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不管我等了多久,远野就是没有出现在校门口。
而后,不知不觉间已是黄昏。
已经无法从校门中听见学生们的声音。
就像是缓缓造访的夕日风平浪静,将所有的声音给平息了一般。
往人:“……说的也是。这样待着也毫无进展。”
我紧握住手中的小瓶。
小满那寂寞的表情一浮现在我脑中,我便没由来地想见见远野的脸。
我下定决心后,穿过了校门。
没有任何确信,也没有任何保证。
但是,远野是在这间学校。
而要是她在的话,要是我想见她的话,就只会在那里而已。
……
……喀……喀……喀……
我在渺无人迹的校舍中走着。
铺着亚麻油地毯的走廊,为斜射进来的夕阳光给染红。
横展的一片寂静,我的脚步声为走廊的深处所吸走。
幸好现在和刚进来的时候都没有看见人。
因为校外人士就这样任意在校舍中行走是满糟的。
我边注意着不要被任何人发现,边爬上许多楼梯。
之后到了最上层。
我在通往屋顶的厚重铁门前站着,深呼吸了一口。
将手伸到门把。
把摸起来冰凉凉的手把给转开。
铁门边发出着迟缓的声音,边缓缓地开了。
……风又吹了起来。
热气从长时间被日晒的水泥地上,一直往天空垂直飘去。
砰!
从背后传来铁门响亮的关闭声。
那声音毫无遮蔽地直接为高耸的天空所吸去。
往人:“……”
往人:“……果然是在这里啊。”
我移了一下视线。
有个正透过铁丝网,注视着在遥远的水平线的彼端正歪斜着的夕阳的少女。
少女:“……太阳……马上就要下山了呢。”
少女彷佛放弃了要从那里跳下去一般地,背对着我说。
真是怀念的声音。
虽然不过才两天没见,但却让人觉得寻找已久的声音。
往人:“啊啊。马上就可以看见星星了吧。”
我尽量自然地回话。
为了回想起。
为了能一直下去。
少女:“……说的也是呢……真是令人期待。”
伴随海潮香气的柔风,温柔地轻抚着脸颊。
而在那前端有着她。
往人:“妳看起来还不错嘛。”
我彷佛是在和几年没见的人交谈一般地说着。
美哉:“……好久不见了。”
就像是在学我一样,远野也用怀念的语调说着。
往人:“话是这样说,也才不过两天没见而已嘛。”
我刻意混杂着开玩笑的语气说着。
并不是要努力缓和气氛。
是因为之前一直都是这样,所以我现在也只是跟着这样做而已。
美哉:“……”
远野没有回答。
只是微微地露出笑容。
虽然是个非常寂寞的笑容,但我却不知为何安心了不少。
美哉:“……怎么了吗?”
往人:“嗯?不……”
为了瞒混过去,我从眼前抓着前发。
边抓着,我边从指缝间看着远野的脸。
美哉:“……”
远野用不知在看着何处的眼神,伫立在夕阳中。
明明应该是一直待在身旁的少女,现在看起来却如此遥远。
往人:“……还什么都看不到吗?”
美哉:“咦……”
往人:“要看见星星还太早了吗……?”
我走近了铁丝网,看着遥远的天空。
美哉:“……对啊……还要再一会儿。”
那辽阔无际,以水平线为境,和海合为一的天空。
看起来只要一直游过去的话,总有一天可以到达的天空。
往人:“……”
美哉:“……”
我们暂时听着风声,仰望着天空。
虽然感觉起来很漫长,但实际上到底过了多久呢?
往人:“……哪,远野。”
我边仰望着天空,边尽可能地柔和地打破沉默。
美哉:“……是?”
往人:“这个是小满拜托我说要交给妳的。”
我将小满寄放给我的青色瓶子交给了远野。
美哉:“……小满吗?”
往人:“那家伙很寂寞喔。”
往人:“她是说,如果妳真的染上热风寒的话,就看着这个,尽快回复精神。”
美哉:“……”
美哉:“……是……这样子啊……”
她温柔地抚摸着小瓶子的表面。
彷佛是在呵护寄宿于瓶子中小满的思念一般。
往人:“而且,那似乎是那家伙的宝物喔。”
美哉:“……宝物?”
往人:“啊啊。颜色还满漂亮的吧?”
美哉:“……”
美哉:“……的确……是很翠青亮丽……”
远野将瓶子拿高,透过渐深的黄昏色看着。
那青色与黄昏混合后,究竟是什么颜色呢?
她边为柔和的风所包覆,边一直透过玻璃盯着天空看着。
彷佛只要一乘上风,便能展翅遨翔于天际一般……
但仍犹豫着是否该飞起。
往人:“……”
所以我什么都问不出口。
明明是为了确认而来,但真要问时,却又感到害怕。
因为我觉得只要我一开口,远野便会飞往我手所勾不到的地方去。
而我也没有可以追她的羽翼,所以我只能一直闭着口,等着事情有所进展。
……
……
……
美哉:“……果然……还是该跟你说吧。”
在经过好一阵子后,远野轻声地说了。
往人:“嗯……没错。”
往人:“因为与其一个人背负着,或许说出来会比较轻松。”
我内心为远野先开了口而松了口气。
美哉:“……会比较……轻松吗?”
往人:“啊啊。”
美哉:“……我可以……被允许比较轻松吗?”
往人:“应该吧。”
美哉:“……可是……不会造成你的困扰吗?”
往人:“为什么?”
美哉:“……因为……这是我个人的问题……”
往人:“妳是白痴吗?”
我带点玩笑意味地说着。
美哉:“……”
美哉:“……说白痴会不会太过份……”
往人:“一点都不过份。”
往人:“妳根本没必要去注意这种无聊的事吧?”
美哉:“……才不会无聊呢。”
往人:“不。无聊毙了。”
美哉:“……说得这么直接。”
似乎有点闹脾气地移开了视线。
往人:“妳不是说过了吗?想一直三个人一起走着。”
我回想起那一天的黄昏。
回想起那天并列的三个人的影子,不断延伸,不断重合。
重合着,重合成一个影子,一个露在路前方的薄薄的影子。
往人:“我是搞不太清楚,但我是这么想的。”
往人:“三个人一起走时,若有一个人背着重荷的话,其它两人就会帮忙。”
往人:“因为比起一个人、两个人,三个人一起扛时应该会轻得多才是。”
往人:“而若是依然重到走不动时,三个人便一起停住直到负荷变轻为止。”
往人:“若是到了太阳下山,要露宿荒野时,三个人在一起就不会感到困苦。”
往人:“一个人想睡的话,剩下两个便交谈……”
往人:“两个人想睡的话,另一个人也跟着睡,然后三个人一起迎接早晨。”
往人:“这才是三个人一起走的意义吧?”
美哉:“……是这样吗?”
往人:“大概吧。至少我是这么觉得的。”
美哉:“……可是那样……不就是很熟了吗?”
往人:“……”
往人:“唉……妳果然是个白痴呢。”
我抓了抓头。
美哉:“……我……确定是个白痴了吗?”
往人:“很确定。”
美哉:“……真失望。”
她低下了头。
往人:“我说啊,远野。”
美哉:“……是。”
往人:“和人熟识是那么糟的事吗?”
美哉:“……咦……”
往人:“虽然世上是有一副很懂的样子说熟识是很不好的人,但我却不这么想。”
往人:“我是不知道在需要上下关系的情况时是怎样,
但至少朋友之间很熟识不是很好吗?”
往人:“这样一来才能互相给予对方慰藉。”
美哉:“……”
往人:“……我有说错吗?”
美哉:“……不……应该是对的吧。”
往人:“是吗?那就说给我听吧。”
我摸摸远野的头。
美哉:“……好的。”
她脸颊微微泛红地轻轻点了点头。
一副年幼少女般的表情。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远野这种表情。
总算有远野回到我可以摸得着边的地方的感觉了。
美哉:“……你有很吃惊……我母亲叫我小满吧……?”
远野的长发和风游玩般地飘着。
往人:“啊啊,的确满吃惊的。”
往人:“那到底是什么意思?”
因为应该已经没必要犹豫了,我便问了回去。
美哉:“……那名字……小满是我妹妹的名字。”
往人:“妹妹?”
美哉:“……是的。”
美哉:“……国崎……你有兄弟姊妹吗?”
往人:“不,没有。”
美哉:“……这样子啊……”
美哉:“……”
美哉:“……我……”
美哉:“……我曾经是该有个妹妹的。”
美哉:“……应该是要有……一个名叫做小满的重要的妹妹……”
远野像是在对夕阳呢喃般地开始说了。
那是个非常温柔又悲伤的以前的故事。
让人激荡不已的回忆的故事。
有个温暖的家庭,过着被温馨的父母给养育的童年。
以及该被祝福其诞生的,名叫“小满”的妹妹。
应该藉由“小满”的出生而再添增幸福的家庭。
可是……
美哉:“……可是……小满却没有被生下来……”
远野说着,悲伤地将视线往下移。
往人:“……为什么?”
美哉:“……因为……我母亲她流产了……”
往人:“……”
往人:“……是吗……抱歉。”
因为感到问话的不妥,我抓了抓头。
美哉:“……不会……没关系的。”
看到我这个样子,远野和缓地看着我温柔地说着。
但又马上回复原来的样子,继续说着。
美哉:“……从那之后……”
美哉:“……我母亲就活在了梦中。”
美哉:“……我母亲因为流产了小满……所以心里生了病。”
美哉:“……我……是个黏父亲的孩子。”
美哉:“……一直都和父亲在一起……一直都和父亲玩着。”
美哉:“……我母亲她……有时候会露出寂寞的表情看着我们。”
美哉:“……可是……我也非常喜欢我母亲。”
美哉:“……不管是父亲……还是母亲我都喜欢。”
美哉:“……我一直想传达给我母亲知道这件事……”
美哉:“……但……却传达不了……”
美哉:“……我找不到传达给她的方法……”
美哉:“……原本应该不用传达都能让她察觉的……”
美哉:“……但结果……我的想法没有传达到……”
美哉:“……结果一定……让我母亲感到了疏离感。”
美哉:“……原本该是个温馨的家庭……原本该是个感情良好的家庭……”
美哉:“……但是……我母亲一定是一个人……在那之中感到相当寂寞。”
往人:“……”
美哉:“……原本是该由小满盖过那份寂寞的。”
美哉:“……可是……失去了小满……那份想法便失去了居所……”
美哉:“……结果……我母亲选择了继续作梦下去……”
美哉:“……而在那梦中……我必须以小满的身份活着才行。”
美哉:“……不这样的话……我母亲不会接受我的。”
美哉:“……而我……也接受了这种事。”
美哉:“……因为让我母亲背负着寂寞是我所造成的罪过……”
美哉:“……而我所能做的,只有这样而已……”
往人:“……”
美哉:“……不过……”
美哉:“……那场梦……也已经结束了。”
……
……天空停止了吹风。
无限延展的天空,和应该流动的云一起伫立于同样的地方。
美哉:“……从以前开始……就有点这种倾向了。”
美哉:“……托一直去求诊的精神科医师的福……我母亲虽然缓慢,
但仍渐渐地在回复。”
美哉:“……而在之前……国崎你送我回家去的那天晚上……我母亲在枕中做了梦。”
美哉:“……是个藉由睡眠而真正做的梦……”
美哉:“……在那梦中……我母亲接受了小满的死亡。”
美哉:“……听医生说……这是常有的案例。”
美哉:“……在梦中体认了现实。”
美哉:“……而藉由作梦……在现实醒了过来。”
美哉:“……虽然是非常奇妙的感觉……但我母亲的梦……就这么突然地结束了。”
美哉:“……漫长梦境的终结……却是如此地简洁。”
美哉:“……原本……是应该要高兴的……”
美哉:“……可是……”
美哉:“……可是……我却无法打从心底高兴。”
往人:“……”
往人:“……为什么?”
我边看着远野悲伤的面孔边问着。
美哉:“……”
美哉:“……那一天的翌日早晨……”
美哉:“……从梦中醒过来的母亲……看着我这么说了。”
美哉:“‘妳是谁?’……”
往人:“咦……”
美哉:“……在我母亲心中小满消失了的同时……我也失去了居所。”
美哉:“……因为我……一直以来都扮演着小满……”
美哉:“……到了现在也无法回复该在母亲面前的美哉。”
美哉:“……虽然我之前就略微察觉到……就已经做好了觉悟……但还是打击很大……”
往人:“……”
美哉:“……所以……”
往人:“妳就在这里……寻找自己的居所吗?”
美哉:“……”
美哉:“……不对。”
她轻轻地笑着。
美哉:“……我是在这里……等候着结束。”
往人:“结束?”
美哉:“……是的。”
美哉:“……等候着以小满身份活着的我……自己的梦的结束。”
……
……
……
铁丝网外的天空,已经染上了夜色。
往天空望去,有只彷佛在对岸天空中彷徨着的鸟。
美哉:“……我的羽翼……已经忘记该怎么飞翔了。”
边看着那只鸟,远野边悲伤地说着。
美哉:“……因为我……只是一直反复地模仿展翅的动作而已……”
美哉:“……在不知不觉间……我已经连天空的辽阔……和大地的温暖都忘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