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子”在东北援建时留下的野种。
张老师说,这位新同学叫臧玲。可能张老师想活跃一下班上沉闷的气氛,又说,哪个同学知道臧字怎么写?没有人回答。
张老师得意地说,我就猜你们没有人会写。说完,张老师转头在黑板上写了个大大的臧字。这个臧字是善和好的意思,也是姓氏。以后如果碰到哪个人姓臧,那就是这个臧字了。大家听明白了吗?
全班齐声喊,听——明——白——了。尤其是我们男生的声音格外的响亮。这不仅是对张老师问话的积极回应,也是一种变相的对新同学臧玲的欢迎之举。张老师笑了,对学生们的回答很满意。
全班只有最后一排的张芹的书桌旁有个座位。张老师知道,没有谁愿意跟张芹共用一个书桌。这两年,张老师先后安排了五六个高个男生或高个女生与张芹同桌,但不到一个星期,就无法忍受了。他们强烈要求张老师调换座位,甚至宁可坐到过道上。
老实说,这并不怪哪个同学,实在是张芹这人太脏太邋遢了。每天上学,张芹总是蓬头垢面,眼睛里的眼屎像一颗小黄米粒,永远站在眼角处,一副睡不醒的样子。上课时,张芹有鼻涕就往书桌或椅子角上一抹了事。更要命的是,张芹枯黄蓬乱的头发里还有虱子。为此,与她同过桌的人,无一例外地发出过惊悚的呼叫。有时候,张芹看见书桌上有虱子,就兴奋地用两个大拇指盖一挤,啪地一声,虱子死掉了,张芹旁若无人地把残留在两个大拇指盖上的血迹往衣袖上一抹,然后,该干什么干什么,把边上的同学恶心得直想呕吐。
张老师也知道张芹这个女生不讲卫生,所以,平时她在教室的过道上巡视,从不往张芹近前走。即使这样,张芹身上难辨的气味,也直往她的鼻孔里钻。
没办法,张老师只能委屈瘦小的臧玲做张芹的同桌了。
臧玲刚坐下,班里就爆发出一阵哄笑声。臧玲莫名其妙地抬头看了张芹一眼,张芹的脸刷地红了,头也随之埋了下去。不知谁嘀咕了一句,她还有不好意思的时候。同学们又是哄堂大笑。
张老师敲了敲讲桌,大家才集中精神,重新坐正歪扭的身子。
二
谁都想不到,几天后,文静的臧玲和脏了巴叽的张芹竟成了一对要好的朋友。
有一天,臧玲在上学的路上,正好碰见张芹慌乱地从路边的院门里出来,两人相视一笑,便并排边走边聊了起来。从此,两人顺理成章地结伴上下学了。
如果不是因为张芹,相信,用不了多久,班上的一些女生就会成为臧玲的好朋友。在我的记忆中,上中学后的女生们,最热衷的莫过于拉帮结派了。今天两人好得恨不得穿一条裤子,明天可能就恨不得往对方脸上唾一口,后天聚一块不定又琢磨着该孤立谁了。常常让我们男生摸不清头脑,搞不懂搂脖搭腰的她们之间到底是真好还是假好。
可由于张芹的缘故,班上的女同学自然疏远了臧玲。在此之前,张芹每天上下学都是孤零零的,即使是一趟房住的女生碰见张芹也是视而不见地快步绕过去,似乎张芹只是根碍事的木桩。
无论男生女生,我们背地里一律管张芹叫“鸡窝”。我们不敢当面叫,张芹的个子足有一米八五,是我们班级个子最高的学生,下手也黑。张芹打人从来没有费话,冲上来就是一个大耳刮子,准保扇得你天旋地转,两眼冒金星。好在张芹这人脾气挺好,只要你不把她惹急了,她顶多会瞪你一眼,如果你闭嘴了,她甚至可能还会冲你笑一笑。要是你故意表现出一脸的恐慌,浑身筛糠的样子逗她,她就会上前追你。当然,张芹谁也追不上。张芹的步子虽大,但频率太慢,只要有一定的空间,张芹就没办法。张芹知道自己的身体笨拙,她也不真追,只是做个样子,把你吓跑就算了。
张芹经常是我们班最后一个进教室的学生。只要她踩着铃声来上学,常有人在教室半掩的门上放一把扫帚或一盒粉笔来捉弄她。慌里慌张的张芹一推门,准有祸从天降的时候。开始,张芹还傻乎乎地问谁放的?当然不会有人承认,我们一个个光顾着开怀大笑。渐渐地,张芹就不问了。她知道问也是白问。有时候,张芹先推门,见有东西掉下来,再进教室,还很得意的样子,那表情是,你们的阴谋被我识破了吧。但有时候,她还是忘,被什么东西砸个正着便赌气地一摔门,骂道,谁往门上放东西,谁全家不得好死,最好让火车嘎巴一声压死。说完,她自己先解气地笑了。
张芹家与我家隔一条马路,有等我上学的同学,闲着没事就扒墙头往张芹家的院子里看。张芹的父亲在铁路上班,平时也爱穿着一身油渍麻花的蓝色铁路制服,且无论身材五官长得都酷似电影中的李玉和,就差拎一盏信号灯了。张芹的母亲是农村人,一直没有工作,却连着生了六个女儿,她的任务就是每天负责带孩子做饭。张芹家的院子很宽敞,即使前几年,她家在院子里又加盖了两间房后,院子里依然很宽敞。
每天清晨,只要你往张芹家的院子里看,总能看到两三坨人屎。这是张芹家人在夜里拉的。她家离公厕远,晚上没有路灯,女孩子胆子又小,夜里只能在院子里解决。有一天,我们竟惊奇地看到了八坨人屎,几乎是等距离地并排在院子里,其中的一坨还冒着蒸蒸的热气,在洁白的雪地映衬下,显得分外夺目。我们几个小孩子边笑边数,简直乐翻了天。张芹的母亲却站在院子里莫名其妙地冲我们发愣。
我们在上学的路上说,怪不得张芹每年都是我们班上的积肥能手呢,敢情她们家人拉屎从来不去“茅房”啊。有人插话说,这叫肥水不流外人田。
三
臧玲是个少言寡语的女生,既然班里的女生不理她,她也就不主动跟任何人搭腔。臧玲只跟张芹好,两人好到什么程度呢?这么说吧,两人中有一个上厕所,另一个指定会在厕所前陪着闻味。这大概是我们那个年代,女同学之间友谊的最好见证了。
令人万万想不到的是,新学期第一次语文测验考试,臧玲竟考了个全班第一,九十九分,被扣掉的一分是作文分数。不知是谁规定的,我们那个年代学生的作文分数从来就没人考过满分。好像不扣你点分数,就无法证明老师的高明和尊严。
这让我们无不为之震惊。因为我们早已习惯了,每门主科考试的头两名肯定是徐刚、徐强这对如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双胞胎。其他同学再怎么努力也只能为争夺第三名而刻苦读书了。
张老师公布完测验成绩后,面带微笑地注视着徐刚、徐强脸上的表情。难道张老师是故意在变相刺激这对已经有些骄傲情绪的双胞胎吗?以张老师的性格,这不是没有可能的,起码我们愿意这样认为。
凭什么一个新来的,不吭声不吭气的女生,在我们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取代我们班甚至也是全年级最引人自豪的双胞胎?这也太过分了,简直是欺负人嘛。
当我们扭头把目光齐刷刷地投向臧玲时,她却面色平静,仿佛是在告诉我们,这一切都在她的预料之中,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我们的目光由恼怒、无奈转向钦佩,这一复杂的变化是在瞬间完成的。也可以说是,臧玲平静、清澈的眸子征服了我们。
我们不得不承认眼前的事实,人家的考试成绩明摆着嘛。她总不至于是抄张芹的吧。张芹是我们班学习最差的女生之一,语文考试更是从未及过格。这次也不例外。张芹只考了49分,全班倒数第一。其实,论真实水平,我们班那几个经常旷课的男女生肯定考不及格,甚至考不过张芹。但他们会抄,别人也不敢不让他们抄,张老师对那几个调皮捣蛋的学生也没什么更好的法子,只能睁只眼闭只眼。只要他们还知道抄,就已经算不错了。换了别的科目测验,他们都不一定能来考试。
我们在内心里表达了对臧玲的钦佩之余,又不禁想,如果张芹以前考试不及格是因为她独坐一桌,即使是有同桌的时候,也决不会有人让张芹抄考卷,个个都把试卷捂得严严实实的。他们可以让任何人抄,但张芹除外。试想一下,如果张芹抄及了格,张老师只能把你定格在张芹永远的同桌了。既然你与张芹同桌她能考及格,那你就继续学雷锋,继续帮助张芹同学共同进步吧。相信还没有谁会傻到那个份上的。
可现在不同了,臧玲和张芹是好朋友,张芹抄同桌臧玲的试卷可以说是天经地义的。那么,是不是她俩最近闹矛盾了呢?我们这一幸灾乐祸的猜测,很快就被现实击了个粉碎。
实际情况是,臧玲的试卷就赤裸裸地平摊在课桌上,张芹若是想抄,恐怕连眼珠都不用斜一下。臧玲用胳膊肘捅过张芹,还用眼神示意过她,但张芹不为所动,虽然脸憋得通红,但一直吭哧吭哧坚持坐在那里傻乎乎地抓耳挠腮。结果,张芹考成了这样也就不足为怪了。
张老师说,一次的考试成绩说明不了什么,况且这只是小型的测验,重要的是,它提醒了你们,做为一名学生永远不能趟在成绩簿上睡大觉。明年考省重点高中,才是你们动真格的时候。张老师这番话表面是说给全班同学的,实际上是在鼓励、安慰徐刚、徐强,我们都听得出来。要知道,这对双胞胎是我们张老师的掌上明珠,也是全班仅有的两个没有被罚过站的学生。
四
上学期末,张老师的确怀孕了。但暑假期间,她毅然瞒着丈夫去医院做掉了已怀了三个月的胎儿。张老师的丈夫,沈阳变压器厂铁闷车间的工段长王韶山得知后,把我们的张老师从被窝里像拎小鸡一样拎出来,当球踢了一个多小时,并扬言要休了张老师。被打得鼻青脸肿的张老师听后却笑了,是那种长长舒了口气似的微笑,很欣慰很满足。于是,两人说离还真就离了。这样,新学期开学后,张老师才绽放出前所未有的笑容,继续担任我们九年级二班的班主任。
我们的张老师当然不是受虐狂。她之所以心甘情愿地在大街上出丑,就是想趁早把婚离了。张老师当初与王韶山结婚是有一定的历史根源的。王韶山根正苗红,而张老师的父母是蹲牛棚改造的臭老九。两人一九七三年下乡时分到同一个青年点的。身为点长的王韶山对我们心灵手巧的张老师没少照顾,每遇一些写写画画的“俏活”,就把她抽出去“脱产”,这让张老师免受了许多苦。一年后,他们所在的青年点分到了一个工农兵大学生的名额,王韶山主动把名额让给了我们的张老师。张老师感激涕零,临回城的头天晚上,两人在玉米地里就把该办的事给办了,并在皎洁的月光下,私订了终身。张老师上大学期间,王韶山也抽调回城当了全民职工。两人办喜事之前,几乎所有人都认为王韶山亏了,这么好的条件咋娶了个臭老九的女儿,还要个头没个头,要脸盘没脸盘,图个啥呢?可仅仅两年后,随着“四人帮”的垮台,高考制度的重新恢复,知识分子又成了香馍馍。“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一夜之间成为了这个特定年代最响亮的词语。周围的人对王韶山与张老师这桩姻缘,也随之有了新的评定。
一九七八年,也就是恢复高考制度的第二年,研究生考试制度也恢复了。我们的张老师心中燃起了一团火一般红彤彤的希望。她要报考研究生。但就在这时,她发现自己怀孕了。做母亲的喜悦占了上风,她暗自决定放弃考研,准备专心致志当一个好母亲。
那年头,报考研究生的人,基本是“文革”前的大学生和老三届们。他们等了十年终于等到了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当他们听说我们的张老师这个工农兵大学生也动了考研的念头时,笑掉了大牙,他们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张老师说,你如果能考上研究生,我们几个人就当着全校师生的面,围着校园爬一圈。我们的张老师是被他们的傲慢与偏见彻底激怒了,这才痛下决心做掉胎儿,甚至不惜亲手毁掉自己的婚姻,边教书边复习,争取明年考上辽宁大学中文系的研究生。
由此可见,我们的张老师绝对算得上是一个既性情又倔强的巾帼女子。
五
在接下来的数理化测验考试中,臧玲几乎是全线告捷。为什么是几乎呢?原因是理化两门课,臧玲的成绩均胜出徐刚、徐强三五分,只有数学一门,他们三人都考了满分。
这时,我们不知从哪儿传出一条消息,说臧玲是“降级包”,我们现在学的课程,她去年就学过,所以,才能考出如此好的成绩。至于臧玲因为什么降的级,当时也有好几种说法:有的说她是得了黄疸性肝炎,住了半年的医院;有的说她跟高年级的学生搞对象,被学校勒令退学的。比较有说服力,也较引人入胜的说法是,臧玲的母亲“搞破鞋”,被当军人的丈夫堵在了床上。于是,那个男的,也就是臧玲在少年宫学小提琴的老师,被处以破坏军婚罪,判刑十年。臧玲的父母离婚后,母亲随即被遣送回老家新民县的农村,臧玲这才寄居到她姥姥家,并按“片”划分到了我们学校。臧玲的姥姥就住在我家西头的“红楼”里,是个干干净净的老太太。由于患有白内障,平日很少下楼。偶尔出门买菜时,也是一步一步颤巍巍地蹭着走路。
臧玲对我们课堂上下的风言风语,不以为意,照样每天乐呵呵地与张芹手牵手上下学。只是由于做课间操的时候,各班按大小个前后排列,两人才不得不分开十分钟。
我们惊奇地发现张芹变得爱干净了,原本乱蓬蓬的“鸡窝”式头型,梳得溜光水滑,好像还抹了点头油。上课时,那双永远睡不醒的眼睛也舒展了,只是睁得略微有些勉强,像用一根火柴棍支着。其实,那是因为张芹的眼睛小,尤其与她那张四方脸盘极不相配所造成的视觉效果。张芹的这些显著变化,让你想视而不见都不行。因为我们太了解张芹了,从“抗大”(相当于现在的学前班)到现在的九年级,我们一直是同班,彼此又是邻居,甚至在家都是上同一间公厕。我们是看着张芹怎么长大的,就像她看着我们如何长大一样。打小张芹就长着张埋了巴汰的脸,既不讨男生喜欢,也不讨女生喜欢,更没有哪一任老师待见过她。对此,张芹早已麻木了,她在众人的冷漠、奚落、嘲弄的恶劣环境下,孤独地度过了童年以及半程的少女时光。小学时代的张芹个子属于中等偏上,但进入中学后,她就突飞猛进,一发不可收拾地长啊长,她不仅往高了长,还往宽了长。虎背熊腰的张芹从背影看,怎么都像是一个成熟的家庭妇女。于是,张芹又多了个外号,叫傻大婶。张芹的傻气简直令人哭笑不得,是从骨子里往外冒的傻气。举个例子吧,冬天天冷的时候,每到下课,张芹就故意讨人嫌地推推这个女生,碰碰那个女生。结果,引起女生们的群起而攻之,张芹被一帮比她矮小得多的女同学堵到一个角落里,任由那些七七八八的小拳头雨点般地落在自己的身体上。她非但不急不恼,还嘻嘻地傻笑着,说别打脑瓜子,别打脑瓜子就行。这正是她要的效果,教室供暖不足,她拿挨打当取暖了。女生们闲着无聊也乐于成全她。上课铃响时,头上冒着蒸蒸热气的张芹才挺直身板,兴奋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