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铁汉只好擦着寨子根走。寨子根下边也翻浆了,粘泥沾脚。他移动了几步,刚要扒开一丛树棵子,准备跳过去,忽听前边有人说话,抬头一看,是钱彩凤和高二林,钱彩凤坐在坑边上一块石头上洗着衣服,高二林扛着一把铁锨站在那儿。就这样,朱铁汉无意中听到了几句私房话。
“从打你哥哥一回来,都跟我变心了……”:
“谁跟你变心了?”
“你就跟我变心了。”
“你别瞎猜啦。只要你不跟我变心,我就变不了。”… “不变心,怎么还不给我一个准话。你想让我等到啥时候?” “我哥这几天总是忙。我都睡了,他还没回去,我还没醒,他又走了。总没抓着空再合计合计… … ”
“你哥怎么那么忙啊?他为谁忙呢?为张家,为李家,他怎么不好好地为你们家那个日子忙忙呢?”
“唉,谁知道他想啥呀… … ”
“人家都在背后笑话他。说你们家趁这个时候,要发家十分容易,可惜他让什么东西迷住心,自己不想办法发财,还恨别人发财… … ,;
“他倒不会恨别人,他不是那种人,就是不大顾家。为这个我也生闷气。”
“唉,说一遭,都怪我这命不好。实指望遇上了你,今后时来运转,过几夭自由自在的日子;看如今这个样子,就是成了亲,也不会有我的福享了… … ”
“这你放心。就是怎么着,我也不能让你跟着我受罪。”“不好说呀! ”
” “光用嘴说也不管用,你往后看吧。”
朱铁汉听出这里边有点怨气,可是他没有仔细地琢磨一下味道,就不管不顾地喊了一声.研哈哈,躲在这儿开秘密会哪!”随后,跳过树丛,奔到两个人跟前,“说吧,说吧,我列席听听。”钱彩凤红了脸,赶忙低下头揉搓衣服。
高二林躁得更厉害,假装用铁锨铲土。
朱铁汉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忽然一拍手,笑着说:“对啦,对啦,这种事情,不能三个人一块儿说是不是呀?好吧.”说着,一把扯住了高二林的胳膊,顺着坑边往小道上走。
召
高二林想把朱铁汉对付走,好接着跟钱彩凤谈,就顺从地跟着迈上小道。
朱铁汉回头看看,离着钱彩凤远一点儿了,猛地在高二林胸脯子上打了一拳,说:“有人背后议论你正搞对象,我还当闹着玩哪,没想到是真的。小子,啥时候学的这个本事呀?” 高二林回了朱铁汉一脚,说:“我白跟你相好了,到节骨眼上,也不帮帮我的忙。”
朱铁汉说:“唉,我要是早看出来呀,早伸手了。怎么样,啥时候举行结婚典礼?”
“哪有这么简单的呀。”
“这又不是土改、打仗、搞社会主义还有多复杂?” “她还没拿定主意似的……”
“你干脆点嘛问她:你到底愿不愿意嫁给我?我二林就这堆这块,没藏没掖,看着行,就办喜事儿,不行,咱们就吹台!去吧,再跟他说去,你不好说,我去。”
高二林拉住了朱铁汉,笑着说:“你呀,本来我哥没在家,我早想告诉你,先跟你商量商量,就怕你不是办这种事儿的人.怎么样?真是。”
朱铁汉接受了这个批评,说:“我不行,咱们走群众路线嘛。用文的,咱们俱乐部、剧团里有;用武的,咱们民兵队都是棒棒的。啥时候用,你说话,我下令,好不好?”
高二林说:“这些都用不上。等我再摸摸她的底儿,再说吧.有一件,这事情你可别对外人讲,”
朱铁汉眼盯着高二林看一会儿,才诚恳地点点头说:“行,行,一定保密。去吧,你接着向她进攻吧,帮不上忙,我也不打搅你们了。有个条件,晚上可得跟我作个详细的汇报。”他说着,迈着冲冲的脚步,带着笑声走了。
二十九大忙开始
杳花开了,桃花开了,柳毛子到处飞。
荒甸子上的各种小草,争先恐后地从黑土里钻出脑袋,抖擞着嫩绿的叶子。
一九五一年的春耕大忙季节,热热闹闹地来到了彩霞河两岸的村落,来到了动荡着的芳草地。人民政府拨发了第一批生产贷款和救济粮,这更给庄稼人加了油,鼓了劲。
党小组会一直没有开成,他们也没有再争吵过。除了朱铁汉在讨论分发粮款的时候,对过去的事情说几句带刺儿的话之外.高大泉和张金发什么都没有说。他们两个人的心里,都好像憋着一_股劲儿,要显示一下自己那个主张的威力,要争个高低上下。张金发的房子已经落成,抽出身来抓工作了。他连着开了三个分片的群众大会,继续贯彻发家竞赛的精神。他还亲自动员两家中农添买了牲口,鼓动几户增置了工具。因为有的人知道一点底细,有的人想顺竿往上爬,肯给“一村之长”捧场,所以张金发的努力很快就显出厂成果。他把希望的赌注押在秋天,那时候能有一批农户真正发了家,好把成绩单子送到区里。当然,他自己也必须是这些发展户中的一户,那才理直气壮。
高大泉已经把大多数积极分子发动起来,宣传工作搞得很红火,同时按照老周忠的建议,对生产环节抓得很细致。他们分头帮助群众制订爱国公约,挨户检查粪肥,督促他们捣碎,尽快往地里送。他特别嘱咐积极分子们注意翻身户的春耕准备进度。他和朱铁汉还参加了几个困难户的家庭会,安排得十分具体。他要争取让所有农民都能把地种好,都能夺到土改后的第一个大丰收,秋后都能第一次向国家交售爱国公粮。
群众被鼓动起来了,很快地掀起了捣粪、送粪的热潮。天不亮人们就忙着动手起圈捣粪,往地里担挑、推运,从村里到村外,到处欢欢乐乐,热热闹闹。
“二林,真棒,就你一个人挑哪?” ;
“还有我哥,在前边。”
“他比你跑得还快?”
“要不是老有人找他说事儿,我挑一趟他得挑两趟。”“他是个科班出身的老把式,经过名手乐二叔训练的呀理”
挑粪的高大泉,像一阵小风似的朝前跑。他肩上的扁担颤颤悠悠,两只筐子一齐跳起来,又一齐垂下去,如同奋飞的翅膀。汗水从他那刚剃过的头顶流到浓黑的眉毛上,又顺着通红的两腮滴到地上。他上身只穿着一件汗背心,臂膀的肌肉隆起,显得特别健壮。他的脚步有节奏地迈着,又快,又有劲儿。在路边的一裸大柳树下,他收住步子,瘾脸来朝树上喊一喂,春江,砍树枝子干什么呀?”
树上的吕春江停住手里的斧子,朝下探着脑袋,回答说:“园子里种了几畦青菜,鸡老是到里边刨,弄点枝子夹上寨子。”“你家的粪全送完了?”
“头晌就完了。”
“啥时候动犁耕呢?”
“得一两夭之后。”
“搭上牲口股子啦?谁家?” ”
“老苏家。他有大牛,地多;我家没牲口,地少。我们哥俩跟他换牲口工。”
“好哇,能早点耕出来,到时候就下种,美啦:” ”
“那是。春河嘟嚷吃亏。我说啥吃亏占便宜的,等种完地,咱哥俩加把劲儿,全出来了。”
“你这个看法我赞成。就这么着吧,争取早下种啊』 ”“哎,哎,大泉哥,你家呢?光是那头小驴种不了地吧?” “莲子坑的许老太太捎几趟口信,一定让我去给她家耕地,换给我牲口使。我想让她找当村的,我也找当村的,两边都方便一些;她不愿意,说找不到合适的。”
“我看当村的外村的一个祥。咱芳草地历来牲口就不够,土改前又让地主们祸害一批,更不够用了。加上今年没耕过的生地多,搭牲口股子很不容易。”
“那倒是。”
“快定准吧,别光顾张罗别人家,把自己的耽误唆。”“好吧,”
这工夫,高二林挑着粪追上来了,哥俩一前一后奔到地里。这块地七亩,挨着西官道,以道命名,都称这儿是“官道南”。地势很平整,只是最南边靠一条水沟子,洼一点儿。这肥厚的土地是翻身的胜利果实。如今那个写着“高大泉七亩”的木牌子,还在地头上插着。当这个牌子锲在这儿之前,高家从山东到河北没有一垅土地。几辈子人都盼望能有一块安身立脚的土地。他们熬干了血,累弯了腰,手里没落下一块黄土坷垃,最后只好在官坟场挤一块六尺长三尺宽的土坑子,埋下那含恨的体,埋下庄稼人对土地死不熄灭的强烈要求… … 如今,到高家兄弟两个这一辈人,得到了自己的土地,这土地属于他们.他们是土地的主人了。分到土地以后的那半个月,高二林每天都要到他家的两块土地上走一趟,看一看,盼着播种,盼着收获。幸福有根,就要扎在这样宝贵的土地上。
哥俩把粪挑到地的南头倒了,又挑着空筐子走回来。他们踩着那虽然没有春耕,却已变得非常松软的泥土上,心里都是美滋滋的。
高二林咧嘴笑着说.“咱老家那地,不耕的时候发板,这边的地真软和,棉被套一样,真想躺在上边打个滚。”
高大泉见兄弟笑得那么夭真可爱,也喜欢地笑了:“是呀。彩霞河两岸地肥出名,芳草地最肥的地块要算西官道附近。我那年从小半活升上一级,扛整活,安了个大锄板,头一次干活计,耪的就是这块地。如今,第一次种自己的地,又是从这块地上开始,真有意思。”
高二林使劲儿跺了跺脚,好像试试那地结实不结实似的.他说:“有时候我真怕这是做梦。过去做梦也没有想到,一伸手,就有了自己的土地呀!”
高大泉趁这机会开导兄弟:“你和我过去做梦没有想到,那些老革命同志可早就想到这一步啦。为了让咱们穷人翻身解放,多少人流血栖牲。你记得我讲过的游击队和队长齐志雄吧?这是我亲眼见到的英雄好汉。记着他们,你就会清楚,这土地不是一伸手就得到的,是烈士们用鲜血换来的,是党给咱们的,咱们一定要做脸、争气!”
高二林点点头:“那当然,我要把全身的劲头都掏给它。反正咱们有人力,有工夫,要耪它个五六遍,让它一亩产量超过爱国公约计划的一百五十斤。今年够咱全家吃,明年有富余,三五年之后,咱们就能攒下几囤粮食啦!”
高大泉想着芳草地的远景,也兴奋起来,两眼放光地望着远方,说:“三五年之后,:咱们可以支援国家更多的粮食.工厂有了粮食,,就能造更多的机器,造更多的枪炮。那时候,咱们农村一定是社会主义了;种地使机器,拉运有汽车,庄稼人跟工人一样,都是有组织性,有纪律性的,一块儿种,一块儿收,家家户户过
上幸福的生活。那时候,嘿,多美呀,二林丁”
高二林的脑袋又被另一块幸福的磁石吸住。他想到,三五年之后,他跟钱彩凤可能有了两个孩子,他们可能使上了大骡马,拴上了大车,盖上了新房,比冯少怀这些户还要神气。… … 于是,他立刻从远景转到了现实中。当他们走出自己的地边,走到小路上,他跟在哥哥的身后边,小声说:“哥,我想种完地就把事办了
高大泉像他兄弟一样,也从畅想远景,想到眼前的工作,老虑着那几户没有牲口、又搭不上伙的农户应该怎么办。他听了兄弟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好大工夫才明白过来。他看兄弟一眼,问:“我跟你提的那几条,都摸透了吗?”
“就是我说的那样,没啥。”
杯你们两个全乐意了?”
“嗯.我一使劲就算成。”
“咱们也得准备准备吧?最好经过大秋,拿到了第一个收成,有了底,把房修修。”
“我怕夜长梦多。”
“都乐意了,还有啥梦呢?”
“种完地办吧,早办了早省心。”
因为碰上了周丽平,他们哥俩的话被打断。周丽平正跟她嫂子抬粪,打个招呼,就过去了。
高大泉心里盘算:周家耕地没问题,劳力多,亲戚多,好搭股子;朱铁汉过去有二亩地,一直都是用周士勤的牲口耕种,分的地又有一半是秋天种了麦子的,很容易对付;邓三奶奶是军属,有代耕的,没啥困难。… … 他想来想去,就是刘祥这一户问题最大。他家劳力少,又没有牲口。听说他找了几户,都不合适,没有搭上。有牲口的户,差不多都跟别人家说定了,等到这时候商量这个事情,晚了一步,有些难办。
以后,他又领着兄弟连着挑了两趟粪。来来往往,除了跟遇到的人打打招呼之外,他顾不上想别的事,说别的话,脑袋里一直转着刘祥那件事情。他几乎把芳草地有牲口的庄稼院都琢磨了一遍,没有一点门路可找.
小燕子擦着地皮飞,晚霞渐渐地暗淡起来;一会儿,旷野在缩小着,土地上升起了白蒙蒙的潮气。
干活的人陆续地收工了。
高家哥俩也回到家。
小龙在大门口等他们,从叔叔怀里,跑到爸爸的怀里,又扛着大扁担,翅赳起起地往院子里走,喊叫着他妈妈。
吕瑞芬这一天除了帮着两兄弟装粪,还忙着三顿饭。这会儿,她已经把小桌子摆好,粥也盛在盆里了。
高二林放下工具,抽了抽身上的土,就奔饭桌子。高大泉洗了脸,替小龙洗手.。
吕瑞芬一边给他们盛粥,一边! ” q 男人;“民校还不放假?” 高大泉说:“我想再坚持三天。”
“你啥时候换种子去?”
“等民校停课之后吧。”
“刚才秦恺找你,说换种子一块儿去… … ”
高大泉听到秦恺这个名字,心里忽地一动,把毛巾搭在绳子上,就往外走。
吕瑞芬说:” “不赶紧吃饭,· 又干什么去?”
高大泉说:“找找秦恺。他有牲口,可能没搭伙.我给他和刘祥两家搭搭桥。”
“吃完饭去还不行?”
气泊他晚上出去,早办了早省心。”
高二林听到哥哥这句话,像棍子忽然拄到心口上,· 有几分不高兴地想:“两姓旁人家使使牲口,你动心动肝,我是你的亲兄弟,
娶媳妇这样一辈子大事,接二连三地跟你商量,你却一点也不往耳朵里去,你真叫积极呀I ”
晚上,两个广播台上都响起了年轻宣传员的声音;一群一伙的小伙子、姑娘们朝高台阶走。那里的民校坚持开课,俱乐部照样响着锣鼓,一片欢腾,
民校教室在西跨院。原来是地主歪嘴子的帐房。后来他的堂兄弟成了伪乡长,这里又作过临时办公室。如今三间屋打通了,安着几张桌子。一盏煤油灯吊在大梁上,灯火欢乐地跳跃。年轻人脑袋挨着脑袋,围着看一本新来的《 时事手册》 。他们的身上散发着汗味和正翻浆的泥土气息。
高大泉跟大个子刘祥一块儿奔这里来学习。他把喜信传给了刘祥,说:“秦恺很痛快,我一提,他就答应了。”
刘祥自然十分高兴,又说;杯听别人讲,他跟一个亲戚搭伙了,可别耽误那一头呀。”
高大泉说:“我跟秦恺提到这个了。他说那个村牲口多,好办。您就不用心里犯嘀咕了,赶快操持耕地吧。”
刘祥说:“刚才你婶子我们两个还为没牲口耕地发愁,你这一费心,去了我一块大病,成全了我一件大事。”
高大泉说:“秦恺这个中农户挺追求进步。您跟他搭伙,还能对他有帮助.他的牲口强,人工补不齐的话,婶子可以帮他家做点针线口反正不熊让他吃亏。”
刘祥赞成:“说得对,你想得真周到。”
高大泉把一件重要事情办完了,忽然想起,刘祥的老丈人家在香云寺,要是通过这条道,准能了解到钱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