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我看哪,你哥哥顾不上管你这个事。他不一定有这个兴趣,他的心思都挂在两姓旁人身上了,”
“这是我一辈子大事儿,他会放在心上的。”
“他放在心上的话,也得你自己使劲儿。看准了,就坚决一点儿,别三心二意的。”
“眼下还没定准。”
“得定准。我看你俩年貌相当,很般配,可不能挑肥拣瘦地把自己耽误了。人过青春没少年,一辈子的红花好季,也就是那么几年呀。二林,我真怕你走我的路… … ”
高二林听到范克明的声音有.点发颤了,心里一阵热.范克明继续用沉重的语调说:” “你看我,年轻那会儿,光给别人卖命,白给亲戚朋友拉套,没把自己的事儿放在心上。一年一年,拖到老,如今只剩下这光棍一条扁担。眼下我还能走能动,日子还过得去,等着到了不能走动的时候呢?有个天灾疾病的,要口水喝都没有人递,可怜不可怜?当然啦,你有哥,有嫂,有侄子,他们会对你好。那得看你将来的家当多少。不能拉套,光吃不干了,怎么好也不如自己的亲骨肉哇!· 一”
高二林用心地听着,觉着这些话入情入理,句句入耳。眼下已经过了寒冷季节,不知为什么,他听到后边这一些话的时候,不由得产生一种冷森森的感觉。
范克明收住了自己的长篇动人的谈话,睁大眼睛盯着高二林的脸,想察看一下,这些话对年轻的庄稼人到底产生了什么影响,目的达到没有。
高二林跟这个知音人偶然相遇,受到的影响是深刻的。就如同他不会立刻对范克明说出几句实实在在的感激话一样,他也不会把这种影响准确地流露出来,传达给范克明。他只会憨笑,点头,
过一会儿,他们分手了。
从心里往外冷的是范克明。他抱着双肩,慢吞吞地往回走。他没有想好奔什么地方,一边走,一边琢磨刚才听到和见到的事情,不知不觉中,到了自己的家门口;刚要掏钥匙,又听见身后响起脚步声。
张金发来到他的跟前,嘴里边喷着烧酒味儿,说:“大伙儿都想跟你喝几盅,怎么不吃饭就走了?”
范克明说:“今天这事儿,闹得我心里不干净,到街上转转,想看看影响怎么样,”
“你看到什么没有呢?”
“人们都在议论那个事儿”
“你看着怎么样啊?”
这怎么说呢?也许不太妙。”
“没啥了不起的,我看他不能跳多高。”
“是呀,先不忙下结论,小心地观察观察吧口”
范克明说着,跟随张金发回到家。
帮忙的人正在屋里喝酒吃饭,沾酒就上脸的秦恺,正跟喝成醉猫子似的滚刀肉抬杠:“· · 一不用说别的.离开工业,你买不着布,就得光屁股。”
滚刀肉哼哼哪哪地说。“光屁股也不要紧,有酒喝,就天下太平… … ”
秦恺说:“拉倒吧,连盛酒的瓶子都是工厂出的.” 范克明没有听到头脑,可是他知道是什么东西引起他们争论这个问题。他朝张金发看一眼,那意思是说:还问影响如何,这个影响就在你的炕上施展哪!
二十五家务事
月亮升起来了,夜色显得格外的明净、柔和。
春天的风很有生气地吹动着,带着小河流水的清凉,带着草甸子的黑泥土和腐败野草的芳香.蓄满精力的绵软的柳枝儿,欢快地飘摇,仿佛在扑捉着银色的月光。· ,· … 街道安详地睡着了,从一些院落传出很好听的牲口嚼草料的响声· · 一
多么诱人的乡村之夜呀!
在北京城里刚刚听惯了列车的喧闹’,看惯了灯火的辉煌的高大泉,忽然回到这样的境界里,心里产生一种十分新鲜的感觉。他迈着轻松的步子,往家走。
团员会开得非常好。人们说,自打土改以后从来没有开过这样好的会。按计划是周丽平检讨,这回成了朱铁汉认错;秦文庆很有感情地叙述了他的心得,把这一段的思想活动做了小结。本来在这个会上大家要讨论对周丽平的处分,结果成了对这位有觉悟、敢斗争的青年团员的热烈赞扬.从北京回来的人,除了邓久宽,都参加了这个会,他们畅谈自己的见闻。工人老大哥的革命精神,北京的巨大变化,工业恢复建设的成就,有力地打动了年轻人的心。同时,这十几个开了眼界的人又谈到从这些鼓舞人心的见闻中,是怎样领悟到农民对建设新中国的光荣重担,谈到他们的奋头决心,还有美好的计划.这些同样地感动了年轻人。他们普遍产生了新的情绪,都对芳草地的现状不满了。接着,人人
献计,个个想办法,把改进黑板报,加强)“播台,革新俱乐部剧团的演唱节目,都一件件地安排妥当口他们还把从北京回来的一些人跟他们编在一块儿,搭配着分成小组,要按街包片进行宣传鼓动。他们决心要把“努力增产,支援国家建设,巩固工农联盟,支援抗美援朝,保卫祖国,往社会主义目标奋斗”这些新思想传播给更多的群众,带领芳草地的人勇敢地走七新的革命行程。… … 大伙儿越展望越有劲头,越谈越高兴,朱铁汉连着宣布三次散会,谁都不肯走。直到周忠过来,告诉他们,高大泉回村之后,还没有进过家门,大家这才哄笑着,拥着高大泉走出了高台阶。高大泉走着,心头热呼呼的,他想,经过宣传鼓动,芳草地的人要都变成这样进步,困难再大也能克服,任务再重也能完成,奋斗目标就一定能够提早实现口
他推开了自己家那虚掩着的小排子门,见西边自己住的那间屋掌着灯,东院,高二林住的那屋的窗户黑着,说明兄弟已经睡下了。于是他用力端起排子门,不让它发出响声,又轻轻地掩上。等他转回身,又往里走的时候,忽见自己住的那间屋的窗户上身影闪动。他马上加快了脚步。
吕瑞芬在屋里把什么碰倒了,恍当地响了一下,门帘子呼啦一声,从里间出来,打开了堂屋的独扇木板门。
月光像清水一样,泻进屋里,洒在媳妇的身上;两只刚摆脱困倦的眼睛,深情地望着这个好不容易才盼回来的男人。他们面对面地站着,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好像都不知道第一句话应该说什么了,
高大泉咧嘴笑笑,吕瑞芬也对他笑笑,这就算打了招呼。高大泉进了里间屋,立刻发现墙壁打扫得很干净,窗上糊了新纸,正面墙上的毛主席像两边贴上了两张鲜红的对联,八仙桌子上挂了旧花布的帘儿,角角落落都起了一些变化.这些使他对这个家产生一种又新鲜又亲切的感觉。
石
吕瑞芬见男人这瞧那看,同时脸上流露出一种又惊讶又欣赏的神态,倒觉着有点不好意思了,就说:“饿坏了吧,我给你做点汤吃吧。”
高大泉说:“不用了,我在铁汉家吃的粥,大娘还给我摊了好几个鸡蛋。”
吕瑞芬说:“我给你烧点水洗洗脚吧。”
高大泉说:“这倒行口路上的尘土真多,脚上好像打了泡,烫烫解乏。”
吕瑞芬嘴说去烧水,却站在那儿不动。她两眼盯着男人,有话急着要讲,又想压下去,犹豫了一阵儿,终于忍不住地说:“听别人告诉我,你进村什么事情没办,一直去找村长,跟他争吵一顿,是吗?”
高大泉点点头。
吕瑞芬皱了皱眉毛,说:“这样好吗?”
高大泉笑笑,说:“你这个题目,我怎么回答呢?好,还是不好,一这要分从哪一边看。从个人那边看,生气伤神,争吵误工,还得罪了人,就很不好;从革命工作这边看,就非常好。,为啥这样说呢?金发自称是“一村之长’,是给我们掌印把子的,他不为穷人办好事儿,心里没有革命,专门为自己打算,护着冯少怀,跟歪嘴子拉关系,这样下去,芳草地要变成个啥样子呢?拦住他,挡住他,让他走正道,这对革命好哇!”
“听说这个人越来越不像个样子,还学着使手腕,你得小心一点儿。”
“让他使去,我不怕。搞革命工作,要是怕这怕那还行?我明明看出坏事情,不跟他斗,让他在芳草地没拦没挡,任意胡干,把群众放在什么地方,把革命事业放在什么地方?”
“我不是扯你的后腿,我怕你斗不过他.”
“光杆一个人跟他斗,可能斗不过他,我是带着大伙儿跟他斗。
你怕吗,没有信心吗?”
吕瑞芬不好意思地笑笑,又说:“你离家这几个月,村子里出现好多怪事情,我也想了好多的问题,可是想不明白。过年那几天,邓三奶奶到这儿坐,给我讲道理,说有一伙人想要把咱们再拉回旧社会去。我真害怕了。我吃过苦,受过罪口我们还年纪轻轻的,要是再接着茬儿吃苦受罪,吃到哪一天是个头哇万再说,我们有孩子,不能让后辈儿孙也像咱们小时候那样,再当小半活,再当孤儿… … 不能,不能啊j ”
高大泉听媳妇说的这番话很高兴,说:“你想得对,有这个危险,我们也有办法防止。随便让几个人就把新社会变成旧社会,我们这些人是干啥吃的?告诉你吧,我已经看准了:只要咱们贫雇农跟党不分心,对革命不变心,把生产搞好,把国家建设好,江山就坐稳了,你就可以放心啦户
吕瑞芬看着男人那坚定的表情,听着男人满怀信心的声音,心头的阴云立刻消散,说:“好多道理,我现在还没有学懂;你一回来,我就有了主心骨似的,怎么办对,你就照你想的办吧。”她停了停,又说,“你等着,我去给你烧水。,;
高大泉伏下身,看看睡着的儿子,问媳妇:“我一直没顾上回来看一眼,他闹了吧?”
吕瑞芬也凑过来,给儿子按了按被边,又看了男人一眼,笑着说:“怎么没闹呢,都哭啦。晚上,困得眼睛睁不开,还硬让他叔背着到村公所找你去。”
“老二也早睡了?”
“左等你不来,右等你不来,他也急得不得了。刚出去了,不知道回来没有。”
俱乐部不是没活动吗?”
“大概去串门了。”
这么晚还串门?”
吕瑞芬神秘地笑笑:“我先给你烧水,一会儿再告诉你一个喜信儿。”他说着,就到外间屋去了。
水烧热了,高大泉坐在小花上,洗着脚,心里猜着,媳妇说的“喜信”是什么。
吕瑞芬把锅台上下收拾干净,关了屋门,放下布帘,这才倚在炕沿上,小声地说起一件高大泉没有想到的事儿:“不用猜,你猜不着。我也是听别人讲的,他二叔自个儿悄悄地搞丰对象啦。”“是吗?谁说的?”
“先是朱荣媳妇告诉我的… … ”
“活电报说啥还有准谱,有个叶她添梗,信口胡诌。”“这回她可没有传瞎话,真的,过不几天,周丽平、吕春河也跟我说,两个人搞得挺热乎。
“她是谁家的?”
香云寺的,就是冯少怀的叔伯小姨子,叫钱彩凤· ,· … ”“她呀。”
“你认识吗?”
“头几年见过,倒是一个能劳动的过日子人.听说她已经嫁人T 。"
“最近离的婚,住在冯少怀家· … …
“二林跟她搞,是不是冯少怀介绍的?”
“不是。两个人在俱乐部碰到一块儿认识的,一来二去地混熟了,都起了心。”
“二林去串门,就是往冯少怀家吗?”
“他不到那儿去,听说俱乐部垮了,两个人一到晚上还到那儿去,一聊半夜。我那天到井台上洗衣裳,特意地相看相看,老二倒挺会挑,人长得挺俊… … ”
“看人得看思想,不能看脸蛋子。这件事情,二林没跟你说吗?” “他是个薄脸皮,跟我怎么开口?他等着你哪。要说年岁可不
小了,我们当哥哥嫂子的应该帮着他张罗张罗。”
高大泉把脚泡在盆子里,楞了一阵。兄弟的婚事他考虑过,也托人察看着合适人家。他却没想到,这个问题是这个样子突然提到了他的面前口他像自言自语,又像跟媳妇说:“这事儿得琢磨琢磨。当然婚姻自由.咱家更得按婚烟法办事J 匕。可是,不论啥问题,只要沾着冯少怀的边儿,我心里就犯嘀咕。也许我想得太多了。还是小心一点儿 好.; ”
吕瑞芬见男人倒为这喜事儿为难了,反而有点不安地说:“我知道你们兄弟俩比一般的亲,我还想早点告诉你,让你高兴,没料到进门先给你添了心烦… … ”
高大泉宽慰媳妇说:“你早告诉我好,我能多留心,想周到一点。这没啥。”
吕瑞芬叹息一声,说:“没个老人家,他又老大不小了,当哥哥嫂子的,管深管浅都不行,真有点难办。”
高大泉很有信心地说:“这个你不用愁,二林老实巴脚,他对我,我对他,都是最亲最近的,他会听我们的话。”
他们又扯了一些别的闲话,收拾收拾,正要躺下,听得排子门响。
吕瑞芬小声对男人说:“老二回来了,”
高大泉又把脱下的棉袄伸上袖子。
外边高二林先喊了:“嫂子,我哥回来没有?”
高大泉赶紧答应,说:“进来吧。”
高二林刚刚离开那个搞得火热的对象,这会又坐在他的哥哥嫂子跟前了.
高大泉因为有了精神准备,立刻看出兄弟的眉眼带着喜气,神态比过去开朗,穿戴比过去整洁,黑棉衣兜上还别了一支带着花线笔套的钢笔;那个笔套上坠着两颗小绒球,一红一绿,不住地摆动.
高二林的话也比过去多了,进来就对哥哥说:“你到哪儿呆着去了?有人说你去找金发,我到那儿一看没有;又有人说你们整歪嘴子,我当是你在村公所,那儿也没有。离开好几个月,大人孩子都想你,有啥事情也应先回来打个照面再走。”他说着,从兜里掏出半盒有锡纸的“大婴孩”牌的香烟,扔给哥哥,间嫂子,“火柴呢?”
看着兄弟这一连串动作有点发愣的高大泉,伸手推推烟盒,说:“我卷旱烟抽吧口”
高二林说:“抽吧,这是人家送给我的,没舍得抽,留几支让你尝尝。”他说着,抽出一支,硬塞到哥哥手里。
高大泉已经猜到这香烟的来历,他不喜欢这个。可是,兄弟惦着他的这片心意,却非常珍惜。于是,他把烟接了过来,抽着,看着兄弟的脸上流露着很复杂的表情;还有过分异样的举动。他估计到,兄弟迫不及待地要跟他商量自己的终身大事。作为一个兄长,对一个从小没有父母的一奶同胞的弟弟,处理这样一件终身大事,贵任实在不轻啊! 可是,他不能敷衍,不能任凭着兄弟自己去做主张。所以当他看出兄弟的心思之后,不愿让兄弟羞于开口而为难,立刻坦坦荡荡地先把问题提了出来。
“二林,听你嫂子说,你正搞着对象,是不是呀?” 高二林忽地一下子脸红了。
“我赞成你搞。”
高二林看哥哥一眼。
“有几句话,我得提醒你。”
高二林抽着烟,让真地听着。
咱们家是从旧社会那个火坑里爬出来的,共产党是咱们的大救星,咱们一生一世都得跟着共产党走,奔的目标是社会主义。明白吗?”
高二林挺奇怪,心想,谈婚事,扯这么远有啥用呢?
高大泉说:“这是尺子,是量咱们翻身户一行一动的尺子;也是量你这门亲事的尺子。就这,你说你的汀算吧。”
高二林低着头,害羞地说:“刚有那么一点意思… … ”高大泉紧盯着他说.“这可不能含含糊糊,要搞就打开天窗说亮话。”
吕瑞芬看男人一眼,悄悄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