,而她——他们的小女儿,还没回来。 
  她动了动——不是朝外,而是朝里,更深地淹没在那些蒿草丛中。在那里,黑夜又为她添加了另一种恐惧:滑腻的苔藓,各种鬼魅般来去无痕的丝网,以及,在草丛中窜来窜去并不时将凉丝丝的皮肤贴在她脚踝的四脚狗母蛇。她紧紧咬着牙——无论有多恐惧,她都要忍到他们回来,忍到他们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后悔为止。 
  那是她首次伸出小小的复仇的丝绒般的爪子。她是那么小,她改变不了什么,但,她可以借助它——抓伤他们。她要用这种伤害自己的方式让他们——不好过。 
  也就是从那天起,女孩牢牢抓住了这种她原本不知但却一直拥有并行之有效的秘密武器。随着岁月流逝,这武器在她的生活里便屡见不鲜甚至是成为一种生活方式了。 
   
  “世事令我厌倦,我嘲笑世事,我总问自己,为什么不对这一切做一个了结?〃 那个挪威男人说。 
  空气如此潮湿,床上的那个男人,凹陷的腹部就像被锐利的浪削出的一片贝壳,生命全在那里脱落和被舍弃;床前站立的女子——一只疲软且苍白的蝴蝶,浑身散发着一种精致的脆弱;在死去的母亲床榻前的孩童,高举双手,如单独冬眠的幼兽……而光,那忧伤的,被腐化的肺叶筛滤过的,被低垂的面孔击垮了的,从天际呼啸而下,在极度变形的身体和大张着的嘴里泅游而过的光……我望着它们,感到困惑:这么多累积起来的死亡,为何并没有发出难闻的腐尸味道?它甚至是芳香的。奇怪、微妙的令人忐忑的芳香。从椅子、床单以及光裸的身体外渗出来。它放纵地朝各个方向飞溅、辐射,永不停歇。 
  我的心如鸟儿般躁动不安。 
  我再次想起那棵女巫般的大树,以及第二天清早醒来时,所发现的皮肤上的茶色划痕——那些东西,就像是诞生时的标志,又像是祭祀的血迹。我突然感到自己内心产生出一种毫无节制的悲惨倾向——那被《嚎叫》唤起的,被血红的天空所晒伤的歇斯底里。 
  是的,我从不曾忘记过那色彩,那动荡不安的线条。许多时候,我躺在床上,想象着体内的红血球正以同样动荡的方式流过我的嘴巴和眼睛,那些圆球有如一连串膨胀的珠子,在我的毛细血管里不断冲撞和敲打。我实在搞不清楚这是为何——我在这儿,而蒙克,在那儿。那些狂乱无章的线条与我何干?那血红的色块对我有何意义?他把那个男人摆在桥上,张口狂呼,无穷无尽。我合上画册——我不想再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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