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久宽想,女人说的也有道理。过去自己跟他这个打头的一块儿扛活,有过交往;一个村混了几十年,虽说不亲,也不算远;
如今他又足官辖日已的村长,跟他张张嘴,或许真行。他想到这儿,站了起来,说:“试试吧。就怕碰钉子。”
郑索芝一见这个倔丈夫要动身,心里一阵高兴.给他鼓劲儿说:“保险行。大泉是党员,他也是党员,都是一样儿的,哪能让你碰钉r 呢。”
” .党员”这两个字儿果然生了效,邓久宽立刻有犷信心啦。他是个面皮薄的红脖汉,从来不肯轻易求人;但是他清楚“党员’归这个名词的神圣,求一个党员,他应当理直气壮。
他怀着马到成功的心情走在街上。
好多庄稼人从地里回村或是到地里去.来往不断。大家都知道邓久宽的脾气,平时没用的话一句不说,不论跟长辈还是晚辈走碰头.从不仃招呼。别人也就尊重他的习惯.挨肩擦过,互不理睬,所以他完全能够不浪费一点时间,保持原有速度,照直走下去。
当然也有不少例外的人,朱占李算是其中的一个。他拦住犷邓久宽,没有开口说话,就一把扯住他的衣袖,把他拉到路边上,等一伙说说笑笑的人走过去,问:“久宽,你变成那个百分之一啦,是吗?”
邓久宽没听清楚:“你说的什么呀?”
; ” f 尔那地还没有动手哪?”
。 ” i … ! ]万半中途把浅给甩了!”
一“哼.都是冯少怀和小算盘这两个人暗地里串通的。他们想起哄,把他挤到墙角上去,好捉老实的。”
“不错。昨晚上我找刘万去,小算盘正跟他蹲在门日唠磕。小子,我不用他!”
“有别的办法啦?”
“我找党员去。”
“找哪个党员?”
“村长。”
“啊,你想找他去?雇他的套?你没罪找枷扛?”
“不,他一个党员还能捉我?” ”
“想求他帮你一把呀?”
“是呀,党员不是专门帮助人的吗?”
“党员是专门帮助人的,可他这个党员是另一路。我看你算了吧,不用赏他这个脸,去也白搭。”
林怎么的?说呀。”
“不说我不生气。”
两个人蹲在墙根下边,朱占奎把他如何求张金发,张金发怎么卖套,带上滚刀肉大吃大嚼;还有那天在他家地头上,张金发冲着高大泉、秦恺,说的那一套“没有人味”的话,从头到尾给邓久宽讲了一遍。
邓久宽听罢,抽身站起,一跺脚走了口
朱占奎见邓久宽朝回家的方向走去,因为目的已经达到,既没喊,也没追,心里很满意。他自己办下那件后悔不迭的事,不能让邓久宽再走他的旧辙眼,更不愿意让这个憨厚的人到张金发那儿碰个大钉子回来。他想,这件事儿倒应当立瓤告诉高大泉。他估计高大泉已经知道了,也许正在想办法,再去提醒一下也不算多余。
这天是高大泉第五个不眠之夜。那四个晚上是跟别人商讨事情,是帮着刘祥家打夜作,今个晚上却是躺在炕上睡不着。他想起很多的人很多的事。风雪之夜,齐志雄从窗洞塞给他的一双鞋;土改时期,罗旭光送给他的红皮笔记本子;站立在基槽冰水里的工人;指挥卸“大件”的站长;扑到敌人碉堡枪眼上的志愿军英雄。· · …
高大泉翻个身,耳朵里又响起张金发那天在地里说的那几句
刺他心肺的话。他愤愤地想:不论费多大劲,作多大难,也要帮着邓久宽把地耕出来,把种子撤到泥土里,让翻身户百分之百都及时地耕种完毕,今年都闹个好收ha ,一定要争这口气。最后他决定到莲子坑一趟,求许老太太和她的邻居,借那头牛使几天;等种完地以后,他和邓久宽再一块儿去给人家补工;那头牛配止二宋老五的老驴,能对付一俱,没大问题。
天一亮,他就爬起来,赶到莲子炕。他跑了好几家,说尽了好话,总算说妥了。都到了半晌午,他牵上牲口就急急忙忙地往回重。
许老太太连拉带扯,要让他吃口东西,也没有把他留住。高大泉牵着黄牛,一边走,一边东想西想,,不知不觉中来到了芳草地的边界地带。他瞧见那泥土翻新的和出了苗的地块中间,有一块地没有耕。地板像墙壁一祥硬梆,泛着一层白碱,许多旺根草像尖尖的小刀子似地立在那发霉的老棒子茬子中间。他仔细地辨认着这是谁家的土地。他沿着地头走几步,发现靠边上有几道新拾开的土沟。那沟子浅浅的,托着大大小小的土块,棒子粒星星点点地露在外边。这是谁家的地没有耕,就这样生茬抬沟撒种了呢?这样怎能长庄稼呢?他心里这么叨念着,抬头一看,脑袋里杯轰”的一声,如同打了一个霹雳。
这不是别人家的地,是邓久宽家的地口邓久宽正在那儿驱赶着宋老五家的毛驴,扶着破拾子,在那硬板板的泛着白碱长着旺根草的地上划着浅沟。给他牵牲口的是他的儿子黑牛。后边的郑素芝,挎着一只柳条斗子正撒籽口
高大泉自春耕以来积压在肚子里的怒火忽的一下子冒出来了。他扔下了黄牛,横跨着青苗地,急冲冲地朝着邓久宽一边跑,一边可着嗓子喊:“站住 站住! ”
因为逆着风,邓久宽耳朵有点聋,又加上他大声吃喝牲口,所以没有听到高大泉的喊声。他还是那么用劲地认真地扶着抬子往
前移动。
高大泉“呼嗤呼嗤”地喘着气,跑到邓久宽后边了,一个箭步跃到他的前边,猛一下子从他手里夺过鞭子甩到地下,同时,另一只大手已经抓住了拾子扶把,用劲一拉,拉倒了抬子,也把娜个丝毫没有精神准备的邓久宽拉了个大趣超。
高大泉眼睛瞪得圆圆地逼视着邓久宽,吼吼地喊着:“你,你是不是庄稼人哪?你这样种,它能长粮食吗?”
毛驴被喊声吓得往前一蹿,直楞着大耳朵,夹着细尾巴,弯起后腿,准备再跑;吓呆了的黑牛,使劲儿抓着僵绳不松手,小脸都黄了。
邓久宽也愣住了。他们相处了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看见高大泉发这么大的脾气。他一时没有转过弯来,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高大泉继续喊着:“你知道不知道,大伙儿为了把分给到的土地种好,那么精心,那么用劲儿,偏偏你闹这么一块生茬地,这不是给翻身户的脸上抹黑吗?”
邓久宽终于弄明白了原委。他要分辩,粗脖子红脸,厚嘴唇抖动了好几下才发出声音:“我就是为了不给穷人脸上抹黑,才这样种… … ,;
高大泉用脚跺跺地,说,“这样种地,你还光彩呀?” 邓久宽说:“怎么的,让那个没良心的张金发骂一顿光彩呀?不,我宁可少收少打,勒着裤腰带过,也不能到他那下巴颊底下讨一点东西吃!”
一肚子怒气的高大泉,反而被邓久宽这几句少见的硬朗朗的话给说住了。
郑素芝赶到跟前,看看高大泉,看看邓久宽,连声说:“这事儿是我的主意,大泉兄弟你不要怪他。昨个响午,你一走,是我对他说,自已另想办法,不要再给你加重载。是我让他去求求村
长口我也没想到,如今村比的心变得这么硬。朱占奎告诉他.那天村长当着你的!h ' ” ,说的那一套连狗都不闻的矣话刁他太糟践咱们穷人啦。晚上.我俩一商量,就是饿死.也要脊梁背对着他倒下.不能冲着他弯腰!”
邓久宽加了一句:“他说我们穷人分了地,连种子都撒不到地狱,我偏要自己动手,把它撒到地里去,让他小子睁开眼睛看-看!”
郑素芝接着说:“我知道这样种地长不好,可是有啥办法呢?” 邓久宽说:“长不好,今年我也得这么种,反正他张金发不敢说我没有把籽儿撒到地里户
郑素芝又对高大泉说:“我怕你知道了着急,就没有告诉你。”邓久宽说:“用不着急,没啥可怕的,就是把刀搁在我的脖子上.也不能当芳草地那个百分之一!”
高人泉面对这样“条汉子,听着这样响当当的话,他还能说什么呢?他是喜爱邓久宽的,这种爱是久远而深沉的,然而,却是平生第一次,对邓久宽产生了一种崇敬的心情。同时,他后悔刚才对邓久宽发火。这火是从各方面集中起来而又憋了许久的.这里边包含着深沉的爱,也包含着深沉的恨。但是他不需要立刻向邓久宽承认错误.或是说几句和解的话。他们之间用不着这一些,他们是知心的。
他这么想着,看看邓久宽,看看郑素芝,又看看小毛驴和牵着毛驴的黑牛,就弯腰从地厂拾起鞭子,扶起抬子,像自言自语地说:“这一春天发生的事情,原因干万条.总归是一条穷根子没有拔掉。得赶快想办法,狠狠地拔掉它!… …
污夕
四十三此路不通
周士勤的小闺女俊玲到地里挖野菜,她把一件亲眼所见的新闻带到芳草地村子里。
事有凑巧,第一个听到这个新闻的是“活电报”朱荣媳妇万淑华。
万淑华正在井台上洗衣裳,肥皂沫子在她的两只手上翻着花。俊玲说:“婶子,你快瞧瞧去吧,小龙爸爸跟黑牛爸爸在西北坡地里打架哪!”
万淑华说:“别瞎扯口人家大泉没跟谁红过脸、动过手,怎么能跟邓久宽打架呀。”
俊玲说:“我在地里看见的,谁撒谎是小狗子。”
万淑华赶忙站起来:“还打吗?”
俊玲说。“黑牛爸爸好像哭了,我没敢到跟前去,吓得跑回来了。”
万淑华端着盆子就往街里跑,正巧碰上迎面走过来的“小算盘”秦富。
秦富牵牲口到井台来饮水。他聋拉着脑袋,倒背着手.两只眼睛盯着自己的脚尖,像丢了什么东西,正在寻找。他的上牙咬着下嘴唇,鼻子里哼哼卿卿,好像闹牙疼。
万淑华朝他喊:“秦富,又出事儿了! ”
秦富被吓· 跳,抬起脑袋,皱着眉头说:“瞧你,瞧你,人家
刚算出一点眉目,让你给闹乱了。你吵吵什么呀?”
万淑华说:“快去拉架吧,高大泉跟邓久宽在地里打起来了!” 秦富又恢复了原样,继续往前走,嘴里嘟嚷着:“他打他们的.碍着我啥心肝了?真多事。”
万淑华朝他背后轻轻“呸”了一门,小声说:“没人味的,光公打自己的小算盘,你从房顶上扒门得了,真自私。”她说着,又往前跑,心想:高大泉是个好人,邓久宽是老实主儿,不能看着他们打架不管;应当找一个热心肠、又爱管闲事的人出头露面,赶快去劝劝架。她想到了邓三奶奶。她想:别看人家是个老太太,热· 臼肠、管闲事这两条最合格,跟高、邓两家也最对劲,找她去准顶用。万淑华这样想着,接着往西跑。半路上她碰上一个卖小葱的人,几个女人正围着车子,用鸡蛋换葱二她捎带着把这个新闻传达给她们之后,又拐到南街去了。
买葱的女人们很快就把这个新闻传给家里的男人或儿媳妇,可是谁听了都不大相信高大泉会跟邓久宽吵架,更不相信邓久宽在野地里大哭这一节;一追底,这个新闻是从万淑华嘴里传出来的,越发打了折扣,有的人直摇头发笑。
铁汉妈也出来买葱,想给那个还在家里躺着的儿子烙葱花饼吃。她听到这个新闻,十分紧张.她想回家告诉儿子,又伯儿子刚刚好点儿,一下子又发急上火;找找别的人吧,正是干活的时候,能顶事的差不多都在地里边口急得她在街上来回跑了几遭,刚要回家,忽见胡同口的吕春河正在大门外边和泥,就赶紧奔过来。昌春河一见铁汉妈过来,当是又让他们哥 两给挑水。因为朱铁汉平时出去开会不在家,都是他们哥俩供水。这两天朱铁汉病了,一些家务活也自然得由他们包下来口他朝铁汉妈使了个眼色,说:“我哥在院子里边,您有事找他去吧.”
铁汉妈开头不明白吕春河为啥这副神态,扭头一看,才瞧出街道对面一个房屋后檐下边,站着冯少怀和秦富的大儿子秦文吉,攀
就朝吕春河点点头,走进院子里去找吕春江。
冯少怀从小学校出来,跟那个正要到小学校去的秦文吉在这儿碰上的。早晨起来。村长张金发就让周丽平广播,要每户一个人到学校,向于宝宗老师报告自己家春耕播种的各种数字,说是区里要登记表册,还要典型材料,半天要统计完毕,报上去。这冯少怀和秦文吉,一个刚办完这个手续回来,一个正要去办。冯少怀兴奋异常地对秦文吉说:“又出了件天大的喜事儿,区里要表扬芳草地,芳草地的工作搞得最好。告诉你爸爸,日子过好了就是光荣,撒开巴掌,有多大的劲儿使多大劲儿干吧。”他给秦文吉出主意说:“趁着文庆这个没出息的小子年纪轻没成家,心不在日子上,你得把胆子放大点儿,手伸长点,多搂一点儿私房.等分家的时候,你好不受穷受累,趁共产党正放手发家,你好闹个保险的富日子过。"
秦文吉感恩不尽地点着头,随后嘱咐说:“你千万给我包严一点儿,连我屋里的那个也别让她知道;要不然,我可惹不起我爸爸,文庆也不会饶我。”
冯少怀作出一副知音会意的笑脸,又略加一点小压力,说.“是这样,闹出风去,你在村子里名誉也不好听。”
秦文吉不比他傻,也带点威胁的意思说.“是呀,我也为您想。您一片好心为我,别人知道了,对您的脸上也无光。您对我放心好了。”
冯少怀听出弦外之音,暗骂这小子真不好惹,却装作没理会的样子,把话岔到另一件事情上:“你们牲口闲着,还不快想办法去卖套.等到啥时候?”
秦文吉不称心地皱皱眉头说:“我爸爸呀,总打小算盘,又想要现钱,又挑饭食,哪找这么对事的!”
冯少怀说:“我估计邓久宽家得求你们.”
秦文吉说:“他家也是想换工,当然不行口”
冯少怀说:“我再想法让他借点债,让你爸爸给他十吧.不会白干。”
秦文吉说:“晚了。高大泉给他捏合了别人家的牲口,听说今个也开犁了。”
冯少怀咬牙切齿地说:“高大泉真是吃了迷魂汤。你看,他闹得家里不和,外头不睦,还在那儿傻干。哼,要我看哪,他也就是靠着土改分的那点粮食护着心口;他要不好好闹发家,今年还能扑通几下户,照这样再干上一年,他就会变成泥菩萨过河,自身都难保了!”
“您说得对。这步棋我也看出来厂。”
“这.点事儿我要看不准,在芳草地不是自闯这么多年啦。这回呀,真像张村长去年冬天说的,谁过富了谁光荣,谁过穷了谁狗熊。我呀,争取浑身卜下戴满光荣花。”
两个人说着,得意地大笑起来。
这时候,浑身是泥的吕春江跟着铁汉妈慌慌张张从院子走了出来.对他兄弟昌春河说:“等一会儿再干.咱们快到西北坡看看去。”
吕春河停住问:“出什么事了?”
吕春江怕让别人听见,说:“你就走吧。”
他们正要走,忽见朱铁汉像一股旋风似地从东边的胡同里冲出来。
这个小伙子眼睛通红,腮帮子削瘦,满嘴唇的燎泡。他光着膀子,手里提着一件旧褂子,“盯曾增”地迈着快步。
铁汉妈先嚷开了:“你不在屋里歇着、养着,又跑出来千什么?快回去,快回去。”
朱铁汉没理他妈.还是往前走口
铁汉妈一见儿一子后边跟着邓三奶奶和万淑华,立刻就闹明白,地里发生的事情儿子已经知道了。她赶紧追了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