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05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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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2005年第5期- 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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挣到了买楼的钱。 
  可我做不到。我无法忘记过去。当我成了一个“全职太太”以后,我失去了所有生活的梦想,我的未来,像许许多多重叠在一起的棉花垛。我的双脚踩在软软的高高的棉花垛上,仿佛随时都有陷落的危险。 
  只有回想往事让我忘记我的忧伤和恐惧。 
  搬到红荔花园的时候,我的丈夫干脆扔掉了他在云雾山画的许多画,那些画是他青春的记忆与梦想。 
  搬到红荔花园以前,我们一直住布心花园租来的一间房子里,那是我们刚来深圳的时候租下来的,房间拥挤得只要一转身就会碰到东西上。为了放置他的画,我扔掉了房间里的沙发。所有到我们房间来的人都只好坐在床上。那时候,我心里的目标非常明确,我们是为了开画展才到深圳来的。 
  住在布心花园的时候,我的丈夫是感激我的,他经常搂着我站在房间唯一的一小块空地上,充满温情地对我说,我总有一天会让你住上大房子的。 
  如今他真的让我住上了大房子,可他扔掉了那些画。 
  我承认,红荔花园的房子带给我的快乐是真实的。当我从楼下跑到楼上,然后又从楼上跑到楼下时,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我的快乐。到深圳以后,我已经很久没有快乐的心情了,我傻呼呼地一遍又一遍地问我的丈夫,真的要住这样的房子了?他抚摸着崭新的家具对我说,真的,新的生活开始了!他的话说得很豪迈,到深圳以后,他已经很久没有这种豪迈的语气了。 
  在我的丈夫去布心花园搬家的时候,我坐在楼梯上看着我们的大房子。我爱这样的房子,房间又大又明亮,住在这样的房子里,可以把他的油画全都挂起来,像我小时候看过的外国电影里那些美好的家庭一样。我计划着,把二楼最大的那个房间布置成他的画室…… 
  在我的眼前,有一线阳光透过窗户照进屋里,许多细小的灰尘在阳光中飞动着,像一些快乐的小精灵在跳舞。我忍不住大声地说,生活是多么美好啊! 
  我坐在楼梯上,任由一种温软潮湿的东西随着血管的走向缓缓地扩散,逐渐浸润到我的皮肤上。那是一种幸福的感觉。 
  要是可以让时间停留在那个时刻,让我的肌肤继续浸润在温软潮湿的感觉中该有多好。可是,我的丈夫回来了,他回来得太快了,他用一手轻松地提着一个袋子。他仅从布心花园的房子里拿了几件值钱的衣服。我说,画呢?他耸耸肩膀对我说,扔了。我简直不敢相信,一个人,怎么能够这么轻松地扔掉自己曾经珍爱的东西。我望着他,他脸上的皮肤平平展展的,一点皱褶都没有,从里到外洋溢着一种轻松。我说,那些画是你青春的回忆啊,要知道你再也画不出那样的画了。 
  亲爱的太太,我还画画干什么,我要的是挣钱,然后享受每一天。我再也不想过穷日子了!回忆?有什么好回忆的!说完,他好像还不解恨似的,他站在我的面前,把双手举到空中,用尽力气地大叫一了声,嗷!去他妈的艺术! 
  我明白了,新的生活里不再有那些画的位置。 
  我望着我的丈夫,他穿着圣洛朗的衬衣,他的样子和在云雾山的时候已经不一样了,他让我感到陌生。跟在云雾山的时候相比,他的面部肌肉变得松弛了,看上去好像五官移动了位置一样。其实,这种变化早就开始了,从我不去他小学同学的性病诊所当医生的时候就开始了。只是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我没有心情好好地看他。他也一样。到了深圳以后,我们再也没有像在云雾山的时候那样长久地相互凝视。 
  我什么都没有说。我把目光从我丈夫的脸上移开了,血管里面温软潮湿的东西突然冷却了,我的身体,仿佛被冷冻的鱼一样,变得僵硬了。我的丈夫就站在离我不到十厘米的地方,我能听到他呼吸的声音,他却什么都没有发现。 
  第二天,我去了布心花园的房子,没有让我的丈夫知道。我对房主说,我想拿走一些画。房主说,再晚来一会儿就什么都没有了,他雇的清洁工马上就来。房主替我打开门,我对他说,我想一个人呆会儿。房主有些奇怪地看着我说,搞艺术的人就是不一样,搞艺术的人恋旧。我冲房主笑笑,然后关上房门。房主在门外说,你可快点,清洁工人马上就来了,我还等着早一点把房子租出去。 
  我靠在门背后。房间像遭遇了打劫一样,地上床上全是画,横七竖八地扔着,地上的已经踩坏了一些。看得出来,我的丈夫离开这儿的时候是迫不及待的。我默默地从地上捡起一幅画,翻过来一看,画上的人是我。我穿着一件白色的毛衣坐在午后的草地上,安静地剥着一只金黄的橘子,我的表情非常专注,仿佛剥橘子皮是一件很神圣的事情。 
  我想起来了,这张画是我到云雾山的第一年画的。 
  云雾山精神病院到处都是橘子树,秋天的时候,阳光照着一树树金黄的橘子。医院的每一条小路,都掩映在结满果实的橘子树下。我走在病院的小路上,常常有一种误入了世外桃园的幻觉。云雾山的橘子有着迷人的金黄灿烂的皮,但是,里面的橘肉非常的酸,根本不能吃。在云雾山的时候,我们是把橘子皮当成一种药物来使用的,我们用橘子皮熬水给病人喝,以镇定他们狂躁的神经和滋养他们干燥的肺。当然,我们也不会忘记给自己熬上一锅,我们也需要滋养我们的肺,我们的神经也需要镇静。安静得像死亡一样的夜晚,病人的叫喊声总是突然响起,尖利地划破寂静的长夜。我们在那样的夜晚也会失去睡眠,橘子皮熬的水对我们也是一种慰藉。 
  我们还把新鲜的橘子皮晒干,储存起来,在没有橘子的季节里使用。一年四季,云雾山精神病院里都飘荡着橘子皮微微有点苦涩的香味。 
  多少年过去了,我仍然喜欢那种苦涩的香味。在我的嗅觉世界里,那种飘荡在云雾山精神病院的特殊味道,胜过任何昂贵的香水味。 
  其实,我的丈夫给我画这幅画的时候我还不认识他,我只是独自一人坐在午后的阳光下,专心致志地剥橘子皮。而他无意中看见了一个剥橘子皮的女孩,并画了下来。直到他画完这幅画我都没有发现他,他后来告诉我,他整整画了十天,十个有阳光的午后,我都在草地上剥橘子皮。他说,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喜欢剥橘子皮的人。实际上,那时候,几乎每一天,每一个有阳光的午后,我都会到精神病院外面的草地上坐着剥橘子皮。我那时候真的很喜欢剥橘子皮。我的心情非常糟糕。 
  那时候,我当眼科医生的梦想破灭了。我们那一届医学院的毕业生,我是唯一一个分到云雾山的,其他人都留在附属医院和省市的各大医院了,尽管他们当中很多人根本不喜欢医院,根本没有要当眼科医生的梦想。但他们都做了医生,多少年以后,当我成为一个“全职太太”以后,他们仍然在那个我喜欢的城市做着医生,一边抱怨医生的待遇低下,一边利用各种机会收取病人的红包。 
  我到了云雾山以后才知道,云雾山精神病院的医生几乎都是从各个医院贬下来的,都是犯过各种错误的。作为一种惩罚,云雾山精神病院的医生离开云雾山的可能性很小。 
  只有方茵梦不是,她到云雾山不是犯了错误,她是自己要求去的,她的恋人就住在我们科。他们正在热恋的时候,她的恋人突然精神失常了。她是跟着她的恋人来到云雾山的,她发誓要治好自己的恋人,哪怕需要一生的时间。 
  我还没有来的时候,关于我的传闻已经人人都知道了。而且,这些传闻还不止一个版本。有一个版本说,我和名医商岸公然在医生办公室接吻的时候被前来查房的院长撞见了……有一个版本说,我和商岸被他的老婆从医生值班室的床上抓了起来,两个人都是赤身裸体……在这些传闻中,我被描绘成一个勾引别人丈夫的无耻女人。云雾山的人对一个有着这样背景的女人怀着十分微妙的心态。尤其是那个大权在握的院长,看着我的时候,他的眼睛好像从厚厚的玻璃镜片的后面跳了出来,跳到了我的脸上。我甚至能感觉到他的眼珠粘在我脸部的皮肤上,又冷又粘还有点腥。 
  当然,我不会傻到向别人解释我只是用商岸的手抚摸了一下我的脸,而他的老婆刚好给他送鸡汤来。那又有什么区别呢。那一秒种的抚摸改变了我的生活,而对名医商岸没有任何影响,在他承认是我勾引了他之后,他就带着他的老婆出国进修去了。 
  商岸让我明白了,他只有在手术台上才是卓越的,他的手只用来触摸有病的心脏,而不会抚摸女人的脸。我记得他的老婆满脸皱纹,显得比实际年龄还要老,那样的脸一定从来没有被人抚摸过。 
  商岸走了以后,我轮转到了眼科。带我的是个女医生,叫张红。我之所以记得她是因为她和陆文婷的差距太大了,她的人和她的名字一样平庸,她的身上没有一点优雅的气质。她个子矮,而且胖,她总是在交接班开始的时候才匆匆忙忙地赶来,头发还像乱草一样顶在头上,她边听别人交班边把乱草一样的头发塞进工作帽里。交班结束后,她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向厕所。她和我心里的眼科医生形象有着天壤之别。张红就是这样一个女人,她从来没有喜欢过当眼科医生,那些精致的眼科手术器械在她胖胖的手里变得像吃饭的刀叉一样粗俗不堪,但她至今还在做着眼科医生,而且已经是副主任医师了。她不喜欢我,她甚至毫不掩饰这一点,她总是指使我去干一些清洁女工干的活,她甚至当着病人的面把我写的病历摔在地上,对我大喊大叫,指责我一窍不通。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仇恨我,我是一个用功的学生,我只是缺少经验。我默默地从地上捡起病历,非常平静地看着她,我想,等我做了眼科医生,我要比她优秀一百倍,我至少不会让头发像乱草一样顶在头上。在我平静的目光中,她的脸涨红了,她仿佛窥透了我的心思,她的眼睛由于过分的愤怒而发红,她咬着牙说,想当眼科医生,你做梦!而我笑了,我像一个真正成熟优雅的女人那样笑了。我看着她,仿佛她只是一个无礼取闹的病人家属。 
  如果当时我知道张红是对的,我的确是在做梦,我就不会笑了。 
  可我那时候真的太年轻了,我以为商岸走了,一切就都过去了,没有人会长久地记住那件事。我毕业的时候,还会做我的眼科医生。尽管张红不喜欢我,但是面对张红的时候,我是骄傲的,我的心里装着一个不变的梦想,我的眼睛弥漫着水汽蒙蒙的善良和忧伤。我看起来是那样与众不同。 
  举行毕业典礼那天,我收到了一份礼物,是一本国外最新的眼科研究资料。我知道是商岸寄给我的,他在那么遥远的地方,居然还没有忘记我要做眼科医生的梦想,他用这种方式表达他的歉意和祝福,但我不需要道歉,我对我做的一切从来没有后悔过。我更不需要祝福,我就在那天下午起程去了云雾山,彻底埋葬了做眼科医生的梦想。我很奇怪我没有哭,宣布了毕业去向以后,我的同学们都掩饰不住他们对我的同情,他们不停地对我说,想哭就哭吧,哭出来心里好受点。但我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很令他们失望。从那以后,我就不记得我流过眼泪。那些厚厚的眼科资料,我一直保留着,现在还在我的书柜里,和我喜欢的小说《日瓦戈医生》放在一起。 
   
  我承认,在云雾山的第一年,不停地剥橘子皮给了我很大的安慰。如果云雾山没有那么多金黄的橘子,我很担心我会不会发疯,像病人一样被关进铁护栏里面。是满山金黄的橘子帮了我,飘荡在空气中的苦涩的香味让我安静下来,认真面对我的处境。所以,画上的我有那么一种超然物外的神情。 
  我举着我年轻时候的画像站在破旧的窗前,午后的阳光照着我已经有了疲惫神态的面容,我的心里突然变得空荡荡的,连忧伤都没有了。 
  我的丈夫,他轻易就把过去的一切留在这里,去开始他的新生活去了,而我做不到。我把那幅画带到了红荔花园的新房子里,放在一个只属于我的角落。和那幅画放在一起的,还有方茵梦写给我的信。 
  不管怎样,我无法忘记。 
   
  五 
   
  我是从方茵梦给我写来的信中知道了我被精神病院除名的,那时候我离开云雾山已经一年了。方茵梦是我与云雾山之间唯一的联系。她经常用那种非常美丽的彩色信纸给我写信,她的信总是散发出一种淡淡的苦味儿,那是云雾山橘子皮的味儿,也许她下午的时候刚好在剥橘子皮,晚上,就用剥过橘子皮的手给我写信。 
  “早晨,白色的烟雾飘荡在绿色的橘子林中,又是秋天了,红色的橘子挂满了枝头。肖文莱今天认出我来了,我真的太高兴了,这是好消息。也有不好的消息,你被除名了,而且被开除出医生的行列了,我知道你有机会还想做你的眼科医生。其实,你不离开云雾山的话,你会成为一个很好的精神病医生的,我还是觉得,你对自己下结论太早了,我真的替你惋惜……” 
  方茵梦的信总让我想起叶赛宁的诗句,炊烟飘过白色的苹果林……看了方茵梦的信,我常常怀疑她写的云雾山和我生活过的云雾山不是同一个地方。 
  一般来说,收到方茵梦的信总会让我高兴几天。但是,我被除名的消息的确是个坏消息,尽管我离开云雾山的时候,已经想到会有这种结果,但我并没有想到,会有这么严重,我当时太急于离开云雾山了,我没等我的辞职报告被批准就走了。方茵梦是劝过我的,像她在信里写的那样,她坚持认为我可以成为一个很好的精神病医生,她还举她自己的例子说服我,到云雾山以前,她也不是精神病医生,她是儿科医生。可我对她说,我的爱人没有发疯,而是要去深圳实现自己的梦想。我不是有意要把这样的话说出来,我其实是在乎方茵梦的,但我当时一心想离开云雾山,我不希望听到任何反对意见,哪怕是好朋友的。方茵梦不在乎我说那样的话,她比我年长,她是一个活在自己梦中的女人。她对我说,我了解你,医生是唯一适合你的职业,你和我一样只懂得和病人相处。我听不进她的话。我的心被即将到来的新生活激动着。 
  其实,根本的原因不在这里,根本的原因只有我一个人清楚。我比任何人都明白,只要那个戴着眼镜的院长还在那里,我的辞职报告就永远都不会被批准。从我到达医院的第一天,那个戴着眼镜的院长,就开始用各种理由接近我,他那双白眼球比黑眼球多的浑浊的眼睛,是我在云雾山精神病院的噩梦。那个戴着眼镜的院长,像噩梦一样追逐着我,即使我已经离开了云雾山,他还是没有放过我。 
  方茵梦不知道这些,她跟我的处境不一样,她是为了自己的爱人到云雾山来的,即使像院长那样的男人,也对她保持着一份敬意。而我不同,我是勾引过名医商岸的坏女人。我像海丝特·白兰那样,胸前刻着一个红色的A字。 
  事情就是这样,以我不喜欢的方式发生和发展。得到我被除名的消息时,我刚丢了工作。而且,那是我第一次失业。 
  从那次以后,直到成为“全职太太”以前,不停的失业和求职构成了我在深圳的全部生活内容。 
   
  六 
   
  在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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