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祥说:“大泉能在家吗?半夜里我起来拾粪.正巧在高台阶前边碰上他。他说,不知道供销社运什么东西,车把式跑车,把两捆大麻袋颠下来,丢在西官道上,让他给拾着了。我让他给供销社的同志捎个信儿,· 叫他们回头来取,他怕人家急等着用,耽误事儿,就借了一辆小排子车,连夜送去了。这会儿他不一定能返回来。”
朱铁汉的心仍然被所见所闻新气象的喜悦激动着,好像根本没有听见刘祥说了一些什么,既没等人家把话说完,也没有招呼一声回头见,就迈开了他那“增增”的步子,一溜烟似的朝高大泉的家里奔去。
二火热的心
高大泉住在芳草地正中一条大街的东头。原来这儿是地主歪嘴子废掉的小场院,地形是四四方方的;西北角两间砖座瓦顶的正房,靠东南又有两间坯座草顶的厢房,四间房子分成两处;他们搬过来以后,三口人一齐动手,挑水脱坯,打起四面土墙,把两处房子围成一个院子,又栽了一圈儿杨柳树和几棵槐树。他们还垒了一个猪圈,搭了个柴禾棚子,编了个小排子门儿.这所宅院虽说一切都很简陋,却收拾得干净利索,显着一股子生气勃勃的样子。
朱铁汉走进排子门,见一个胖胖的小男孩,正在北屋前,扭着两条小腿,追赶一只花母鸡,就停住步,做出一副扑抓的姿势,绷起脸,瞪着眼说:“小龙,你爸爸哪?快说!”
小龙最怕朱铁汉。因为朱铁汉一高兴就揪他的小鼻子,又酸又疼,憋得出不来气口于是,他撇下花母鸡,转身要往屋里跑,正好扑在妈妈的怀里。
吕瑞芬听见外边有人说话,迎出屋子。她完全是一个做妈妈的样子了,身子比过去壮实,清秀中带着一股稳重劲儿;虽然到了河北,还照家乡的样子梳着头.脑门偏垂着一缕短发;上身穿着大襟的素花棉袄,下面的青布棉裤,裤脚很肥大。她正做饭,还带着两手金黄的棒子面;一面用胳膊腕楼住儿子,一面冲着朱铁汉说:“瞧你这个没正经的叔叔,又逗我们啦?”
朱铁汉说:“我间他爸爸,他不言声嘛!”
吕瑞芬说:“你的态度不好,就不告诉你! ”
朱铁汉说:“嘿,你们家还有这么多的规矩呀?这好办。”他两条腿“叭”地一并,敬了个军礼,拿腔拿调地说:“吕瑞芬同志,请问,高大泉同志在家吗?”
昌瑞芬璞嗤一声笑了,亲着小龙的脸蛋说:“瞧你叔那怪样子,长大了别跟他学!”
朱铁汉把胸脯子一挺:“我怎么?扛起枪杆子能护村,抡起大锄能耪地,一瞪眼珠子,地主们浑身打哆嗦 不跟我学,跟你学呀?人家到你屋里擦擦枪,把你吓得不住声地问顶着子儿没有,摸都不敢摸。大泉哥在地里刨下一个树根,你都背不回家,还得让二林到半路上接你。小组会上纪念国庆,让你代表干部家属表表态,大泉哥一字一句地教了半夜,结果呢,你还把个“爱国主义,,说成了“爱国都去’。自己说说,你这是啥样子?哈哈哈万”吕瑞芬听到后边这句话,脸蛋羞红了,不示弱地说:“不用笑话人,我们群众当然比不了你们党员。再说,我总比你妈那个干部家属强点吧?大伙儿在高台阶欢天喜地的领土地照、烧旧契,她关上屋门,偷着烧香磕头,说老天爷千百年没睁眼,这回可给穷人降了福… … ”
朱铁汉被揭到了短处,硬着嘴说:“你别瞎造谣,从打土改,她一看分房分地是真的,就把佛兔神像都收起来了,再不迷信啦! ” 吕瑞芬说:“我亲眼看见的,怎么是造谣?那夭我去串门儿,正巧遇上,她慌慌张张地拉住我说,“可别对外人讲,丢脸;我是高兴得不知咋办好了。’铁汉,你也不用害怕,我不给你抖落去!” 朱铁汉怕再招惹出几句让他不露脸的话儿来,就赶紧收场说:“大泉哥到底在家没有?找他有正经的急事儿。”
吕瑞芬也郑重起来,说:“不是吃饭睡觉,他能在家呆住吗?半夜出去的,刚回来,门没进,说是给南头邓兰奶奶从镇上带回
一点药,得赶快给送去。他那鞋底子上有转辘,谁知道这工夫又转哪儿去张罗啦! ”
朱铁汉根本听不出女人这番话是对自已丈夫的抱怨,还是赞美。没有成亲的小伙子,体会不出来,他也不想知道这一些,就又朝小龙鼓腮瞪眼地跺跺脚,转身跑到街门口。
这当儿,太阳已经高悬在明净的天空,街上显得安静、豁亮,只有几个小孩子在那儿玩耍。
忽然,一阵车轮响,一片黄土烟,一连声地呼喊;“酶,借光唆,小心点儿!”
朱铁汉扭头往东一看,只见一个人拉着一辆木轮排子车,朝这边“呼隆呼隆”地冲过来。
那车上载着金子一样的黄土,装得满满尖尖,还扣放着一把小铁锨。拉车的人两只手使劲儿攘着车辕子,套在肩上的纤绳拉得紧绷绷的,弯着腰,低着头,两只大脚蹬在地_匕像一头稳健的牛,用力地向前猛走。他那乌黑的头顶和通红的脸上冒着热气,滴着汗珠儿。
朱铁汉跑过来,帮他推车,说:“大泉哥,你拉土干什么呀?” 高大泉回答说:“垫道。你看看从街里到野外的这条道儿,一秋一冬,人踩车轧,到处弄得坑坑洼洼;等开春闹起生产来,行人走车多不方便哪!”他说着,用胳膊腕子擦了擦脸上的汗水.他那件拆洗缝补得十分整洁的棉袄袖口上,有一个新撕开的三角口子,露出棉花。
朱铁汉说:“改日再干这个吧。我有件重要的事情跟你说:区里通知,让村长去开会,一定是要了解翻身农民的新气象;咱们得尽力多搜集这方面的好材料,汇报上去,让领导放心。你呀,赶紧去摸摸,下午行政小组长开会,晚上咱党内还要碰头,生法儿别把好例子丢掉!”
高大泉停下来,倚坐在车辕子.上,擦着汗,细心地听。听完
朱铁汉兴致勃勃的谈论之后,想了想说。“这是土改以后区里召集的第一个干部会,我估计,除了听下边的汇报,一定要布置新的任务。… … ”
朱铁汉没想到这一层,就说:“布置什么新任务呢?去年闹了灾,收成不好,交公粮的事儿,国家给免了,不会再派;志愿军一过鸭绿江,跟朝鲜人民一块儿把美国鬼子打得落花流水,帝国主义想掐死新中国的美梦做不成了,政府不会再动员参军。你说,新任务是什么呢?”
高大泉沉思地说;“我估计,这回上边要布置搞社会主义的事儿了· · 一”
朱铁汉一惊一喜:“晦,能这么快吗?”
高大泉说:“你想想,咱们举行入党仪式那天,工作队队长罗旭光同志怎么讲的。他说,共产党奔的最终目标是实现共产主义,土改以后要搞社会主义。他说,革命不能歇气,脚步不能停留,’得接着往下闯。你想想,土改的结尾工作早完了,上级还不布置这个任务吗?”
“朱铁汉拍着大手说:“有r! 少匕,有门儿 你再估计一下,咱们的社会主义,怎么个搞法呢?一定更红火,更有意思吧?” 高大泉笑笑说:“这个我可估计不出来。过去光知道要闹土改,不明白怎么搞,上级一派人来,就清楚啦;往后搞社会主义,上级也得派人,也得下指示,你就等着好消息吧。我看哪,咱们不光要搜集新气象的材料。往上报,最紧要的,得做好准备,等着接受新任务。片
朱铁汉咧着嘴巴大笑:“还是你想得高。好吧,晚上咱们开党小组会,就扯扯这个吧!”
高大泉见朱铁汉说完又要跑,就拦住他;“上级还没正式布置i 别又到处嚷嚷去。周丽平他们正收拾村公所办公室,· 你也伸伸手,准备一幅对联,好贴在毛主席像两边。这是咱们自己办公事的地方,一定要安排得像个样子才行。”
朱铁汉说:“对联怎么写?我这肚子里可掏不出词儿来呀! ” 高大泉说:“你找小学校的姜老师呀)让他编个能表达咱们心意的词句,写在大红纸上,”
朱铁汉心里本来就装满了欢乐,一听说要有新任务,更加高兴起来。他不顾帮着把车推到地方,转身就跑了。
高大泉把车子拉到村西口,停下来。他脱掉棉袄,夹在一棵小柳树权上,把小白布褂子的袖儿往胳膊上卷了卷,就从车上抽下小铁锨;先把路面上高低不平的地方该铲的铲铲,该挖的挖挖,随后又一锨一锨地扬撒着车子上的黄土,垫在路面上。小铁锨在他那双有力的手上舞动着,好像戏台上的武生耍着刀枪剑戟,那土扬出去一团云,落在地上一片金;冰冻着的乡村道路上,好像在铺展着一床驼绒的大地毯.
抱着胖娃娃、提着花包袱的万淑华,走娘家回来,看着高大泉干得那么带劲儿,忍不住地夸开了;“我老远就瞧见有人垫道儿,没认出模样,就猜到是你。一你呀,净干修好的事儿。修好得好,白头到老,明年瑞芬再给你养一个白胖小子。”她说着,自己先哈哈地笑了起来。
万淑华是朱荣的媳妇,爱说爱笑,好串门儿,好打听事儿,嘴又快,人们都叫她“活电报”。她还有个小毛病也很出名,跟朱荣成亲以后,不大习惯过日子,常常走娘家,朱荣干着急,没办法。论年纪,高大泉比朱荣小、比万淑华大,论庄亲,他们是叔嫂辈,到一块儿断不了开几句玩笑。所以。高大泉听万淑华这么说,也接着她的话儿来了几句:“应该让朱荣哥也多做点修好的事儿.修好得好,修得媳妇再不往娘家跑… … ”
万淑华使劲儿叫喊起来:“该死的,我看你再说!要不是抱孩子占着我的手,非拿土坷垃给你砸两个大窟窿,让你抱着脑袋找瑞芬哭去! ”她的神情一转,朝高大泉跟前凑了一步,又郑重地说:
“大兄弟你往后可不许再拿老眼光看人啦。我跟你说正经的哪。好多人背后议论我,都嫌我往娘家跑。我不跑怎么着?过去家里连个针尖大块地都没有,他扛长活,光能顾他妈吃;我多往娘家跑几趟,给家里省点粮食,为的是少挨几天饿。那会儿,别人一笑话我走娘家多,我就跟你大哥吵,指着鼻子骂他:朱荣,朱荣,我跟你一辈子,也不用想见见自己家的地啦,等老了一挺腿,连坟坑都没处刨,只能扔到大草甸子上喂野鹰啦! 真想不到,还没等到老,共产党把土地送到手里来了!这回,我抽个空走一趟,把分到地的喜事儿跟孩子的老爷、姥姥说说,也让他们高兴高兴。你瞧吧,往后,就是拿车接我,也没空跑娘家啦。我们得好好伺候那十五亩地呀!”她说完,就往街里走;走出好远,又回过头来喊,“大泉兄弟,说正经的,快穿上棉袄吧,这么冷的天,小心冻着I ” 高大泉直着身,望着万淑华走去的背影,脑子里正转着她那几句话,又见一个老太太从南坎子那边急匆匆地奔他来。她是朱铁汉的妈妈,五十多岁,细高个儿,浑身上下干净利索;走到跟前之后,看看车上,又看看垫在道上的土,随后何:“大泉,你这土是在哪儿挖的?”
高大泉挺纳闷地回答:“在北头苇子坑边上。”
“你没挖出什么来吧?”
“有土,,还有草根.”
“这就是了。我在那边看你半天,可把我吓坏啦广“大婶,什么秘密事儿呀?”
“真是秘密,除了你,第二个人都甭想知道,连铁汉我都不告诉他。”
“对我说吧,我给您保密。”
“在芳草地,我最相信你。唉,说起来,怪躁人。大婶受半辈子穷,挨半辈子骗… … ”
“噢,又是烧香拜佛的事儿吧?您应当破除迷信。世界上没有O
鬼,没有神。咱们过去受穷,是地主剥削的。如今翻了身,是靠斗争得来的。”
“说得对,说得对!这弯子不好转哪!从打我没懂事儿,我妈就叫我信鬼神,我就信啦,一直信到发土地证那天。穷得锅都揭不开,还得给它买香烧。领了土地证,我又偷偷地烧了一回,铁汉还跟我吵了一顿。我躺在炕上一想,对呀,敬一辈子鬼神.给我一根草节儿没有?共产党一来,才分了房子分了地,翻了身,不挨欺负了,还出息了我们铁汉这根苗子。一生气,我把那些泥像都收拾到破麻袋里。起了个五更,偷偷地埋在韦子坑边上了。”“您干得好!翻身农民带头破除迷信,这是光荣的事儿,为啥偷偷的呀?”
“免得别人当成新闻,给我到处传,怪不好意思的。我刚才怕你挖出来,让那个活电报知道了,她更得添枝加叶地到处嚷嚷.大泉,你可别对外人说呀!”
高大泉笑着,点点头。
铁汉妈带着信任和满足的神气回去了。
高大泉拉来最后一车土,一边往道上垫,一边想;“这些新气象.都是往前奔的希望;等村长开会回来,把上级的指示带到芳草地,他们都会从心里拥护,都会踊跃参加;搞起社会主义之后,农村将会发生怎样的变化,又会出现多大的喜事儿呢?他满心欢喜地放下车子,迈上了高台阶。-
两只喜鹊登在香椿树上,朝着他喳喳叫。
窗户是新糊的纸,办公室里明亮亮;桌凳重新摆好,地下扫得干干净净;炉子也安装起来,连用的煤球和劈柴都准备在一边了。·
高大泉心满意足地看着这一切,听见西院民校教室里传来一些青年人的大声说笑。他打算到家里去取毛主席像;转过身,刚到二门前,忽然瞧见一个人在那儿探头探脑,可能是瞧见了他,又
缩回去了。他立刻认出这个人,紧走几步,追到大门口;见那个人已经下了台阶,要溜,就大声喊:“歪嘴子,你给我站住万”歪嘴子哆嗦一下,赶紧停住了。
高大泉站立在高台阶上,两只眼睛警惕地盯住这个地主分子,沾计着他要干什么勾当。
芳草地一解放,县政府就根据群众的要求,把这个恶霸地主歪嘴子逮捕,关进大狱里去了;可是土改运动的后期,据说,歪嘴子没有“人命”,已经认罪,所以把他解回村,开了斗争会,戴了帽子。平时他像个地老鼠似的藏在小屋里不出门,今天为啥跑到村公所门口晃荡?
高大泉大声地追问他:“老老实实地说,你到这儿干什么来了?”
歪嘴子怯生生地看高大泉一眼,又低下他那个光葫芦头,咧着像踩扁了的罐头盒一亲的歪嘴巴,蚊子嗡嗡似地说:”我,我,我到这儿找你,你是领导,是治保主任,我想请示一个事儿
高大泉说;“你找我说什么边贼头贼脑的?” ”
歪嘴子两只手捂着胸口,
就喊一声进来嘛,为什么在门外
回答的声音更小了:“我,我害怕
高大泉看着歪嘴子那委委缩缩的怪样子,哼了一声,“我害怕”这三个字儿,引起高大泉的沉思,一件往事,又浮现在他的眼前。
十六年前,一个阴天的午后,卞着小雨丝,高大泉跟乐二叔,怀着一种可笑的幻想,离开冯少怀的家,投奔歪嘴子这个虎口.就在这个高台阶的上下,:他跟歪嘴子见面。那时候高台阶上边站着身穿绸缎、手持文明棍、眼睛戴着墨镜的歪嘴子;他的左边站着高大泉和乐二叔的引见人张金发,他的右边蹲着一只伸舌头、瞪眼睛的大黄狗。乐二叔拉着高大泉的小手,让他上前见东家。高大泉站着不动,乐二叔一个劲儿催他,张金发不住声地喊他,就是不肯上前来。歪嘴子生气了,瞪着眼珠子、戳点着文明棍问:“这孩子怎么回事?不愿意到我这儿干是怎么着?”当时,高大泉紧闭着嘴唇不吭声,张金发在一旁用一句“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