肩,下了高台阶,摇摇晃晃朝这边走过来;见到高大泉,呆呆地站了一会儿,才开口说:“大泉侄子,这是吃人肉喝人血呀!你说说,天下有这么害人的吗?”
这个人叫刘祥。他女人给歪嘴子的叔伯兄弟推碾子,累得小产了,病在炕上,死活难定。这两天他正拚命奔波,想过一个太平年,
高大泉说;“听二叔讲,歪嘴子答应借给你钱了。”刘祥说:“晦,上当啦!刚才我去拿钱,借的一百二十块,我一数,是九十。我说,掌柜的,不对。他说,这叫“出门三声炮’,先扣下半年的利息。我赶快说这钱我不借了。他说,钱到你手了,不借也得交半年利息。”
高大泉气得直咬牙,急着问:“最后怎么办的?”
刘祥叹口气,说:“我把钱退了。过了年,就跟你一块儿干啦;得补还那半年的利息· 一”
高大泉望着刘祥那摇摇晃晃的身影被狂风暴雪吞没,回头狠狠地朝高台阶瞪了一眼,就转回屋子。
风更狂了,雪更大了,屋子里更冷了。他把那破麻包片团在一起,塞在窗户洞上,又把破门关紧,上了插关。随后,他坐在炕沿上,一边拨着灯捻,一边想开了乱七八糟的事儿,绿豆粒般的火珠,不停地跳着、爆着,浓浓的黑烟子,缕缕地冒着。他忽然想起死去的爹,想起在千里之外受苦的娘和可爱的小弟弟。他还想起坟河庄南坑沿那两间土屋会不会被大雪压倒。… … 他想着想着,觉得头发沉,眼发涩,不知不觉地靠在破被垛上睡着了。
窗权“笃笃”地响了几下。
高大泉猛地被惊醒。不知那灯什么时候灭的,屋子里黑洞洞。他当是乐二叔回来了,一面应声,一面跳下坑,打开了门。冷风灌满了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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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门的人一闪进屋,又用背靠住门板,低声说:“点上灯吧,老乡亲。”
高大泉一听声音不是乐二叔,虽然看不清,可是感觉到进来的这个人个子很大。
那个人又说:“怎么不点上灯啊?”
高大泉一边在坑上摸着一边说:“找不到洋火。”
从那个人的身上发出掏兜摸索的声音,又忽然高兴地说:“嘿,真有一根。灯在哪儿呀?慢着,别动。”接着,“嚓”的一声,火柴划着了。
借着火柴的光亮,高大泉看清这个人果然是个大个子,又租又壮,浑身有劲头;就赶紧端起小油灯,递过去。
这个人穿着黑棉袄棉裤,腰上系着一条很粗的搭布,头上戴着大耳朵狗皮帽子;落在帽子上的雪化了,水珠滴到他那两道小答帚似的黑眉毛上;他的手像两把小扇子,合在一起,捧着燃烧的火柴,凑到高大泉跟前。
小油灯点着了,屋子里亮堂了。高大泉的两手猛地一抖,小油灯差点儿掉下来,眼睛紧紧地盯着那个人的脸,那脸的左腮上有一块鲜红的月牙儿似的疤拉。他忍不住地叫了起来:“晦,是你呀,大叔!”
那个人被他闹得一楞,大眼睛一眨巴一眨巴的,不知道该说什么,
高大泉兴奋地说:“你忘了.三年前,我们从山东老家逃荒,走到蓟运河边上一个村子,我去要饭,让狗咬了,你给我好几个饼子。想起来了吧,是不是?”
那个人仔细地听着,勉强地微笑着。也许因为他经历的类似事情太多了,想了好久才想起来;拉住高大泉的手,亲热地问。“小老弟,怎么样,家里人这几年过得还好吧?”
高大泉摇摇头说:“唉,咱们穷人还好得了?”
那个人满有信心地说:“快好啦! ”又把声音压低,“出救星了,你知道吗?穷人的军队,红军,已经开陕北,专门为咱们报仇雪恨,帮咱们过上好日子!”
高大泉听着,两眼放光:“真的?那可太好了!”
那个人点点头,又说:“我记得咱们头一回见面,你就给我出了个难题儿,对吧?这回我弄明白啦。为什么咱们穷人有理没处讲,有冤没处伸?夭下这样宽大,为什么没有咱们的道儿走?就因为手里没有印把子 ”他摸着两只大拳头,“要夺回来!有了印把子,就不受穷啦,就不受苦啦,就能过好日子啦!” 高大泉乐得直搓手,又拉住那个人的胳膊说.“大叔,你叫什么名字呀?”
那个人拍拍他的肩头,说:“我叫齐志雄。别叫叔,叫我老齐大哥就挺好。我今个有点事儿,你能把张金发叫到这儿来吗?” 高大泉说:“当然行啦:”
齐志雄说:“他这会儿正在赌钱场。你自已去不害怕吗?” 高大泉把胸脯子一挺:“这有什么害怕的」”他说着,拉开门就往外跑.
齐志雄见他光着两只大脚丫子,就喊:“小老弟,穿上鞋 ”他想拿鞋追高大泉,转一圈,炕上地下,没有发现一只鞋。高大泉顶着风,踩着雪,一口气跑进了小酒铺。掺和着烟酒味儿的热气向他扑过来,非常难闻。
卖酒的老头趴在靠门的那个酒坛子上睡着了。炕沿下边站着人,炕里坐着人,吊得很低的罩子灯,埋在许多人的脑袋里边;每个人都是半边明,半边暗,脸色像草纸那么黄,看着有点吓人。炕中央放着一条小炕桌,桌子上是骨头的牌。一个披着棉袄、叼着烟卷的二十多岁的青年人,把牌掺在一块儿,“哗哗啦啦”地一个劲地拉,好像要把牌全弄碎。
高大泉钻进人群,神了神那个青年的袖口,小声说:“金发哥,
有急事儿,你赶紧回去。”
张金发转过脸来.他那两只眼睛红极啦,好似两颗烧着的煤球。他看清高大泉,这才恋恋不舍地放下牌,跟高大泉出了赌钱场,问了几句,拔腿就往西跑。他进了长工们住的小屋,亲亲热热地扳住了齐志雄的肩头,连声说:“少见,少见,真让我好想啊!你从哪儿来?”
齐志雄说:“我这会儿又在火车站上扛大个哪,瞎混叹。金发,这回大哥来求你。”
张金发说:“你是不轻易跟朋友张嘴的,想必家里遭了难处?” 齐志雄说:“家里倒没有大难处。你嫂子带着两个孩子到娘家躲穷去了,如今只顾全我一个人的肚子。这回,我是为穷哥们的事儿来找你· · ,,二”说到这里,他把话打住了,对高大泉说:“小老弟,再辛苦一趟,给我们打点酒,买点花生豆。”
张金发要掏钱,齐志雄已经把一张纸票子塞到高大泉的手里。高大泉一阵猛跑,打了酒,买了花生豆,又往回返。他到了长工屋门前,多了个心眼,把步子收住,悄悄地挪到窗根下,耳朵贴在破洞土。
屋子里传出张金发深深的叹息声:“不是兄弟软骨头,这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情啊丁”
齐志雄说:“当然是人命关天的大事情。一进腊月,他歪嘴子逼着几百户穷人还账。昨个一天,他把十几家的锅碗瓢盆都给抢走了.还让局子抓走三个人.眼下离腊月三十的半夜还有十几天,不治治他,.还得有多少人家遭难呀!不求你别的,只要你给我们开开大门,就可以走;抓住歪嘴子,跟他讲条件的事儿全由我们干。”
张金发说:“你们干?那枪可没长眼哪!”
齐志雄说:“要不是因为你们这些护院子的人有枪,还用得着求你呀?”
张金发说:“今天不该我的班。就算该班,两支枪,两个人,我管得了自己,还管得了别人?”
齐志雄说;“谁不知道你是有心计的人呀!这点事还办不了?你设法把他们哄到屋里,打二斤酒,让他们喝起来.就全有了。金发呀.这两年我在火车站上混,开了耳目。咱可不能再傻乎乎地给这群狗日的财主们当奴才了。我们应当组织起来.跟他们拚!不拚,就没有活路!”
高大泉听到这儿,浑身像着了火一般。他真想闯进屋里,抱住齐志雄,说几句赞成的话。他打个沉,忍下了。他离开了窗子,像岗哨似的站了许久,直到两只脚都疼痛麻木得站不住了,才推「丁进了屋。
这当儿,张金发又拍着齐志雄的肩头.说:“行.就这么办。我是为朋友两肋插刀哇广
刘志雄说:“好,事不宜迟,今个后半夜动手吧,”他说着,跳下坑,从高大泉手里接过酒瓶,拧开塞子,嘴对瓶口,一仰脖,“咕嘟,咕嘟”,一口气,半瓶子酒进了肚子。他把瓶子递给张金发:“全是你的.”
张金发接过酒瓶,喝了五次,也喝光了。
齐志雄冲着高大泉笑笑,说:拜小老弟,我走了。”他的话音一落,人已经跳出门外。
高大泉想喊他,被张金发拦住说:“你快睡觅吧,我也回去睡了。今晚上的事儿,可不要对别人讲。我知道你的嘴严实。”他见高大泉冲他懂事儿地点点头,就把小棉袄的大襟裹紧,拉开门儿走了。
高大泉播上了破门,吹熄了油灯,坐在炕沿上,想着刚才见到、听到的一切,胸膛像打鼓一般猛跳不止。他对于身边发生的和将要发生的事儿,不能说得很清楚,可是他觉得一切都是很痛快、很神圣的,心里产生一种说不出来的振奋。
狂风暴雪,紧一阵慢一阵地刮着一F 着。
过了很久,地主西大院的凶狗忽然发疯般地叫起来,接着是人的呼喊声。
高大泉猛地跳下炕,把耳朵贴在破门上。
狗叫人喊的声音又一次传过来,紧跟着“砰!砰I ”地两声枪响。一切又都像死了一般地寂静下来。
高大泉感到周身的肌肉都紧绷绷的,心里直跳。他从门口回到炕上,又跳下炕回到门口,折腾了好久好久。
窗户权子“笃笃”地响了几下。
高大泉机警地扑向窗户:“谁?”
齐志雄在外边低声说:“小老弟,是我。”
高大泉连忙说:“等我给你开门。”
齐志雄说:“跟你说一声,我们就走了。”
高大泉问:“你找张金发吗?”
齐志雄说:“不用啦。”他说着,推开堵在窗洞上的麻袋片,“给你吧!; ;
高大泉伸手一接,是一双棉鞋。他一步跨到门前,拉开了门扇。可是,几个黑乎乎的身影,已经出了村口,被大雪藏起来了。街上又是一阵凶狗的狂叫.
高大泉抱着那双棉鞋.木呆呆地立在长工屋门口。这双鞋外边沾满冰雪泥水,里边还保存着人体的热气。”· … 他不知道自己在这儿站了多久,积雪己经埋上了膝盖;直到乐二叔气喘吁吁地来到跟前,喊了好几声,他才如同从梦里醒来。
乐二叔说:“你怎么在这儿站着哇?”
高大泉设法儿回答二叔,反过来问:“您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呀?”
乐二叔进了屋,点上灯,一边拍打着身上的冰雪,一边说:“别提了,真叫倒霉。回来路上翻了车,要不是刚才碰上过路的几
条汉子帮忙,蹲到天亮,非把我冻死不可! ”
高大泉知道那几个过路的汉子里边有谁。
乐仗叔从怀里掏出小酒瓶,说:“刚才我卸车,听说大院里闹事了。不知道为什么,歪嘴子在半夜三更的时候钻了地洞,还加了岗。要不然,这个王八蛋准得吃点苦!”
高大泉一听这话,不由得打个楞口
乐二叔喝着酒,叹口气说:“这些狗财主们,真会糟害咱们穷人哪)他为了给衙门口的人拍马屁,差点儿把我留在年这边。哪还有一点人心呀 ”
高大泉忽然说:“穷人快好了!”他凑到乐二叔跟前,两眼放光地说:“出救星了,起红军了,专替咱穷人伸冤报仇,帮咱们过好日子!”
乐二叔奇怪地看着高大泉:“你说的都是什么呀?” 高大泉说:“告诉您,要夺回印把子,穷人才能见太阳,才有活着的道路走。您就等着吧! ”
乐二叔有几分吃惊了:“大泉,你今个怎么啦?”
高大泉说:“我今个才真正解开了心里的一个大疙瘩,闹明白一个大道理! ”
狂风暴雪,正在小屋周围施展着威风。
穷人把汗水流给了土地,土地把收成捧给了富人岸的麦子丰收了。
富人们急了眼,怕赶上风天、雨天,更怕下雹子刻就把麦子抢到手,好买田置地,吃喝玩乐。那一天刚过半夜,高大泉被地主歪嘴子叫起来,骡子,跟他上天门镇雇短工。
彩霞河两
恨不得立让给他备上
到了天「J 镇“人市”上,歪嘴子往高土台上一站,两只手叉着腰,肚子一挺,扯着破锣似的嗓子喊开了:“拔麦子的活儿,开大工钱,谁给我干,一天四块半;三顿饭,三顿干的,面条米饭大烙饼,豆腐炖肉管你够,最后一顿外加二两烧酒!” 他的喊叫声还没完,早被~群人围住f 。黎明的星光里,只见一片破草帽子在眼前边浮动。
歪嘴子见这么多人要干,就又喊:“咱们还得按老规矩办:不吃不喝,先让打头的领着干一盘活儿;跟得上的,吃饭,接着干。跟不上的,散伙,算白干! ”他说着,跳下高土台,在人群里拨拉了一阵儿,挑了二十五个短工“
高大泉跟着众人来到歪嘴子的地头上,他才看出,今年拔麦子打头的是张金发。他心里想:张金发拔麦子不如乐二叔快,跟这些人比着干,不一定能跟上趟;地主为啥偏叫他打头,又安的什么心呢?
这时候,张金发不声不响地下手了,“呼嗤,呼嗤”,两兰下就拔下一个麦个子。他后边是二打头的,下边是短工们,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一种紧张的神情.
高大泉赶快跑回村,通知乐二叔,把饭食用大车拉到地头上,等候给短工们开饭。
他坐在车上.兴致勃勃地跟乐二叔讲起在“人市”和麦地里见到的一切;讲歪嘴子怎么吃喝,讲张金发今夭怎么能干;还说,如果乐二叔今天上阵,准能露一手,· · …
乐二叔听着,只是应付地笑笑,没说什么。
到了麦地边上,高大泉抬头一看,立刻呆住了。
两个浑身汗水淋淋的短工,趴在地头上,一个有气无力地呻吟着,一个不住地大口大口往外呕吐绿菜水。还有五、六个短工,知道自己跟不仁趟,不愿意白于,自动退下阵去,无精打采地坐在土坡子上发呆口麦地里,有七、八个短工已经被打头的张金发夕压
远远甩在后边.也许还抱首一线希望,正挣扎着追赶。另一伙短工,大概也有七、八个.都是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在一个穿着月白布背心、扎着红腰带的人率领下,紧紧盯住二打头的和张金发的身后边。
高大泉被那个穿月白背心的小伙子吸引住了。他跳下车,跑到麦地里,两眼紧紧地盯着那个小伙子,两只手不知不觉地接起拳头,心里边替人家使劲儿。
张金发端着一副非常沉着、非常有把握的架子.直腰擦汗的工夫,扭头看了一眼正在树底下观阵的歪嘴子,立刻又拿出一股子邪劲儿.” ”曾!! "嘈”,一口气地拔起来。
太阳升高.越来越热得难受口高大泉看着这幅情景,急得咬牙,气得冒火。他看见又有几个短工被丢在大后边了,最后只剩下那个穿月白背心的一个人了。按规定拔一个来回开饭,这会儿已经拔了一遭半,再等一阵儿,小伙子就算闯过了鬼门关啦!可是张金发像发了疯,又一用劲儿.甩下那个穿月白背心的小伙子,拔到地头上了。
树下边的歪嘴子举起细麻杆似的胳搏,高声的喊叫.” “开饭 开饭啦!”
这是命令。这命令就是说:到了时间,没有一个合格的,二十五个人这一早上全给他白干了。
好些短工围上歪嘴子,要求让他们把这一天对付下来。歪嘴子藏起满肚子欢喜,奸笑着说:”我是急着用人的。我要用干活的人,不能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