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雷大街上他未婚妻父母家那所狭小的住宅。 他好容易才敲开了门,他的到来引起了极大的恐慌和不安;不过只要愿意,阿尔卡季。 伊万诺维奇是一个举止态度很有魅力的人,所以未婚妻深明事理的父母最初的猜测(虽说他们的猜测是很敏锐的)很快便消失了——他们本以为阿尔卡季。 伊万诺维奇准是在这以前已经喝得酩酊大醉,因而失去了自制。 未婚妻的那位富有同情心而且深明事理的母亲把虚弱无力、坐在安乐椅里的父亲推到阿尔卡季。 伊万诺维奇面前,像往常一样,立刻提出一些她其实并不关心的问题。(这个女人从来不直截了当地提问题,总是先面带微笑,搓着手,随后,如果一定需要知道什么,譬如说,阿尔卡季。 伊万诺维奇愿意在哪一天举行婚礼,那么她就会提出一些最有趣、而且几乎是渴望得到回答的问题,询问有关巴黎的种种事情和那里的宫廷生活,然后在这以后才照例谈到瓦西利耶夫斯基岛的第三干线上来。)在旁的时候,这种谈话方式当然会让人十分尊敬,然而这一次阿尔卡季。伊万诺维奇不知为什么却显得特别没有耐心,并坚决要求会见未婚妻,尽管一开始他们就告诉了他,未婚妻已经睡了。当然,未婚妻还是出来了,阿尔卡季。 伊万诺维奇直截了当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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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她说,由于一个很重要的情况,他必须暂时离开彼得堡,所以给她送来了一万五千银卢布票面不等的纸币,请她收下这笔钱,作为他送给她的礼物,因为他早就打算在结婚之前把这一点儿钱送给她了。当然,这样的解释丝毫不能说明什么,这礼物与立刻动身出发,与一定要冒雨在深更半夜来送礼物有什么特殊的逻辑联系,然而事情却十分顺利地对付过去了。就连必不可免的“哎哟”和“啊呀”
,刨根究底的询问和惊讶,也突然异乎寻常地既有节制,又有分寸;然而对他的感谢却是最热烈的,那位最有理智的母亲甚至感激涕零,令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阿尔卡季。 伊万诺维奇站起来,笑了笑,吻了吻未婚妻,拍了拍她的小脸蛋儿,肯定地说,他不久就会回来,他注意到,她的眼睛里虽然流露出孩子的好奇神情,但同时也好像向他提出一个十分严肃的、无声的问题,他想了想,然后再次吻了吻她,心里立刻真诚地感到遗憾,因为他的礼物立刻就会给锁起来,由这位最懂道理的母亲来保管了。他走了,丢下了这些心情异常兴奋的人。 然后富有同情心的母亲立刻低声匆匆地解答了几个最重要的疑问,确切地说,就是认为阿尔卡季。 伊万诺维奇是个大人物,是个有作为的人,有很多关系,是个大富翁,——天知道他头脑里有些什么想法,忽然想要出门,立刻就走,忽然想要送钱,立刻就把钱送给别人,所以,用不着那么大惊小怪。 当然,他浑身湿透,这很奇怪,不过,譬如说吧,英国人比这更怪,而且这些上流社会的人从来都不在乎人家怎么议论他们,也不拘礼节。也许他甚至是故意这样做,好让人看看,他谁也不怕。 而主要的是,这件事无论对什么人一个字也不能说,因为天知道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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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产生什么后果,钱嘛,得赶紧锁起来,当然啦,菲多西娅一直待在厨房里,这可是再好也不过了,主要的是,绝对,绝对,绝对不要把那件事告诉这个诡计多端的列斯莉赫,等等,等等。 他们坐在那里悄悄地议论着,一直谈到两点钟。 不过,未婚妻早就去睡觉了,她感到惊讶,又有点儿忧郁。然后斯维德里盖洛夫正好在半夜过了×桥,往彼得堡那个方向走去。 雨停了,风却在呼啸。 他冷得发抖了,有一会儿工夫,他怀着一种特殊的好奇心,甚至是疑问地望了望小涅瓦河里黑乎乎的河水。 但是他很快就觉得,站在河边冷得很,他转身往×大街走去。 他已经在长得好像没有尽头的×大街上大踏步地走了很久,几乎走了半个钟头,黑暗中,不止一次在那条用木块铺成的路面上绊倒,可他还是怀着好奇心不停地在大街右侧寻找着什么。不久前他曾从附近路过,在这儿某处,已经是大街的尽头,看到过一家木结构的旅馆,不过相当宽敞,旅馆的名称,就他所记得的,好像是叫阿德里安诺波利。 他的判断是正确的,在这样荒凉的地方,这家旅馆是个相当显眼的目标,就是在黑夜里,也不可能找不到它。这是一座已经发黑的、很长的木头房子,尽管已经很晚了,房子里依然灯火通明,看得出里面还相当热闹。他走了进去,在走廊上碰到一个穿得破破烂烂的人,他问那个人有没有房间。那人打量了一下斯维德里盖洛夫,精神振作起来,立刻把他领到很远的一间房间里,这间房子又闷又狭小,在走廊尽头的一个角落里。 但是没有别的房间;全都客满了。 那个穿得破破烂烂的人疑问地望着他。“有茶吗?”斯维德里盖洛夫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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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该有吧。”
“还有什么吗?”
“小牛肉,伏特加,冷盘。”
“给拿小牛肉和茶来。”
“不再需要什么别的了吗?”那个穿得破破烂烂的人甚至有点儿困惑不解地问。“什么也不要了,什么也不要了!”
那个穿得破破烂烂的人大失所望地走了。“这儿想必是个好地方,”斯维德里盖洛夫想,“我怎么不知道呢。大概,我这副样子也像是从哪儿的夜酒店里出来的,路上已经出过什么事了。不过我真想知道,经常住在这里,在这里过夜的是些什么人?”
他点着了蜡烛,更加仔细地看了看这间房间。 这间小屋竟是那么矮小,斯维德里盖洛夫站在里面几乎直不起腰,屋里只有一扇小窗子;床很脏,一张油漆过的普通桌子和一把椅子差不多占据了全部空间。 看样子墙壁好像是用木板钉成的,墙纸又脏又旧,上面已经积满灰尘,许多地方都撕破了,它们的颜色(黄的)还可以猜得出来,可是花纹已经完全无法辨认了。 和平常楼里的情况一样,墙和天花板有一部分是倾斜的,这儿的斜面上边就是楼梯。 斯维德里盖洛夫放下蜡烛,坐到床上,陷入沉思。 隔壁一间小屋里说个不停的、奇怪的喃喃低语,有时竟会提高声调,几乎像在叫喊,这终于引起了他的注意。 从他一进来,这低语声就没停止过。 他侧耳倾听:有人在骂另一个人,几乎是哭着责备他,不过听到的却是一个人的声音。 斯维德里盖洛夫站起来,用一只手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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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蜡烛,墙上一条裂缝里立刻透出灯光;他走近前去,开始张望。在比他这一间稍大一点儿的那间房间里住着两个人。其中一个没穿礼服,有一头异常卷曲的鬈发,红通通的脸,神情十分激动,站在屋里,姿势活像个演说家,叉开两腿,以保持平衡,用一只手捶着自己的胸膛,激昂慷慨地责备另一个人,说他是个叫化子,说他连个一官半职都没捞到,说,是他把他从泥坑里拉出来的,什么时候想赶他走,就可以赶他走,还说,这一切只有上帝知道。 那个受责备的朋友坐在椅子上,看样子像一个很想打喷嚏、可又怎么也打不出来的人。他偶尔用浑浊的羊眼睛看看那个演说家,但显然却一点儿也不明白,他在说些什么,甚至也未必听到了什么。 桌子上的蜡烛快要燃尽了,桌上还摆着一个几乎空了的、装伏特加的细颈玻璃瓶,几只酒杯,一些面包,几只玻璃杯,几根黄瓜和一只茶早已喝光了的茶杯。 斯维德里盖洛夫看了看这个场景,就漠不关心地离开那条缝隙,又坐到了床上。那个穿得破破烂烂的人拿着茶和小牛肉回来了,忍不住又问了一次:“还需要什么吗?”听到的又是否定的回答,干是失望地走了。斯维德里盖洛夫急忙喝茶,想暖一暖身子,喝了一玻璃杯,肉却一口也没吃,因为完全没有胃口。 他大概发起烧来了。 他脱下大衣,短外衣,裹着被子,躺到了床上。他感到遗憾:“这一次最好还是别生病”
,他想。屋里很闷,烛光暗淡,外面风声呼啸,老鼠不知在哪个角落里啃什么,而且整个房间里好像有一股老鼠味和什么皮革的气味。他躺着,仿佛在做梦:思绪万千,此起彼伏。 似乎他很想让思想停驻在某一件事情上。“窗外大概是个什么花园吧,”他想,“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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簌簌地响;我多么不喜欢夜里风狂雨暴,黑暗中传来树木簌簌的响声啊,这是一种让人很不舒服的感觉!“他想起不久前经过彼特罗夫公园的时候,甚至一想到这种声音,就觉得讨厌。 这时他也想起了×桥和小涅瓦河,于是又像不久前站在河边的时候那样,似乎觉得身上发冷了。”我一生中从来就不喜欢水,即使是在风景如画的地方,“他想,突然又为一个奇怪的想法冷笑了一声:”似乎,这些美学和舒适之类的问题,现在早就应该都无所谓了,可正是在这时候,却变得特别爱挑剔了,就像一头在类似的情况下……一定要给自己挑个舒适的地方的野兽。 刚才我真该回彼特罗夫公园去!大概是觉得那里太暗,也觉得冷吧,嘿!嘿!几乎是需要感到惬意呢!
……可是,我为什么不把蜡烛熄掉呢?
(他熄掉了蜡烛。)隔壁已经睡了,“他想,因为刚才看到的那条缝隙里已经看不到灯光了。”唉,玛尔法。 彼特罗芙娜,要是现在您来该多好,天又黑,地方也挺合适,而且正是时候。 可现在您偏偏没来……“
不知为什么他突然想起,不久前,就在他要实行诱骗杜涅奇卡的计划之前一小时,他曾向拉斯科利尼科夫建议,把她托付给拉祖米欣,请他来保护她。“真的,当时我说这话,正像拉斯科利尼科夫所猜想的那样,多半是为了满足我自己的愿望——故意挑衅。 不过这个拉斯科利尼科夫真是个机灵鬼!
他饱经苍桑。随着时间的推移,等到他不再胡思乱想,变聪明了以后,准会成为一个很机灵的人,可是现在他却太想活下去了!就这一点来说,这种人是卑鄙的。 哼,去他的吧,随他的便,与我有什么相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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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直睡不着。 渐渐地,杜涅奇卡不久前的形象出现在他的面前,突然,他打了个寒颤。“不,现在应该丢掉这个念头了,”他清醒过来,这样想,“应该想想别的。 奇怪:我从来也没深深怀恨过什么人,甚至从来也没特别想要进行报复,不是吗,这可是个坏兆头,坏兆头!我也从来不喜欢与人争论,不发脾气——这也是坏兆头!刚才我向她许下了多少诺言啊,呸,见鬼!大概,她会设法让我明白过来的……”他又不作声了,而且咬紧了牙:杜妮娅的形象又在他面前出现了,和她第一次开枪的时候一模一样,那时她吓得要命,放下了手枪,面无人色,望着他,所以两次他都可以抓住她,她却不会举起手枪来自卫,如果不是他提醒她的话。他想起,在那一瞬间,他几乎可怜起她来,似乎他的心揪紧了……“唉,见鬼!又是这些念头,这一切都应该丢掉,丢掉!……”
他已经昏昏欲睡:寒热病的颤栗停止了;突然好像有个什么东西在被子下面,从他手臂上和腿上跑了过去。 他打了个哆嗦:“呸,见鬼,这好像是只老鼠!”他想,“这盘小牛肉我还摆在桌子上……”他真不想掀开被子,起来,让自己冻僵,可是突然又有个什么让人很讨厌的东西从他腿上很快跑了过去;他撩开被子,点着了蜡烛。俯身仔细看了看床上,什么也没有;他抖了抖被子,突然有一只老鼠跳到了床单上。他急忙去抓它;可是老鼠并不跳下床去逃走,却在床上东窜西窜,从他指缝间溜跑,从他手上跑过去,突然一下子又钻到了枕头底下;他扔掉了枕头,但是转瞬间感觉到有个什么东西跳进他的怀里,从他身上很快跑过去,已经跑到背上,钻到衬衫底下去了。他急剧地打了个寒颤,醒了。屋里很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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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刚才一样,裹在被子里,窗外风声哀号。“真讨厌!”他烦恼地想。他起来,背对着窗户,坐到床边。“最好根本别睡,”他拿定了主意。 可是窗边有一股冷气和潮气;他没站起来,拉过被子,裹到自己身上。他没有点上蜡烛。他什么也不想,而且也不愿想;然而幻想却一个接着一个出现,一个个思想的片断,没头,没尾,互不连贯,稍纵即逝,一闪而过。 他似睡非睡。 是寒冷,还是黑暗,是潮湿,还是在窗外呼啸的风,这一切都在他心中激起对幻想强烈的爱好和渴望,——可是浮现在眼前的却总是花。 他想象出一片迷人的景色;是阳光明媚的一天,天很暖和,几乎是炎热的,是个节日——圣灵降临节。 一座英式豪华精致的乡村住宅,花坛四周里鲜花盛开,花香袭人,住宅周围是一垅垅菜畦;蔓生植物爬满门廊,台阶上摆满一排排玫瑰;一道明亮、凉爽的楼梯,上面铺着豪华的地毯,两边摆满栽种着奇花异卉的中国花盆。 他特别注意摆在窗口的那些盛着水的花瓶,一束束洁白的、娇嫩的水仙插在花瓶里,碧绿、肥壮的长茎上垂下一朵朵白花,花香浓郁。 他甚至不想离开它们,但是他上楼去了,走进一个宽敞明亮的大厅,这儿也到处都是鲜花:窗旁,通往凉台的门敞着,门边到处都是花。 地板上撒满刚刚割下的芳草,窗子都敞着,凉爽的微风送进清新的空气,窗外鸟鸣嘤嘤,大厅中央,几张铺着洁白缎子台布的桌子上停放着一口棺材。这口棺材包着那不勒斯白绸,边上镶着厚厚的白色皱边。 用鲜花编成的花带从四面环绕着棺材。 一个小姑娘躺在棺材中的鲜花中间,她穿一件透花白纱连衫裙,一双好似用大理石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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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的手叠放在胸前。但她那披散开的头发,那淡黄色的头发,却是湿的;头上戴着一顶玫瑰花冠。 她那神情严峻、而已经僵化的脸的侧面也好像是用大理石雕成的,但是她那惨白的嘴唇上的微笑却充满失去了稚气的无限悲哀,而且带有沉痛的抱怨的神情。 斯维德里盖洛夫认识这个小姑娘。 这口棺材旁既没有圣像,也没点蜡烛,也听不到祈祷的声音。 这个小姑娘是自杀——投水自尽的。 她只有十四岁,但这已经是一颗破碎了的心,这颗心因受侮辱而毁了自己,这样的侮辱吓坏了这颗幼小、稚嫩的童心,使它感到震惊,不应遭受的耻辱玷污了她那天使般纯洁的心灵,迫使她从胸中冲出最后一声绝望的呼喊,但是长夜漫漫,黑暗无边,虽已开始解冻,却还潮湿寒冷,而且狂风怒吼,这一声遭受无耻凌辱的呼喊并没有被住何人人听见……
斯维德里盖洛夫醒了,从床上起来,大步走到窗前。 他摸索着找到了插销,打开窗子。风猛吹进他这间狭小的斗室,仿佛往他脸上和仅有一件衬衫遮盖着的胸脯上贴了一层冷冰冰的霜花。 窗外大概真的是个花园,又有些象个游乐园;大概白天这里也有歌手唱歌,也给人往小桌子上送茶。 现在水珠却从树上和灌木丛上飞进窗里,很暗,就像在地窖里似的,所以勉强才能分辨出某些标志着什么物体的黑点。 斯维德里盖洛夫弯下腰,用胳膊肘撑在窗台上,已经目不转睛地对着这片黑暗望了五分钟了。 黑暗的夜色中传来一声炮响,接着又是一声。“啊,号炮响了,河水暴涨了”
,他想,“到早晨水就会涌进低洼的地方,涌到街上,淹没地下室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