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最好还是说说,既然您常来这儿喝酒,而且曾两次约我到这儿会面,那么现在,我从街上朝窗子里望的时候,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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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却躲起来,想要溜走呢?这我看得很清楚。“
“嘿!
当我站在您房门口的时候,您为什么闭着眼睛躺在沙发上,假装睡觉吧?其实您根本就没睡。 这一点我看得很清楚。“
“我可能有……原因……这您是知道的。”
“我也可能有我的原因,尽管您不会知道,是什么原因。”
拉斯科利尼科夫把右胳膊肘撑在桌子上,用右手的手指从下面托着下巴,凝神注视着斯维德里盖洛夫。 他仔细看了一会儿他的脸,以前这张脸也总是让他感到惊讶。 这是一张奇怪的脸,好像是个假面具:面色白中透红,鲜红的嘴唇,留着一部色泽光亮的淡黄色大胡子,一头淡黄色的头发还相当浓密。 他的眼睛不知怎么似乎显得太蓝了,目光不知怎么似乎过于阴沉而又呆滞。在这张就年龄来说显得异常年轻的、美丽的脸上,不知有点儿什么让人感到极不愉快的东西。 斯维德里盖洛夫的衣服极其考究,是一套轻而薄的夏装,而他特别向人炫耀的,却是他的内衣。 一只手指上戴着一枚镶着贵重宝石的老大的戒指。“难道我也得和您较量较量吗,”拉斯科利尼科夫突然焦躁不安、直截了当地说,“如果您想伤害我,虽然您也许是一个最危险的人,可是我却不想突然改变自己的习惯。 我这就让您看看,我并不是如你所想的那样爱惜自己,您大概认为我非常爱惜自己吧。 您要知道,我来找您,是要直截了当地告诉您,如果您对舍妹还有从前的那种打算,如果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您想利用最近发现的秘密,那么在您把我关进监狱之前,我就先杀了您。 我决不说假话您要知道,我说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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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与罚(下)916
就做得到。 第二,如果您想对我说什么,——因为这些时候我一直觉得您好像有话要对我说,——那么就请快点儿说吧,因为时间是很宝贵的,而且说不定,要不了多久,就会迟了。“
“您这么急,是急于上哪儿去啊?”斯维德里盖洛夫问,一边好奇地细细打量他。“什么事情都有几个发展阶段,”
拉斯科利尼科夫阴郁地、急不可耐地说。“您自己刚才要求我们开诚布公,但是对我的第一个问题,您就拒绝回答,”斯维德里盖洛夫微笑着说。“您总是觉得我有什么目的,所以一直用怀疑的目光来看我。有什么呢,处在您的地位上,这是可以理解的。 不过虽然我多么想跟您交朋友,可我还是不敢让您相信,事情恰恰相反。 真的,这样做得不偿失,而且我也没打算跟您谈任何特殊的事情。”
“那么您为什么那样需要我呢?
您对我很感兴趣,是吧?“
“只不过是作为一个有趣的观察对象罢了。您的处境很不平常,我喜欢这种很不平常的性质,——这就是我对您感兴趣的原因!此外,您是一个女人的哥哥,而她是我十分关心的还有,当时我经常从这个女人那里听到许多关于您的事情,因此我得出结论,您对她有很大的影响;难道这还不够吗?
嘿——嘿——嘿!不过,我得承认,对于我来说,您的问题很复杂,我很难回答您。 嗯,譬如说,现在您来找我,不仅是有事,而且还想来了解点儿什么新情况吧?是这样吧?是这样的,是吧?“斯维德里盖洛夫脸上带着狡猾的微笑,坚持说,”既然如此,那么您要知道,还在我到这儿来的路上,在火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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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的时候,我就对您抱有希望了,盼望您也能告诉我点儿什么新情况,希望能从您这里得到点儿什么对我有用的东西!
瞧,我们都是多么富有啊!“
“有用的东西?”
“怎么跟您说呢?
就好像我知道什么似的?
您瞧,我一直待在一家小饭馆里,就已经感到心满意足了,也就是说,并不是心满意足,而是说,总得有个地方坐坐吧。 嗯,就拿这个可怜的卡佳来说吧,——您看到了吧?
……嗯,譬如说,尽管我是个爱吃的人,俱乐部的美食家,可是您瞧,像这样的东西我也能吃!
(他伸出一只手指,指指角落里,那里一张小桌子上摆着一个洋铁盘子,盘子里盛着吃剩的、令人难以下咽的土豆烧牛排。)顺便问一声,您吃过午饭了吗?
我稍微吃了一点儿,不想再吃了。 譬如说吧,我根本不喝酒。 什么也不喝,香槟例外,就连香槟,整整一晚上也只喝了一杯,就这样还觉得头痛。 现在我叫了这杯酒,是为了提提神,因为我打算到一个地方去,您看得出来,我的心情有点儿特别。刚才我所以像个小学生那样躲起来,是因为我想,您会妨碍我;不过,看来(他掏出表来)
,还可以跟您在一起坐一个小时;现在是四点半。 您相信吗,要是有个什么专长就好了,要是我是个地主,要么是神甫,或者是枪骑兵,摄影师,新闻记者……那就好了,可是什么、什么专长都没有!有时候甚至觉得无聊。 真的,我还以为您会告诉我点儿什么新情况呢。“
“那么您是什么人,您要来这里干什么?”
“我是什么人?
您是知道的:我是个贵族,曾在骑兵队里服役两年,后来在这儿,在彼得堡闲荡,后来玛尔法。 彼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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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芙娜,嫁给了我住在乡下。 这就是我的履历!“
“您似乎是个赌徒?”
“不,我算什么赌徒。 是赌棍,不是赌徒。”
“您是赌棍?”
“是啊,我是赌棍。”
“怎么,有人打过您吗!”
“当然有过。 那又怎样呢?”
“喂,那么,您可以要求决斗……一般说,决斗会使人获得新生……”
“我不驳斥您,而且我也不善于谈论哲学问题。我坦白地对您说,我匆匆赶到这里来,多半是为了女人。”
“埋葬了玛尔法。 彼特罗芙娜以后,您就赶来了吗?”
“嗯,是的,”斯维德里盖洛夫微微一笑,感到在开诚布公这一点上,他获得了胜利。“那又怎样呢?您似乎认为,我这样谈论女人是不道德的?”
“也就是说,我是不是认为,生活放荡是不道德的?”
“生活放荡!
唉,您说到哪里去了!
现在让我按顺序来回答您,首先一般地谈谈女人,您要知道,我喜欢闲扯。 您倒说说看,我为什么要克制自己?既然我爱女人,那我为什么要放弃女人呢?至少可以做些事情。“
“那么您在这儿仅仅是希望过放荡的生活了!”
“就算是想过放荡生活吧,那又怎样呢!
您就总是想着放荡的生活。 至少我喜欢直截了当的问题。 在这种放荡生活里至少有一种固定不变的东西,它甚至是以天性为基础,而不是受幻想所左右的,它就像血液中永不熄灭的炭火,永远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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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罪与罚(下)
烧着,还要燃烧很久很久,随着年龄的增长,或许也不能让它很快熄灭。 您应该承认,这难道不也是一种工作吗?“
“这也值得高兴?这是一种病,而且是一种危险的病。”
“唉,您又说到哪里去了?我同意,这是一种病,正如一切过度的事情一样,——而这种事情是一定会过度的,——不过一定要知道,这种事情,第一,各人的情况不同,第二,当然啦,一切都要有分寸,要有节制,尽管是下流的,可是有什么办法呢?
要不是有这种工作,大概,真会开枪自杀。我同意,一个正派人理应不怕寂寞,可是……“
“您会开枪自杀?”
“唉,”斯维德里盖洛夫厌恶地阻止他说,“请您别谈这个,”他又赶紧补充说,甚至不像以前那样,已经不再吹牛了。就连他的脸色也好像变了。“我承认这是个不可原谅的弱点,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我怕死,也不喜欢别人谈死。您知道吗,在某种程度上,我是个神秘主义者。”
“啊!玛尔法。 彼特罗芙娜的鬼魂!还继续出现吗?”
“去它的吧,别提了;在彼得堡还没出现过;去它的!”他高声说,露出恼怒的神情。“不,最好还是谈谈这个吧……对了,不过……嗯哼!哎呀,时间不多了,我不能跟您长久待在这里,很可惜!本来想告诉您的。”
“您有什么事,是女人吧?”
“是的,是女人,一个意外的机会……不,我要说的不是这个。”
“嗯,这儿环境的卑鄙污浊已经不影响您了?
您已经没法自制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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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与罚(下)326
“那么您也是希望获得这种力量的。嘿——嘿——嘿!
刚才您让我吃了一惊,罗季昂。 罗曼内奇,尽管我早就知道,事情是会这样的。 您在与我大谈放荡的生活,大谈美学!您是席勒,您是理想主义者!当然,这一切理应如此,如果不是这样,倒要让人觉得奇怪了,然而实际上还是奇怪的……唉,可惜,时间不多了,尽管您是个非常有趣的人!
顺便问一声,您喜欢席勒吗?我是非常喜欢。“
“不过,您可真是个爱吹牛的人!”拉斯科利尼科夫有些厌恶地说。“唉,真的,其实我不是!”斯维德里盖洛夫哈哈大笑着回答,“不过,我不争辩,就算是爱吹牛吧;可是为什么不吹呢,既然吹牛并不会伤害别人。 我在乡下,在玛尔法。 彼特罗芙娜的庄园里住了七年,因此现在急于想跟像您这样的聪明人——聪明而又十分有趣的人谈谈,真高兴海阔天空,随便聊聊,此外,我喝了半杯酒,酒劲已经有点儿冲上来了。主要的是,有一个情况让我感到十分兴奋,不过我还想谈这件事。 您去哪里?”斯维德里盖洛夫突然惊恐地问。拉斯科利尼科夫站了起来。 他来到这里,感到难过,气闷,不大舒服。他确信,斯维德里盖洛夫是世界上最无聊、最渺小的恶棍。“唉——!别走,再坐一会儿嘛,”斯维德里盖洛夫请求说。“至少也得喝杯茶。好,请坐一会儿,好,我不再胡扯了,也就是说,不再谈我自己的事了。我要告诉您一件事。嗯,如果您想听,我跟您谈谈,一个女人怎么,用您的说法,怎么‘救了’我?
这可以说就是对您第一个问题的回答,因为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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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6罪与罚(下)
女人就是令妹。 可以谈吗?并且咱们还可以消磨时间。“
“您说吧,不过我希望,您……”
“噢,请您放心!
而且就连像我这样一个品质恶劣、精神空虚的人,阿芙多季娅。 罗曼诺芙娜也能使我心中产生深深的敬意。“
四
“您也许知道(不过,我自己也跟您讲过了)
,“斯维德里盖洛夫开始说,”因为我欠了一大笔钱,又没有任何财产,可以指望靠它来还债,因此在这儿给关进了债务拘留所。 用不着细说,当时玛尔法。 彼特罗芙娜是怎么把我赎出来的。 您知道吗?有时一个女人爱上一个人,会糊涂到什么程度?而且这是一个正直和相当聪明的女人(虽然根本没受过教育)。
您要知道,这个最爱吃醋的正直女人发狂似地跟我大吵大闹,责备了我许多次以后,竟决定对我采取宽容态度,跟我订了一个合同,在我们婚后的这段时间里,一直履行合同上规定的义务。 问题是,她年龄比我大得多,此外她嘴里还经常含着丁香。 我卑鄙到了这种地步,不过也似乎相当诚实,竟直截了当地对她说,我不能对她完全忠实。 我如此坦白说出心里的话,把她气得发狂,不过在某种程度上她也喜欢我这种粗鲁的坦率,她说,‘既然他事先向我声明,也就是说,他不想欺骗我,’嗯,这一点对于一个嫉妒的女人来说,是最要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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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与罚(下)526
的。 她哭了很久,流了很多眼泪,在这以后,我们之间订立了一个口头协议:第一,我绝不遗弃玛尔法。 彼特罗芙娜,永远是她的丈夫;第二,我哪里也不能去除非常得到她的允许第三,我永远不搞长期的情妇;第四,作为交换条件,玛尔法。 彼特罗芙娜允许我有时跟女仆勾搭,可是一定得让她暗暗地知道;第五,绝对不允许我爱上我们同一个阶层的女人;第六,万一我又产生严肃认真的真挚爱情,——而这是绝对不允许的,——那么我必须坦白地告诉玛尔法。 彼特罗芙娜。 不过,玛尔法。 彼特罗芙娜放心的是最后一点;这是个聪明女人,所以她一定是把我看作一个浪荡子和淫棍,而这样的人是不会严肃认真地爱上什么人的。 然而聪明女人和嫉妒的女人是两种不同的人,最糟糕的就在这里。 不过,要对某些人作出公正的判断,就得事先摒弃某些先入为主的偏见,对通常在我们周围的那些人和事物,要改变一些通常的习惯看法。 我有理由希望,您会作出比任何人都公正的判断。 也许您已经听到过许多有关玛尔法。 彼特罗芙娜的可笑和荒唐的事情了。 她确实有一些非常可笑的习惯;不过我要坦率地对您说,对于我给她造成的数不尽的伤心事,我真诚地感到悔恨。 我觉得,她最温柔的丈夫最温柔的妻子死后在他能在安葬时说这样几句很不错的o-raisonfunèbre,也就够了。在我们争吵的时候,我多半一声不响,也不发脾气,这种绅士风度屡试必中;这种态度影响了她,她甚至觉得喜欢,有时候她甚至为我感到自豪。可是对令妹,她还是无法容忍了。她请到这样美丽的一个家庭教师她不是冒险吗?真不知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我的解释是这样的:玛尔法。 彼特罗芙娜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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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6罪与罚(下)
个非常热情和敏感的女人,她简直是自己爱上了——的确是爱上了令妹。 而且阿芙多季娅。 罗曼诺芙娜也确实值得让人爱!第一眼看到她,我心里就十分清楚,事情不妙,——您想怎么着?——我决定不抬起眼来看她。 可是,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自己迈出了第一步——您相信吗?起初我总是绝口不提令妹,玛尔法。 彼特罗芙娜不断地夸奖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我对她的这些赞辞根本不感兴趣,玛尔法。彼特罗芙娜为此很生我的气,这您也会相信吗?我自己也不明白,她需要什么!嗯,当然啦,玛尔法。 彼特罗芙娜告诉了阿芙多季娅。 罗曼诺芙娜我的全部底细。 她有个很坏的特点,总是把我们家的一切秘密毫无例外地讲给所有的人听,而且逢人就抱怨,不断地对人诉说我不好;她怎么会放过这么一个极好的新朋友呢?
我知道,她们谈话,不外乎是谈论我,而且所有这些据认为是我干的极不愉快而又神秘的事情,阿芙多季娅。 罗曼诺芙娜无疑已经全都知道了……我敢打赌,您也已经听到过这一类的故事了吧?“
“听到过了。 卢任指控您,把一个孩子的死归罪于您。 这是真的吗?”
“唉,请别提这些卑鄙的事了,”斯维德里盖洛夫抱怨而且厌恶地推托说,“如果您一定想知道这件毫无意思的事情,什么时候我专门讲给您听,可是现在……”
“还谈到了您一个乡下仆人的事,似乎这件事也要怪您。”
“请别说了,够了!”斯维德里盖洛夫又显然很不耐烦地打断了他。“这是那个死后来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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