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发在家吗?”
“他不在。我有几句话要对你说,”
“他到哪儿去了?有急事儿。”
陈秀花走到高大泉身前说:“我先问问你,为啥好久不到我们这儿来了?上梁那天,我打发孩子请你来喝两盅,你都不赏脸,怎么啦?”
高大泉急于找到张金发,怕被她缠住耽误时间,就说:“那天我跟秦文庆他们几个编写演唱节目,抽不出身。再说,我也不会
喝酒,”
陈秀花一摆手:“你不用给我打马虎眼。我听朱荣家的那个活电报在背后说.你们几个党员闹别扭。是真的吗?”
高大泉没想到她间这个,一时不知怎么回答合适。陈秀花接着说:“为这个事情,我问过你金发哥好儿 回。他说你们挺好的,没有闹别扭。我有点纳闷,没闹别扭,怎么见不着你们几个像过去那样,常到一块儿说话儿呢?好多人心里也犯猜。你们到底闹别扭没有呢?” ”
高大泉必须说真话,又没时间细说,也不能对陈秀花细说这些,就点点头:“我们对一些大间题意见不一致。”
陈秀花好像吃了一惊.“闹了半天是真的?这为啥呢?咱们是老庄亲,你们哥俩是老伙计,如今都翻身了,都有指望了,不一心一意地奔好日子,你们闹什么别扭呢?个人过个人的日子,有啥不一致的呢?就算有啥不一致,相互让着点儿,忍着点儿,都少说几句,不就一致了吗?”
高大泉诚恳地说:“嫂子,你别细问了,一两句话说不清楚。我们的意见不一致,决不是忍着让着或是多说一句话少说一句话的小问题.不过,你就放心吧,我们终归会让他跟我们一致起来。为啥呢?我们不光是老庄亲、老伙计,主要的,因为我们都是党员。党员得服从真理,不对的必须服从对的;不然,群众不答应,上级也不允许。”
陈秀花笑笑,用一种满意的口气说:“那好。你金发哥事情多,上下都得跑,左右都得关照,忙得他心烦,遇到什么事情,你多宽让他一点就行了。”
高大泉听出陈秀花这番话里既有调和,也有为张金发开脱的意思,不想再扯下去,就又问张金发的去向。陈秀花这才告诉他,张金发用自己家的牲口给朱占奎家耕地去了。
高大泉往外走的时候,没说什么,对张金发今天的这个行动J
倒挺满意。因为朱占奎也是个翻身户,住大北头范克明的旁边,家里也是有人力没畜力。张金发能帮着他耕地,又解决了一户的困难,这使高大泉高兴。他从这件事情上推断,自己这回去找张金发商量的问题,一定能够顺利解决。他还打定主意,为了集中力量处理这个紧急事情,不再跟张金发提过去的那些争论,那些可以放在以后再说;等把地种完,到区里汇报,请领导来帮助,一定能够解决。
朱占奎土改分的那块地在苇坑东沿,离村子很近。高大泉穿过苇坑,见秦恺正在地里砸坷垃,就一边走着,一边跟他打句招呼:“喂,忙哪?”
秦恺本来早就看见高大泉过来了,却故意低着头干活,没有说话。他听到招呼,赶忙停住手,笑笑,回答一句:“大泉嘛,找村长吧?”
高大泉答应一声,绕过一块当地界用的石头。
秦恺忽然丢下镐,追过来了:“等我跟你说句话。”高大泉停住,只见秦恺那张已经刻下条条皱纹的脸变得像红布一样,纳闷地问着:“啥事呢?”
秦恺站在高大泉的对面,唉了一声,才说:“我觉着实在有点对不起你呢… … ”
高大泉倒被他这句没头没脑的话说惜了。
秦恺吭吭吃吃地说:“那几天实在是紧急.,他又出不来,我又等不了,我那亲戚还三番两次地找我。没办法,我就答应跟亲戚家搭伙了… … 瞧瞧,这有多不好。”
高大泉这才听懂秦恺说的是跟刘祥搭帮耕地的事情,而且明白了他这会儿的心境,就温和地说:“这不能怨你。你不会故意闪下他。你当时要是不另外紧想别的办法,那不就两耽误了?耽误了哪块地也是损失呀。”
秦恺听到这句出乎他意料之外的回答,带着几分吃惊的神情君
看了高大泉一眼,说:“大泉,没想到你这么看。嘿,你这一句话,散了我满天的云。”
高大泉又笑着说.“你这个好动心思的人,把事情想得太严重了.咱们都是党领导下的新农民,都是一家人,都在一块儿建设新中国;应当合心、知心呀。”
秦恺也笑了笑。他想,高大泉并不像一些人说的那样不讲情面,一味地偏担翻身户。他想,高大泉这个人,能恨能斗,也能爱能帮,的确是个好干部;相比之下,更显出自己思想落后,不太近人情。他又有点过意不去地说:“我这一头没耽误,他那一头可耽误了。牲口让我那亲戚拉走用去了妥要等两三天才能完· · 一实话对你说吧,这几天我都不敢见你,越听别人说你那么不顾自己家,帮着别人,我越害羞。听我家孩子妈说,你刚才还亲自抱着棍子给刘家推碾子去啦?你呀,真是菩萨的心肠,天底下难找对儿呀!”
高大泉摆摆手,微微皱皱眉头说:“你别夸了,我没干什么。想替众人办点事情,可惜好多没有办好.实在是这样。”
秦恺冲着高大泉走过去的后背说:“大家慢慢会认识你的,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嘛!”
朱占奎家的地跟秦恺的地隔着一条往苇坑里泄沥水的小沟子。因为春早,沟子里干着底,长着牛耳草、大蓟,开着葬莽菜的黄色的小花朵。看这块地的样子,早展才开犁,完了一半。耕过的土地,如同使上小苏打的白面,又厚又暄,散发着呛鼻子的湿土和败草的气.息。那犁沟像是用线打着,用尺量着耕的,又直又匀.扶犁的人悠然地摇着鞭子,很得意地迈着步伐,丝毫不显费力地往前移动着。
高大泉站在泄水沟的埂子上,眯着眼睛,看着那耕过的土地和耕地的人,都有点出神了.他已经看出那个扶犁的是张金发,因为在地的那一头,离着远.看不清在前边给张金发牵牲口的是哪一个。
朱占奎提着大茶壶.从高大泉侧面的一条被人们踩出来的临时小路上走过来了。这个三十多岁的庄稼人,平时好说好笑,不大会发愁;土改以后,他更是乐得抿不上嘴。旧社会一家老少住了十几年瓜窝棚,如今分了房,那房在芳草地除了高台阶没有第二份能比上。这会儿,也许是春耕大忙,劳累过度,他的脸色不好看,眉头皱个大疙瘩。
高大泉对他说:“占奎,你这地耕得可真棒。”
朱占奎勉强地笑笑:“地耕得是不赖。”
高大泉又赞美说:“金发真不愧是个庄稼把式,手艺不减当年呀。”
朱占奎脸上露出一副嘲讽的笑容说:“奔日子也是一把狠手,比当年还厉害了!”
高大泉没顾上品评这句话,向朱占奎报歉地说:“这几天把我忙得够呛,你住大北头弓又不常见着。说真的,我把你这个没牲口的户给忘到脑袋后边。”
朱占奎知心地说.“我知道,刘样一家就把你追垮了。”高大泉还接着自己的话说:“亏了你跟村长搭上伙· “… ”朱占奎摇头摆手:“天下哪有这好的事儿?这么好的事儿村长又怎么会让给我呢?告诉你,我这是雇套。”
高大泉打个楞:“什么,雇套?”
朱占奎说;“村长的大杠子驴配上这白马― 说是从天门镇借来的,整一惧。他自己的地种完了,又卖套。我爸爸不让我雇,更不让我雇他的。他一个劲儿找我,我也不好另外奔门口了。唉,反正种地得下本钱,咬着牙干叹.就是这个拉牲口的,可把我给吃瞪眼了。我跟村长说,我家有人,跟着拉拉牲口也就对付了,村长硬要带上这个滚刀肉。他一夭三顿干的,吃着我还不解气,硬要肉、要酒,吵吵闹闹,嘴里还不干不净。遇上这个货,你说倒
霉不倒霉… … ”
高大泉听了这番话,那刚刚升起的一丝希望,立刻又变成了怒火。他强忍着,没有说什么,也没有露出不满的表情.张金发扶着犁杖过来了。他那被太阳晒得发黑的脸上,带着一种跟他那扶犁的身姿、步伐一样的自得神情;见到地头上的高大泉,把脸一沉,故意两眼盯着犁烨,使劲儿摇了摇手里的鞭子。那个滚刀肉像一个逃荒避难、走了千里百里的人那样疲惫不堪,有气无力地迈着脚步。他一见朱占奎手里的壶,可就来了劲头,不顾命似地喊叫:“占奎,修修好吧,快来替我拉两遭。妈呀,可把我给渴死了,心里着火了,嗓子眼儿冒烟了二”他喊着,把缓绳往牲口背上一搭,翅翅翅越地奔到朱占奎跟前,捧起大茶壶就喝。
高大泉迎上张金发,说:“村长,我找你谈个情况… … ”张金发两眼继续盯着垅沟,慢搭音地间:“什么情况呀?我这儿干活计,另外找个时间再说不行吗?” ”
高大泉见他不肯停住,就大声说:“这事情又急又重要,得马上解决! ” ”
张金发用眼角瞥他一下说.“哪有这么急迫的事呀!你说吧。”高大泉说:“非常急,你得好好听听户
张金发对高大泉这种强硬的态度很恼火,一时又不能发作出来.他勒住牲口,从裤带上抽下毛巾,假装擦汗,想听听高大泉要说什么。
高大泉朝他跟前跨了一步,用最简短的话告诉他说:“你听说刘祥家遇着灾祸的事了吧?他家的地还没有动犁,也找不着搭伙的,咱们要是不向他伸手,地就种不上,那可糟了。如今是新杜会,人民政府总不能看着他遇了难不管.我找你来,· 咱们一块儿商量个办法,给他解决解决· ,· … ”
张金发听到这儿,又轻轻地扬起鞭子:“就这呀?行,算你汇
报了,算我知道了。”他说着,赶起牲口、扶起犁把走起来。高大泉往前跨了一步,挡住张金发,对他说:“你光知道了不行,得解决。我看,咱们村政权应当出个面,想个办法,或是往上级政府报告,请示个办法,不管用啥法子,得抓紧让他种上地。,; 张金发那脑袋像货郎鼓似地连着摇了几下,一边轰牲口.、一边拉着长声说:“这有什么办法?贷款、救济粮刚发完,他不是烈军干属,又不能找代耕的,一些普通的老百姓,连种地没牲口的事儿也找政府,这个政府还成了个啥呢?不用往上反映,我看政府管不着… … ”
高大泉大手一摆,打断张金发的话,说:“我看政府管得着、应当管,这个要求一点也不过分.他不是烈军干属,他是贫农,是咱们党的依靠;人民政府为人民服务,先得为贫雇农服务。再说,要把地撂了荒,也是国家的损失… … ”
张金发听到这句话,好像忽然发现了什么奥妙的东西那样,勒住牲口,停住犁杖,两只眼睛一眯,盯着高大泉那涨红的脸,好大一会儿工夫才开口,而且是一字二板地说:” “噢,种不上地,撂了荒是国豢的损失:说得好哇:我记得,正月里,你到北京住了一程子回来,一进村就找我挑鼻子挑眼儿,就让我把芳草地的墙壁全刷上什么支援国家,什么工农联盟的大标语;我没同意,你们那气不打一处来。从这以后呢,你们一伙人也确实挺辛苦,又是广播,又是黑板报,还唱歌跳舞。你们把小学生都轰起来,挨门挨户让人家订支援国家的计划。… … 反正这个那个,全是一套,搞得挺热闹。不少的人给你们拍手叫好,不少的人背后骂我。这个我都不往心里去。我长长功夫,耐耐性子,专门等着看个结果,好低头认罪赔不是,嘿嘿,支援国家,· 支援国家,闹了半天,就是这样支援哪竺一个庄稼人,种地的,共产党一分钱没要,就把平展展的土地双手送给你,连种子都撒不到地里去,来找政府解决,还那么有理有词。我要问问,这是支援国家,还是背累国家
”丁
呀?大泉同志,啊!”
这一番话,如同钢针猛刺在高大泉的心头。他睁大两只好似冒火苗的眼睛,怒视着张金发那张神情诡秘的脸。张金发这一番自我表现,太出乎高大泉的意料了。他们之间因心路不对,有矛盾,不团结,可是高大泉从来没有把他低估到像他今天自己表现出来的这种卑下的程度! · · …
高大泉紧紧地撰着两只大拳头,逼近张金发。可是没容他把怒斥的话说出口、让背后的吵嚷声给打断了。
站在地头上的朱占奎也受到不小的震动。他现在虽然还不是芳草地那种出头露面的人物,可是,他是朱旺的后代,他的血管里流着老长工的血;他是经过上改那场暴风骤雨的新农民,他不是凉粉、豆腐、受气的包子!那种庄稼人加上翻身户的自尊心,使他无论如何也忍不住了。就气扑扑地夺过滚刀肉手里的大茶壶,高声说:“怪咱们没出息,怪咱们不做脸j … … ”
滚刀肉喊着:“我还没喝够哪.连水都不管够,你还想耕地不?” 朱占奎冲着他十分不客气地说:“我耕地给钱,没白用你,瞪啥眼珠子!”
滚刀肉跳起来了.“你给黄金十万两,大爷许不伺候!你想怎么着?”
朱占奎也喊.“你不伺候,拉倒,顶多地撂了荒,再像解放前那样,拉棍子要饭吃去。过那样的日子,我不是也活到三十岁吗?你还能吓住大爷吗?”
“揍你小子:”
“来!”
秦恺跳过沟来,把他们扯开.
高大泉朝朱占奎喊:“占奎,你用不着为张金发这几句黑心的话生气… … ”
张金发冷笑一声:“我是黑心,把你那红心亮出来,咱们开开
眼哪户
高大泉冲着张金发说:“我的红心,就是我的一言一行!你说得不错,共产党给我们分了土地,我们连把种子撒到地里的力量都没有。为哈呢?因为我们祖祖辈辈让地主给剥削穷了,如今我们刚从穷窝里跳出来,我们还没有完全挺起腰杆子,我们还买不起牲口。可是我们穷得有骨气,有志气,我们没有为了改变这个穷,就丧尽天良地跟敌人眉来眼去,勾勾搭搭,更没有想方设法地从穷哥们身上揩油。我们的红心,就是这个,你开开眼吧竺”朱占奎走到高大泉的跟前,连声说:“大泉,“你讲得对,讲得好,对极啦,好极啦!”
秦恺直着眼,张着嘴,像到了陌生地方,见着一伙从不相识的人,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滚刀肉解渴大过一切,瞅冷子又捧起朱占奎刚放到地下的大水壶。
张金发的脸上没有一点儿血色,虚张声势地喊叫:“高大泉,有话你直说,别来这套曲曲弯弯的!” ”
高大泉说:“从我嘴里出来的字字句句,都像火车站上的钢轨一样直,都在光天化日下边明摆着,搞歪的邪的,还有曲曲弯弯的,不是别人,正是你 去年冬天,你开了那个发家竞赛会,我当天晚上就警告你。你声明当的不是翻身户的村长,当的是一百八十个门口的村长。我当时还以为你嘴上说说完了,没想到,你行动上也是这样。你口口声声代表政府,十二分的得意。等到穷人遇上了苦难,你又说什么政府管不着,连上你过去的话,我倒怀疑,你代表的那个政府到底是谁的政府?占奎、秦恺,你们说说,咱们的人民政府,是这样吗?张金发,我告诉你,群众决不答应你这样干下去。你要看什么?看穷人的笑话?你看不着!这个坏思想要不及时改正,出丑的是你。我们都把眼睛睁得大大地看着你哪了”
『
高大泉这一番话,如同急风猛雨朝张金发压了过来.他瞪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