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05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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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2005年第5期- 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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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东西,也不论南北,都相隔二三十米。那中间再用半米高的树墙隔断,既有了绿化,也省了栅栏,房前屋后的空闲之地尽由居民栽花种草。 
  不管如意算盘拨打得如何精细,侵略就是侵略,天下的侵略者谁也休想武运长久,长治久安。小鬼子滚犊子了,那大片的日式住宅回到了中国人手里。可中国人口众多啊,人一多就不能讲究了,原先的每幢两户改住了四户,南门一家,北门又一家,房内相通的地方用砖石一垒一抹,便成了彻底的界比子(隔壁)。人一多,也没人讲究栽花种草了,房前屋后都变成了与嘴巴直接相关的菜园子,从春到秋,那一片繁茂,丝毫不比乡间村舍逊色。为了多种一棵是一棵,也为了防止树墙遮光抢养分,城市里的菜农们只说树墙上的“洋喇子”蜇人,悄然地将那些丛树一棵棵连根斩除。到了这段故事发生的时候,住宅区内整齐葱郁的树墙已所剩不多,快成文物了。 
  1973年,我17岁,虚岁。在我的记忆里特别深地刻下这一年轮,是因为那年我初中毕业,正准备上山下乡大有作为。入秋的时候,学校把毕业证发下来,然后就让我们等待出发。在此期间,隔些日子每人发张箱子票,再隔些日子又发些做被褥的布票,之所以迟迟备而未动,据老师讲,是学校在争取为我们联系更为合适的地方。为此,家长们很欣慰,也很感动,倒是我们这些少不更事的傻丫头傻小子们不知领情,上蹿下跳地着急,说去哪儿不是撸锄杠,早去还兴许早回来呢。后来我们到了乡下,才知铁路局为安排这茬人,真是好费了一番心思也好一顿溜须,为公社又是搞木材又是搞钢铁的,不然,人家已接待了一茬又一茬,谁的一亩三分地上还缺小祖宗啊? 
  在家等待的日子很无聊。爸妈抓革命促生产去了,妹妹弟弟复课闹革命,闲寂的我很快感到了肚腹的饥饿。多年一贯制的一个窝头一碗稀粥的早餐,别说17岁的少年,就是爸妈也总说顶不到中午。我在屋里转了转,闩死房门,掀开脚下的一块掀板,缩身钻到地窖里去。 
  这就要说说我们那片日本房的地窖了。早些年,菜园里闹自力更生,冬天到来之前,许多人家便找块地方,在外面挖个菜窖,一人多深,将一冬所需的白菜萝卜土豆统统存在里面,还有苹果和梨。北方乡人的过冬把戏,完全适用于我们这片城市里的村庄。后来,毛主席说备战备荒为人民,又说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日本房的居民们好像一夜间茅塞顿开,都把“洞”挖到了房内的地板下面去。日本人在中国的土地上建房,不心疼中国的木材,房内是清一色的松木地板,挑空高起地面半米,然后往地板上一铺榻榻米(稻草铺垫),就可铺被睡觉了。可北方中国人还是要睡床,甚至要睡火炕,便在室内做些改造。但万变不离其宗,日本房的地板还在,地板下豁然相通的空闲之地也还在,于是,不辞辛苦的中国人铲挖,盆端,老少齐上阵,宛如冀中平原上的抗日民众挖地道,不知不觉间,几乎每家都有了那么一处永久性的地下仓库。有那讲究的,还把电灯拉下去,再用砖石水泥细细处理一番,便有了一劳永逸的效果。小有不称心处,便是房内地窖温度要高一些,不利冬菜窖存。可这也难不住勤劳聪明的中国人,再选房墙贴地面的地方叮叮咚咚地开凿出洞眼,好像碉堡上的射击孔,冷时堵,热时开,完美无缺,齐了! 
  我站在冷森森凉丝丝的地窖里发呆。大白菜贴墙码存,两排,上千斤,可充饥,但我不甘心,入口嘁里咔嚓的,那太像兔子,是不是吃多了会疯长耳朵?脚下土里埋着大萝卜,落肚也顶饿,但生吃辣心。土豆也有,但不多,妈妈单位分的,还剩多少个她心里有数,而且没饿到那个份儿上,生吃也太狼狈。我的关注点只能是依墙而立的那两筐苹果和一筐白梨。苹果是国光,爸爸单位秋后分的,个头儿不大,颜色也青棱棱的,刚摘下来时酸涩,但放到年底,味道便变了,甜酸中还别有一种滋味。“锦州那地方出苹果。”这话是毛主席说的。最高指示一发表,满世界的大卡车都来苹果的圣地拉这甜蜜的果实,价钱被拉上去了,秋后能给职工发两筐苹果的单位已是很不错了。只有两筐的库存,当然不能敞开肚皮随便造,不然,我们兄妹三人便是三头小狼,一晚上玩儿似的能消(消灭)半筐。妈妈的政策是每到周末才派爸爸亲自下到窖里,取出十只,每人两只,平均分配。而那白梨则不再仅仅是水果,而是药了。白梨产于辽西绥中县的北部山区,我的老家在绥中,是亲戚送来的。那梨个儿大,皮薄,肉质细腻且甜脆,又压咳又解痰,妈妈不许擅动,是防着一冬一春家里有谁生病咳嗽,那白梨便是一剂良药。 
  我站在三筐水果前,贪婪地深吸着那滞溢的浓烈清甜,两手关节攥得嘎巴嘎巴响,却不敢去动那近在咫尺的美味。爸爸每次取过苹果,都将筐盖复位,还用细铁丝仔细扎束好,而且,还不知他在哪里留下了特别的记号,稍一动,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上一次,弟弟钻进地窖,仅仅是动了动筐子试图从哪里找到缺口,就被爸爸发现了。爸爸冷笑,说有御猫在此,我不信哪只耗崽子还能成了精。弟弟嘻皮笑脸地说,敢闹东京的五鼠来了,御猫也未必能有多大神通。 
  地板下有老鼠,这是个不争的事实。老鼠杂食,饿急了什么都吃。刚挖出地窖那年,妈妈单位分了两个西瓜,来处挺远,是吉林省的洮南,据说是西瓜和葫芦的嫁接品种,所以模样不好看,长咧咧的,头大尾小,口感也不怎么样,寡淡。但那西瓜皮厚,且硬,用指甲一划就感觉到了,像秋后已可做瓢的老葫芦。妈妈说,留下一个,到过年就是个稀罕了。那个西瓜放在了地窖里,每次有人下去看,它都绿莹莹的招人向往。年夜,弟弟兴冲冲地跳下地窖,可转隙,就有哇的一声哭传上来。爸爸大惊,急跳下去,原来弟弟抱在怀里的已是个空空的西瓜壳子,被耗子咬出一个核桃大的洞,老鼠们早将西瓜瓤彻底打了牙祭。那以后,我们每隔一段时日,就借来一只猫,再将墙壁上的“枪眼”堵上。一猫镇百鼠,这一招奇效。不然,那些耗子是连白菜萝卜都要啃的,还饶得过你苹果白梨? 
  我咽了两下口水,胃里越发揪揪地疼上来。爸妈的防范太严,那就向近邻偷袭,从地板下迅速向走南门的姚家地窖匍匐前进。姚叔叔是工务区的主任,管着十来个养路工区,类似于工厂里的车间主任;姚叔眼下还是我们学校的工宣队长,“工人阶级领导一切”,他说话就有了比校长还大的分量。姚婶在一家粮站管开票,不是官,却可以不动声色地就让谁家每月多吃几斤细粮。因为这些原因,姚家地窖里存放的水果就比我家多了许多,是八筐,而且质量也明显高于我家,不仅有国光,还有红元帅、黄元帅,色泽鲜艳,个头硕大。小小地“共产”一下他家的苹果,理虽不直,气却可壮,起码,我的心跳不是那么猛烈。 
  我没拿电筒,干这种事,用不着。我轻车熟路地伏在了姚家地窖沿上,摸索着掀开苹果筐的盖子,摸一摸,选出三个最大的抓在手里。三个,足够了,按体积和分量说,足可顶上我家的六个。这事只能自食其乐,而且要干净彻底,不能让弟弟妹妹知道,更不能让爸妈知道,偷来的锣鼓就是不能敲的。 
  我手脚并用,迅速回撤,肚皮里的饥馋已刻不容缓,掀开衣襟,用还算干净的里子将苹果擦了擦,便咔嚓咔嚓地大口咬嚼起来。老姚家的苹果真是好,甜,脆,还有一种别样的清香,灯光下看得清爽了,原来是红元帅,红紫得像年夜里的小宫灯。如果不是此情此景,这样美丽的苹果总应该先摆进家里饱上几天眼福,哪舍得就这样咔嚓了呢。 
  不好,腮帮里突觉烧灼一热,随即就疼起来,那疼又星火燎原般迅速漫展,半边脸都似挨了重重一棒。我“哎呀”一声,急将嘴里的东西吐出,那苹果渣渣上已挂了血丝。再用手去摸,腮帮疼得越发难以忍耐。不用说,我遭了暗算!我急推开揭板,跳出去,凉冰冰的自来水进了嘴巴,那疼痛稍有缓解,可红色的血水吐出去,疼痛便立即回归。我嗽了口,洗了手,跑到衣镜前,小心地扯开嘴巴,用电筒照着。这一看不要紧,便看到左腮内部有什么东西扎了进去,那铁制的异物尾部竟还有个比针鼻大些的小圈儿,圈儿上挂着一条几寸长的缝衣线,直拖到嘴角。妈的,刚才在昏暗的地窖里,只顾了美味可口,哪里想到漂亮的苹果外皮下早被人安设了机关。狠,太狠啦! 
  我丢下电筒,想把扎进肉里的东西拔出来,可一动,疼,而且是钻心彻骨巨痛无比。我突然之间明白了,人家拴上一根缝衣线是故意的,那是在明明白白地告诉你,别想轻易往外摘了,那是一只鱼钩,倒戗刺,越动越疼,还是另请高明吧。 
  我知道这活儿是谁干的了,姚黑子,一定是他!姚叔长得高大黑壮,加上长年累月在铁道线路上抡镐筛碴摸爬滚打,就晒得更黑。姚叔的业余爱好是钓鱼,有时星期天骑车出去,临行前,从屋里端出一大盆清水,晒在门前菜园的大太阳下,傍晚回来,站在盆前扑扑腾腾地又擦又洗。我看他那一身又黑又亮的肉疙瘩,羡慕得迈不开步,他就随手甩过几条鲫鱼或黑鱼棒子,说小子,拿回去叫你妈炖鱼汤,多放点姜,鲜灵。 
  在我的记忆中,姚叔一直叫我“小子”,透着亲切,也透着喜爱。我想,这一定跟他家的儿女结构有关。姚婶一连生了三个女儿,虽然都清秀漂亮招人喜爱,可姚叔与人吵骂的时候,还是难免被人骂一声“绝户器”,这可是那个年月的顶级绝骂呀。姚叔不甘心,又生出了小四。小四出生的那天夜里子时,姚家突然又放鞭炮又放二踢脚,就像过大年,砰砰啪啪闹腾了好一阵,惊醒了住宅区所有已入梦境的居民,让人们都知道老姚家从此有了带把儿的小子。 
  我真是想不明白,如此喜爱小子的姚叔,因为有了自家的小人种,就再不喜爱别家的小子了吗?他的心也会变黑吗? 
  只能去医院。我找出妈妈的口罩,戴上,一路奔跑,张皇得像一只被剁去了尾巴尖,却要将受伤的尾巴夹在裆间的野狗。好在铁路医院门诊不远,我不挂号,直奔外科处置室。护士姓刘。铁路住宅说起来挺大,其实也就相当于农村的一个大堡子,人与人之间叫不出名字也都面熟。我气喘吁吁,摘下口罩,张大血哧啦的嘴巴。刘姨问,咋啦?我大着舌头答,扎了。刘姨又问,扎啥啦?我答,鱼钩。刘阿姨怔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笑得直弯腰,说你个傻小子,在家玩啥不好,自个儿钓自个儿,这回知道鱼咬钩是啥滋味了吧?你妈知道不?我大张着嘴巴,傻子似的摇头。外科大夫推门进来,见状,批评说,孩子疼得正难受,快处理呀,还笑!这一来我更觉委屈了,眼泪水似的往下流,可我很快发现,大夫转过身时,竟也偷笑了一下。这个笑面虎! 
  刘阿姨处置得挺简洁,先注射了一点儿麻药,半边脸很快就木木的没了知觉,再用极窄小的手术刀在扎进鱼钩的地方小试锋芒,那只万恶的鱼钩便被取下,当啷一声甩进了白色搪瓷盘里。刘姨还将一只棉药球塞进我嘴巴受伤的地方,嘱咐说,消毒止血的,多放一会儿,可别咽吃了呀。那药球的味道不好,跟红元帅苹果差远了,可舌头却忍不住总想舔一舔。我问,不再上药了?刘阿姨说,不用,嘴巴里不容易感染。注意,吃饭用那边牙,多嗽嗽口,过几天就好了。我望着搪瓷盘里的鱼钩,说那个……我拿走行不?刘阿姨又笑,说还想在那边腮帮子上试一试呀?我跟你说,这是扎嘴里了,要是挂到食道或胃里,麻烦可就大了。谁家的半大小子都淘气,可也不是这么个淘法儿!你等着我让你妈打你。 
  鱼钩拿回来了,是个念想,一个不忘报仇雪恨的念想。在养伤的日子,我百般搪塞爸妈一次次关切的询问,只说是自己不小心吃东西扎了,并坚决阻止他们观看。伤口痊愈的时候,一个冥思苦想的复仇计划也诞生了。那个年月,有句很古奥却普及得老少皆知的话,“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当然,我不能再用鱼钩,那有“跟人学(东北话,发淆音),长白毛”之嫌,人家容易防范,而且,这个手段也太过刻毒,真要如刘姨所说,鱼钩落进姚家谁的肚子里,祸可就惹大了。我退而求其次,花一毛钱去五金商店买了一把最小号的铁钉,半寸长,我准备将那些钉子统统按进姚家的苹果里去,一个苹果一只,深按,按进皮里去,让他们外表看不出,即使吃前削皮,也不容易发现,那他们再咔嚓时,就极可能又咯噔一声,扎一下当然好,硌掉大牙更解恨。就是他们不受皮肉之苦,苹果扎进铁钉,也容易腐烂,让姚家的地窖转眼间变成大粪坑才大快人心呢! 
  17岁的少年恨意难消,热血沸腾,说干就干。那天,又是我一个人在家的时候,我再次钻到地板下,毫不犹豫地直奔姚家地窖而去。黑暗中,我酣畅淋漓地实施我的复仇计划,从衣袋里摸出小钉子,一只只地扎,一边扎还一边数……17、18、19……我的心因兴奋而怦动如鼓,我的手因顺利而坚决有力,我想像着姚家人咬到铁钉子满地躁蹦的样子,那个人最好是姚叔。东风吹,战鼓擂,现在世界上究竟谁怕谁?毛头小子反击大老爷们的战役,已经胜利在望啦! 
  突然,眼前刷地一闪。我心一惊,抬头望去,见地窖对面出现了一个鬼脸,眦目咧嘴,狰狞可怖。但我的心很快就平静了,我知道那不过是我辈早玩剩下的把戏,黑暗中,将手电筒顶在下巴颏上,突然打开,那束光柱从下而上直照,便可造出这种面目全非的骇人效果。我定定神,说: 
  “我没拿你家的苹果。我家的苹果被耗子啃了,我来看看你家的啃没啃。” 
  这是我早想好的借口,如果狭路相逢,我就这样搪塞。 
  对面的人将手电筒移开,原来是姚家的大女儿姚璐。我怎么就没想到是她?这些天,她也一直在家里,跟我一样。姚璐说: 
  “我的苹果没被耗子啃,却被长了腿儿的鱼给咬了。你把鱼钩还我。” 
  原来是她下的黑手。我有些慌了,说:“我、我……我没看到……” 
  姚璐冷笑:“你敢不认账?那咱们一块去问问医院的刘姨。” 
  可怕的小巫女,她什么都知道!我越发语无伦次地说:“你、你也别臭美,你别以为我不知道。” 
  “你知道什么?”姚璐问。 
  我扭身往墙角处爬,那里早放着一个稻草袋子,里面放着两只洋镐头(丁字镐),三只铁锨板,旁边还立着几根锹把和镐把。这是我平时无聊,在地板下胡乱窜,早侦察好的。以我的判断,这些东西肯定是姚叔从领工区偷带回家的,不然,谁家备这些不能吃不能喝的东西干什么呢?比如我家,妈妈在单位当会计,抽屉里就存了大大小小好几只算盘;爸爸坐机关,家里的稿纸钢笔墨水什么的就从来不用买。我故意将稻草袋子拉得哗啦响,问: 
  “请问,这是什么?” 
  没想,姚璐并不口软,反倒歪着脑袋气我:“我家备战备荒,你管得着吗?” 
  我无言以对。我确实管不着,这种东西拿到外面去见太阳,怎能证明就是人家偷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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