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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大泉这一番话,如同急风猛雨朝张金发压了过来.他瞪大两只惊呆的眼睛盯着高大泉的脸,又赶紧避开,急躁地在肚子里搜寻更有理由、更有力量的话,想再压压高大泉。可惜他一时找不到,也不可能找到了口为了赶快收场,他强做冷笑,说:“好嘛,好嘛,咱们空话少说,我就再打个吨,等一等,到了秋后,看看你们家家户户是不是全都闹个粮食囤满仓流、人民币兜里装不下
高大泉说:“这很容易。只要我说过的话,你全能看到。”他说着,想离开这儿,又觉得应当再重复地警告张金发几句,给他一个认错回头的机会,又说,“金发呀,金发、你也是苦出身哪。你应当拿穷哥们的灾难开心、解气吗?这些话从嘴里出来的时候,你不害羞吗?”
张金发鼓着力气说:“就是这么一回事儿嘛… … ,;
高大泉又一摆手:“你不用强打精神了,你把你过去说的,还有刚才说的话捧起来闻闻,还有一点穷人的味儿吗?还有一点共产党员的味儿吗?”
朱占奎顺了气,像助威似地朝着张金发跺了跺脚。秦恺更加慌乱,更加惊讶地楞着。
滚刀肉喝足了水,像死似的,四仰八权地躺在地头上。他把一只爬到身上的大黑蚂蚁捏死,嘴里边不干不净地小声骂着这个晒人的天气。
张金发也发觉自己有点放纵,刚才那番话说溜了嘴,让高大泉抓住了小辫子.不仅有失身份和面子,嚷嚷出去,会失掉人心,影响“自己的地位。可是,他面对高大泉那种威风凛凛、随时准备再度向他进攻的气势,一时找不到既能挽回损失,又符合时机的话来回击。他的脑门冒了汗。
高大泉哼了一声,转过身,跨过没有耕过的土地和水沟,朝前走了。他的背后,传来秦恺抱怨张金发的话。
气你今天这话说得太过分了,实在不近情理,连我这样的人听
了都刺耳朵
“他逼的我,他成心要找我的麻烦… … 这样芝麻粒大的事儿政
府就是管不着嘛… … ”
兰十五齐心合力
高大泉咬着牙,忍着气,拼命地耕了半天地。他兄弟高二林几次过来硬要替他,他都不肯松开犁把。
他下了这样的决心:如果秦富不肯借牲口的话,明天就停住自己的耕种,用这套牛驴给刘祥家去耕种。他想,自己的家人口少.,劳力多,就算今年收成少一些,一鼓肚子也能够过去。决不能让多灾多难的刘祥再熬受一年愁苦,也不能让别人看着这个笑话。他心里说:没啥了不起的.把今年这头三脚迈出去,往后的美日子都是我们的一!
高二林蹲在地头上抽烟,一会儿朝哥哥的前胸和背影奇怪地瞧瞧,一会儿望望西北角的远方。那边是香云寺,钱彩风头三天离开芳草地,到她姑姑家去了。高二林这两夭也下了决心,筹办成亲的事,不能再等着哥哥替他操心了。看样子i 哥哥没有工夫,也没有兴趣,他的魂在别的地方、别的人身上挂着。高二林要自己动手。等种完了地,他先到香云寺去一趟,跟钱彩凤当面把婚姻问题决定下来;随后就收拾屋子,一置买一些需要用的东西,择个日子,了却终身大事。· “二
太阳落山了,西夭边燃起了火烧云;一双双燕子擦着地皮飞,捕捉着小虫子。
高二林跳了起来,又一次奔向快要耕到地头上的哥哥.“我换换你吧。”
“再耕两遭。”
“你今个不知从哪儿来的劲儿?”
“是逼出来的。听我告诉你吧。”
高大泉说着,停住步子,借这个机会,把早上给刘祥家送粮前后的情形讲了一遍,又把张金发对这件事情的态度扼要地告诉了兄弟。他说:“我们是新中国的农民,是共产党从火坑里把我们解放的,我们至死都不要做张金发那样的人,我希望你也要有这份骨气。”
高二林看哥哥一眼,说“你说的这些都是对的。我觉着,也应当从另一边想想。就是,我们要生着法子别走到刘祥那一步。我看这也是志气,也是骨气.”
高大泉说:“他已经走到了这一步,我们就得设法帮助他闯过难关。穷人不帮穷人,那就是丢了根,忘了本,最没志气,最没骨气,”
高二林说:“我们能办到的话,当然要尽咱们力帮他啦。”他说着,伸手抓住犁杖把,“你该回家歇歇了,养足了精神再干。”高大泉看看天色已晚,想起要在傍黑天研究决定的事情,只好松开手,递过鞭子让出犁;随后退到一边,让兄弟赶着牲口过去。他一边用胳膊腕子擦脑门上的汗水,一边观看着自己耕过的、泛着像鱼鳞一样光亮的土地,伸脚踢碎几块大坷垃,又抬头看看西官道。那边走着一匹外村路过的牲口,还有一辆供销社拉货的大马车。他估计,这会儿周忠老头一定回到家。他想立刻去找周忠老头,一方面打听打听志愿军报告的内容,听一点能开心鼓劲的新闻,一方面等候秦文庆的回话;成与不成,今晚上要搞出个结果。
他回到村里,还没有进周家的门,就听见里边一片大声的欢笑。
“静静,让三奶奶说下去!”
“谁也不许打岔了,”
“快点呀,再欢迎欢迎吧!”
; 。 。 。 … .… ,… “.…
高大泉赶紧往里走,一进堂屋,就瞧见里屋炕上地下挤着好多人。除了周永振、周丽平和他们左邻右舍的老人、女孩子之外,还有吕春江兄弟,以及一些刚刚从地里回来的庄稼人。朱铁汉没地方呆,坐在人家的墙柜上,这些人把邓三奶奶围在中间,一个个都是满脸兴致勃勃的神态,伸着耳朵听。
邓三奶奶今天是过年过节的打扮,青裤蓝褂,白头发梳得光光的,脑后的纂上别着一根老式银替,答子上还挂着几朵金银藤的黄花。她一手拄着长拐棍,一只手比划,说得很有劲儿;“· 一那位志愿军代表同志,还给我们讲了一个英雄的故事,真叫感动人,我听着,眼泪忍不住地流。我怕人家笑话,回头看看周忠老东西,也用手指头抹眼睛,旁边一个小青年更有意思,哭得像个娘儿们似地直懊鼻子。… … 那位志愿军同志讲,有一次,志愿军和朝鲜人民军要打一个大仗,要端一群美国鬼子的老窝,打得猛极啦。可惜,有一个洋灰筑的碉堡护着,咱们过不去。碉堡里边的王八蛋,仗着那个王八窝,可凶啦。他们把机枪从小洞里伸出来,嗒嗒嗒,不住地往我们这边扫,大队人马不能上前。怎么办呢?大伙儿一商量,决定炸掉他们的王八窝。好多志愿军战士争着要去执行这个炸碉堡的任务,不让去不行。先派去一个,刚出去几步,就牺牲了;又一个冲上去,半路上也牺牲了· ,一最后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小伙子,又精又勇。他抱着炸药包,就往那个碉堡跟前爬。他爬得又快又巧妙,敌人的机枪根本扫不着他。他爬到碉堡跟前,就把炸药塞到那个小洞口里。里边的敌人挺狡猾,赶紧把炸药包推出来了。来来回回推了几次,那个战士急了,就用身子往那洞口一靠,让他们推不出来。轰的一声,碉堡炸开花,我们的大队人马趁着烟火,冲上去了… … ”
口
I 飞
被故事吸引住的高大泉听到这儿,猛地一拍大腿,喊了声:“真是英雄啊!”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人悄悄地走进来了,站在窗外边叫朱铁汉:“你出来一下,我跟你说句话儿.”
朱铁汉从柜一子上跳了下来,跑出一看是秦文庆,立刻就问:“怎么样,明天能开犁吗?”
秦文庆低着头不说话。
朱铁汉心里一沉:” “出岔子了?”
秦文庆还是不吭声。
朱铁汉急了:“快说呀,怎么啦,你没把工作做好吧?”说着,上去推了秦文庆一把,马上发觉一串热水珠滴到他的手上,“哎呀,你哭了?”
秦文庆再也忍耐不住,抱着脑袋往地下一蹲,都要哭出了声音。
屋里的人听到外边的声音,都呼呼啦啦地跑出来。高大泉一看就明白了几分,拍着秦文庆的肩头,劝他:“别难过了。你的心意已到,大家全都昵白。你们家里的事情由不得你。你爸爸不会向刘祥伸出热手,我早就估计到了,一点也不奇怪。”秦文庆越发觉得羞愧和委屈,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掉。朱铁汉跺着脚说:“算了,算了,哭天抹泪的,有点男子汉的样子吗?” ”
周丽平在女孩子群里撇撇嘴,说.“刚才还讲朝鲜前线的英雄,这会儿我们芳草地出了个狗熊… … ”
高大泉用手势制止了周丽平这种挖苦人的话,说:“你说得不对。经一事,长一智。我们年轻人多碰上几回这样的事儿,就会捶打成英雄I ”
朱铁汉听高大泉这样说,立刻受到启发,拍拍自己的脑门说:“都怪我,又把事情看简单了。周忠大伯讲得好,得让我多碰几个
钉子才行。”
吕家兄弟两个一齐过来,连拉带抱,把秦文庆弄到屋里,他这才停住那憋了许久才流出来的泪水,把他家里发生的事情简略地说了二遍。
邓三奶奶把事情的原委弄清楚之后,想了想.对秦文庆说:“我知道你爸爸打的什么算盘。他想趁火打劫,向咱们穷人伸手,捞一把外来财!”
周永振气呼呼地说:“您猜得一点不错。今个晌午头,我在地里干活儿,他爸爸扛着镐乐颠颠地往回走,对我说,谁家要是种不上地,想雇套,给他张罗着点儿。他还说眼下给不起现钱,折成粮食,算借,三分利,秋夭收下新粮就还。… … 看,他多会打小算盘 ”
周丽平接着说:“发家竞赛,最对这号人的心思。要像他这样不顾别人死活,专门拨位自己的小算盘,、想方设法地苦害别人,当然能发家啦。”
朱铁汉忿忿地捶着柜盖说:“我这回算是彻底地看透了。照这样下去,将来能发家的,就是小算盘这一号人;这一号人要是发了家,我的老天爷,那成了什么社会,还有咱们穷人的活路走吗?” 高大泉扳住了朱铁汉的肩头,使劲摇着说.“铁汉,说得对,就是这么一回事儿呀。发家、发家,心里只有自己的家,决不会都发了家。有人发家就得有人败家,像眼下这么自由竞赛,败家的十有八、九是咱们这些翻身户。所以我们决不能走这条道。我们得争气,想尽办法让翻身户都挺起腰来J ”
邓三奶奶拄着棍子,挤着眼,笑嘻嘻地说.“铁汉在我眼皮底下长这么大,今个头一次听他说出这徉有分量的话,像个党员的样儿了。”
周丽平插盲说:“看你们把他夸的,简直也成了英雄。”秦文庆自愧不如地小声说:“铁汉这些日子就是进步了。
朱铁汉反而不好意思的红了脸,连连摆着手说:“别说了,别说了。我今天正式地向周丽平承认,我真是一个不会动脑筋的直筒子! ”
周丽平应声哈哈大声。屋里的人也都跟着笑起来。朱铁汉继续无限感慨地说:“我这不是闹着玩,说的都是真心话。从打土改以后领导上号召发家生产,我就没往心里放;大泉哥跟村长为这种事情闹别扭,我也觉着没啥大意思。我想都是几辈子的庄稼人,都盼地盼个眼睛红,如今有了地,谁不会过日子,还用政府操心?再说,如今是人民的天下,不用担心国民党抓兵、抢粮;稳种,稳收,稳拿,全是自己的,多保险,多美气,还用得着我们党员瞎替人家打主意?唉,没想到,过庄稼日子,种自己的地,比过去护村子、跟国民党斗争,比土改跟地主恶霸斗争还复杂… … ,
高大泉用心地听着。他觉着朱铁汉的每句话都是肺腑之言,都显得很有分量,他觉着这个一向被别人认为头脑简单的热情青年,如今心里边想事了,装事了,在成长,在提高,像一块生铁正在斗争的大熔炉冶炼。于是,他的胸膛里升起一股热腾腾的力量,驱散着那暂时浮动着的焦躁和混乱的云烟。
屋里的每个人也都被朱铁汉这番包含着无数活生生的事实、代表着他们心意的话打动了,一个个都静默着,而心里又在翻滚着。
秦文庆几乎是用一种负罪和哀求的眼光,看看高大泉,又看看朱铁汉,低声说:“这件事情,都怪我没有办好。不管怎么样,咱们总得往下办哪。我看,你们哥俩出出面,跟我爸爸说说,也许行。”
高大泉立刻一摆手说:“不 我们要有骨气,用不着找你爸爸这样的人去求救。我那地往后靠靠,明夭先给刘祥种!”
朱铁汉立即响应:“我家也停,两惧一齐干。不蒸包子争口气,给他们做个样子看看I ”
邓三奶奶挤着老眼,看看这两个动了肝火的青年,摇摇头,使劲儿拄着棍子说.“你们的心眼不错呀。可是,我要问问,你们那地不是土改分的吗?不下种子,能不能长粮食呢?不长粮食能支援人家在朝鲜前线的志愿军吗?临散会的时候,那个做报告的战斗英雄从台上跳下来,专找我们几个年老的人,亲亲热热地拉住我的手。春河用小推车送我去的,他在旁边听见那个同志说啥了.春河,_你给他们学学。”
吕春河说:“那个英雄拉着三奶奶的手说:“大娘,你们就安心地搞生产、搞建设,我们在战场上狠狠地打击美国侵略者,我们要坚守阵地,决不让美帝的铁蹄踏进咱们的国土,决不让炮火惊动我们的父母和孩子。他说,我们知道,咱们国家刚解放,你们刚翻身,家底薄,困难多。他说,这没关系,您回去告诉农民兄弟,我们就是勒着裤带、饿着肚子,也不让美帝再把战火烧到我们的土地上!”
邓三奶奶接着补充说:“那位英雄还说,国内国外,咱们隔着万里叫可,咱们的心是连在一块儿的,咱们的劲是用在一起的。他说,我们一定要争取打击侵略者和建设祖国的最后胜利,给全世界革命人民做个样子看;为了实现这个自标,再难,再苦,我们也不怕,决不给祖国人民丢脸,这就是我们的誓言;您回去,告诉大家放心!”
高大泉听到这里,胸口猛跳,两眼发潮。他瞧见所有的人眼圈都红了,越发激动了他的心。他像自言自语地说:“志愿军同志们,你们放心吧,我们不会让你们勒着裤带、饿着肚子打仗,我们一定要争这口气!”
朱铁汉举着拳头喊:“对,就是咱们自己饿肚子,也不能让志愿军饿肚子。没这根骨头,就不是贫雇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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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大泉说;“应当这样讲,我们是共产党领导下的翻身农民,我们要豁出这一百多斤去,把地种好,增产粮食,让造机器的工人,示七打仗的志愿军,都跟我们一样,吃饱穿暖,人强马壮地十革命!”
邓三奶奶两个巴掌一拍说:“这话说到点上了,对啦!” 周永振说;“没啥了不起,刘祥大叔那地,咱们一齐动手,用镐刨,也给他种土。”
吕春江说:“我赞成,要别的没有,咱们有人有力,用咱们的行动回答志愿军同志们。”
朱铁汉说:“你们比我想得高一招,这是个办法。我去发动民兵,干,干,干丁”
吕春河说:“团支部也可以发动青年。”;
秦文庆也打起精神,说:“先算我一份儿。我豁出几天几夜不睡觉了。牲口我做不了主,身子是我的,用大泉哥的话说,这一百多斤交出来了!”
周丽平刚要说发动妇女,一扭头,乐了.喊着:“酶,我爸爸回来啦 ”
随着周丽平的话音,周忠老头一身干净的新打扮、一副喜气洋洋的神情,站到了众人面前。看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