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两个又在皮袍子底下摸起手指头。
“这个大数、这个小数一百斤,便宜吧?”
“得啦,你那草是金条吗?”
“我让让,这个数… … ”
“拉倒吧,你是想打我的杠子!”
“你买得起马,就置得起鞍,还在乎这几个钱呀! ” 冯少怀本来无心买草,却应付着秦富,表示着从容,故意招人.做进一步试探。其实,他心里翻翻滚滚地不安生。他走进这个会场,就发现跟他讨好的、拉近乎的、问行情的、搞交易的,人虽不少,却都是一些中农户.那些有点地位的,或是翻身户们,不要说没有一个巴结他,连过间他那rjf 的人都没有.儿乎都用一种特别的眼光着着他口这对他来说,压力实在不算小。现在他把希望放在二个党员身! 了。他想:丘午在街上给村一长张金发一个措手不及,那种被迫的表态很难算数;这以后,三个党员一定商童过了,要到这个会场卜上式地表表态,这才算真正揭了盖子;究竟是什么底数,只能听他们的口气。他心里这么想着,手指头跟秦富捏着,两只小眼珠却东张西望。他在人群里搜索的第一个日标是高大泉。他认为,如果说张金发的态度能代表上级指示的话,那么,高大泉的态度就代表芳草地翻身户的“民意”。他很清楚,要让高大泉这个曾经带头要把他划成富农的人,今天对他买来大骡子这个发家的预兆表示高兴,那是不可能的。他指望看到的是高大泉烦恼和无可奈何,这就是他第一步的胜利,更是今后迈第二步的希望。
他的眼光落在一张红脸上,把他吓了一跳,赶快低下头,再也不敢张望了。因为那张红脸是朱铁汉。朱铁汉正瞪着两只大眼珠子盯着他口如果说冯少怀一也怕人的话,他怕这个人。他在上改斗争中已经多次地领教过,从这个人的脸J … -既看不到上边的指示,也猜不到一下边的“民意”,完全是出自心里的;凭着心意,想怎么干就怎么干。冯少怀不能自找没趣.只好低头了.
朱铁汉站起身,先维持会场,让大家安静,而且点名道姓地让站在门门的人到屋里来。随后,他举起两只大手.鼓掌.请村长张金发讲话。
张金发不慌不忙地磕r 磕烟袋灰,站起身,从桌子角上走到正面,喊了一声“老乡们”,又停住,四处环顾着他的听众,很有一点老十部的风度。接着,他又把上级的指示重复地讲一遍.讲得比较简单。大家知道.他有劲儿讲的是白己发挥的那部分。他本来就是个能说善道的人,在解放护村和土改运动中,因为出头露面,越发得到了充分发挥。地位的提高.威信的建立,尤其给O
他增加了在大众面前演讲时候的信心和底气:
他慷慨激昂地说:“过去地主阶级对咱仃]进行封建剥削,帝国主义也从老.远的外国跑来欺负帕们,把穷人逼得家破人亡,妻离护散。那时候,在座的人,没有一个不想发家的,也没有一个人没为发家拚过命。怎么样呢?在这个苦洼子里扑通一辈子,闹一肚子苦水,最后像“场梦。为啥呢?因为那时候的政府就不是人民的政府,那时候一些抽大烟扎吗啡的坏家伙们掌大权,他们哪会管你穷人发家不发家呀!如今不同厂,是人民政府了,咱们自已当家做了主人。主人嘛,就得像个上人样子,不能像外人,也不能像客人。政府想尽办法让你们发家,过好日子,要是再不干,那可就太对不住共产党厂。有的人有顾虑,价露富,怕再闹第二次土改,怕政策变。这全是多余的。土改是消灭封建,封建消灭了,还搞哪家子土改?不再七改,不会吃大锅粥,这不是我张全发打的保票,这是!:级首长说的。就是我们要实现的社会主义、共产主义,也早着哪.咱们这辈人不一定见得着,如今要为巩固新民主主义奋斗哇!… … ”
一些庄稼人听了这些新词儿,虽不十分明白,倒受到十二分的感动。他们小声嘀咕着,或是用眼神互相传着心里的话。滚刀肉想起上午跟秦恺抬杠的那个茬日,要往回找找脸,就凑到秦恺跟前,逗话说:“你听听,冯少怀这个贼人胆,真有两下子吧?论计谋,别人就是比不了!”
秦恺正用心听着张金发的讲话· 品着滋味,就随口对滚刀肉说:“他义碰到点子上了。”
滚刀肉说:“告诉你吧,秦恺,啥年头也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
秦恺眼睛还盯着张金发,回答说:“他是敢干。”
滚刀肉想跟秦恺抬杠,秦恺偏偏顺着说,抬不起来,觉着挺没意思,就又凑到“小算盘”秦富跟前;“喂,听明自没有?村长乡I
这些话可顶重要。这不是他肚子里编的,句句都有真教实传,全都是从人家仄委书记、还有县长那边是来的。”
秦富点点头。
滚少J 肉说:“你也换一头大牲日使吧!”
秦富眨眨眼。
滚刀肉说:“你赶快把埋在地里的粮食扒出来… … ”这句话可捅到秦富的心病上了。他忘了在会场! ; “嘈”地跳了起来,拍着大腿叫唤起来:“你别往我脑袋! 扣屎盆子行不行?上有天,一下有地,我家里要是藏着粮食,让我天打五雷轰兰”整个会场都让他给喊“炸”了。有的人气得不得了,有的人不知道出了啥事儿,呼呼地站起一大片。
冯少怀被张金发刚才那番话鼓吹得得意忘形,俨然变成了维持会场的,朝着众人大声地招呼着:“大家静一静嘛,静一静嘛!村长还没讲完,注意听呀:嘿嘿,着把你们高兴的,都不知道怎么好了!” ”
一些人看他那个样子,直嘘长气。冯少怀想着继续示威,刚要再开口,把他吓了一跳。
忽见一个人跳到他的跟
朱铁汉伸着大手在他眼前一晃,吼道:“冯少怀,你吵吵什么?啊?”
冯少怀倒退半步,半解释半讨好地说:“他们乱说乱吵,我让他们注意听… … ”
朱铁汉打断他的话:“我看就你乱说乱吵,就你不注意听!” 冯少怀摊开两只手,做了个受委屈的姿势,说:“我一直伸着耳朵,一句话都没说呀! 你问问大伙儿… … ”
“我先要问问你,这儿是不是牲口市?说呀!”
“当然不是… … ”
“这儿是不是交易所?”
“谁说是啦?”
“不是牲口市,不是交易所,你为什么在会场仁嘀咕价钱、交涉买卖?”
冯少怀没言回答,还想败中取胜;“我说铁汉,带头说话的不是我,带头吵闹的更不是我,你不对别人,偏偏冲着我来,你是看我脑瓜子软好捏是怎么着?”
没等朱铁汉回答,他后边的青年姑娘周丽平开日了:“你那脑瓜子本来就是软的,偏偏要往硬的七碰,这怨谁呢?”她望着大伙,提高声音说:“今个这个会成了什么会呀,全是他搅的!” 她的哥哥周永振帮一句:“没错。这会开得真憋气!” 朱占奎也加了一句:“整个会场上净显摆他了:” ;
旁边的几个人也跟着喊:
“买一头破牲日有什么了不起,抖的什么神!”
“有本事你买一辆大汽车来!”
冯少怀被这些愤怒的声音包围了。他不示弱口他认为这是嫉妒的反映,是对他无能为力的表现,就故意趾高气扬地说:“我买牲口,钱是劳动来的,不是剥削来的;我是响应政府的号召,这个犯法吗?不允许吗?”
周丽’「说:“藏在你心里边的那个损人利己的坏思想犯法i ” 冯少怀说:“我有什么坏思想,撒开抖落吧 ”
周丽平说:“有胆子你就自己亮牌子!”
坐在远处、一直没吭声的大个子刘祥嘟嚷了一句:“哼,他呀,就是对土改那会儿的事儿还不服气… … ”
这句话把朱铁汉提醒了。当他听说冯少怀买了牲日,在大街上游行“示威”,又见冯少怀到会场之后的得意洋洋的神气,使他自然而然地产生了一股子反感和不满。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还没有想透;刘祥这句话,才使他找到了这种情绪的根据,反感和不满更强烈了。他又冲着冯少怀使劲儿摆动着大手说:“噢,你是夕
想把骡子抬到会场上,气气翻身户,对不对?”
冯少怀刚才没有听到刘祥那句话,这会儿从朱铁汉嘴里听清楚厂。虽然这话并没有戳到他那心病的老根子_匕毕竟是戳到“病”上了,不觉· 楞,威风立刻大减二他用一种求援的目光、受伤害者的口气,冲着站在桌子旁边的村长张金发说:“不管怎么着,我.急不是地土歪嘴子吧?好吧,不让咱说话,咱不说,不让咱发家,”自不发,还不行吗!”
张金发本来对大伙儿吵吵几句是无所谓的;后来见吵起来没个完,有点生气;听到冯少怀这句话,觉着朱铁汉这些人的行为太过火,不符合政策,有碍贯彻卜级的指示。他在心里边暗暗琢磨:第一不能在这个场合批评自己的同志和翻身户;第二应当设法把刚才已经鼓动起来的热情接续卜去,自己就算完成了上级交给的任务,尽了职。于是,他以领导者的身份、「命令的口气,招呼大家各就原位。等人们稍稍安静下来之后,又高声说:“乡亲们,往后,闹革命就是个人奔个人的口子啦:谁发家,谁光荣;谁受穷,谁狗熊。咱们芳草地要立刻开展一个热火朝天的发家竟赛!
张金发更加热烈地讲起来,果然收到了预想的效果,坐在窗下襟条卜的人又乐得咧开了嘴巴;连冯少怀都安定下来,恢复了常态.
大个子刘洋悄悄地凑到朱铁汉的跟前,小声问:“大泉为啥没来开会,他干啥去啦?”
朱铁汉心不在焉地回答说:“他到区里去找王书记讨论什么问题。”
刘祥说:“要是他在场,冯少怀不敢这么张狂,· 一”朱铁汉咬咬牙说:“你等着瞧吧,我饶不了他!”
· J “工奏/、决多少
贵的启示
只有二个月党龄的高大泉,在轰轰烈烈的土改运动之后,思想卜发生一r 第一次大的波动。
区里下达的新指示,有些出乎他的意料。干部们在一起讨论研究的时候,他暗暗担心张金发没有把领导的意图领会齐食。不论在打仗那会儿 ,还是在仁改那会儿,上级卜来的工作人员都说。“等共产党坐稳江山之后,要学苏联的样子,搞社会主义.在农村成立集体农庄口”女n 今怎么闹起了“发家竞赛”呢?于是,他急不可待地跑到区里,找书记王友清请示。
王友清的工作卜分繁忙,不能抽出那么多的时间,跟听有找他的村级十部都坐卜来详谈细讲。他听了高大泉,of ]简要陈述之后,一边往自行车上拴绑皮大衣,一边给这个追着他不放的热心人两点解答:第一点.张金发没有把! 级的精神领会错;第二点,贯彻这个新政策.是当前的中心任务。当高大泉按照自己的思路提出为什么不赶快搞社会主义的时候,王友清又于,分果断地告诉他。社会主义要搞,什么时候搞,那是上级的事情,下级只管执行就对了。日前必须想方设法鼓励农民趁水和泥,各家各户都把白己的日子过富裕,就是搞社会主义的工作。… …
这会儿.高大泉回芳草地来厂。他一边走着,一边捉摸:几天来结在心里的疙瘩解开f 没有呢?好像是解开厂,又好像没丸解开。以前.每逢听到的关于社会主义的宣传,都让他动心。他夕三
想象的那“场搞社会上义的一n 作,应该比]… .改运动更热烈,更有气势,更能给翻身户带来喜悦。如今变成了搞“发家竞赛”,这个竞赛怎么样地搞法呢?… …
池走进了笼罩在艳红晚霞和乳白炊烟中的芳草地,走进了自己的家!一!。
」牡庄打扫院子的吕瑞芬.停住手,看着男人抽打身上的尘上,就告脚他:梦这· 「午,有好几个人跑来找你。铁汉、占奎,还有刘祥大叔― 他是个不轻易串门的人,准有要紧的事儿。”高大泉说了声“等吃过晚饭,我去找他们”,就独自进了屋。简朴的小屋里干干净净。地’卜一张桌子,两口大缸,缸上铺着板子,板子垂挂着布帘,代替了油漆的墙柜。那上边摆着媳妇的镜子,儿子的玩物,还有盛着抽盐的瓶瓶罐罐;另一头用纸包着的,是他的书籍和本子。
他放上了炕桌,拿出了本子,跨坐在炕沿上。打算把自己这几夭的思想,还有区委书记的谈话,都追记下来甲以便经常翻翻看看,把它们想清楚、弄明白。可是笔尖停在那蓝格子纸上边,不知道第一个问题应该写什么。
这本子是罗旭光临离开芳草地之前送给他的纪念品。红漆布硬皮,封面图案是一个正在猛进的火车头。扉页上是罗旭光亲笔赠言:
一场在我们国牢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伟大艰巨、光辉灿烂的析战斗即将开始了! 希望你在改造客观世界的同时,也要改造自己的主观世界:不断地克月奋卜生产者的农民意识,不断地增强党性,成为一个为解放全人类、为实现共产主义奋斗终舟的先锋战士。与高大泉同』 参共勉
罗旭尤当时,高大泉很感动地接过本子,直到深夜回到家,躺在被窝里,又一次翻看里边的插图,才发现那上边的题字。他左看右 亏
看,似懂非懂,觉着每一句都是非常重要的。这个罗旭光是工作队里文化水平和理沦水平最高,参加革命工作最早,最受大家尊敬的一个同志。据说他是个穷学生,参加革命之后.在盘山一带坚持抗日,受过最严峻的考验.他到过延安,亲眼见过毛主席,断过毛主席讲话。来到芳草地,他很善于团结群众,心里想的总是
嘿
极分子们想的一个样子。他给高大泉上第一次党课,又是高的入党介绍人之一。因为这一切,高大泉觉着本子! 二的这些
字绝非轻易写上去的。他翻来复去一夜没有睡好。第二天天一亮.他没洗脸,没吃饭,就往高台阶跑口
张金发在半路上拦住他问:“你急急忙忙千什么去?” 高大泉说:“找老罗去,跟他讨论~个问题… … ”
张金发左右看看,很神秘地告诉他:“你别总追老罗了,他跟当地干部有矛盾;他们开了好几次会,都吵起来啦:听说,咱这儿的工作差不离要收尾,工作队慢慢要撤人,老罗有可能要先走一步。”
高大泉摇着头说:“不会,不会。芳草地的大局定了,好几件重要间题还悬着,别人走,他也不会走。”
张金发说:“听不听在你.反正我提醒你是为你好。还有,冯少怀定成分那件事儿,咱们也别跟老罗跑了、得看谷县长的口气表态度,该举手就举手,可不能跟上级拧着劲儿口· · ,… ”高大泉没把张金发的话听完,急忙上了高台阶,跑进工作队办公的尾里口他立刻发现,罗旭光常用的那张桌子上空了,工作队的一个同志告诉他,罗旭光赶早车回省会保定,参加一个重要的农村工作会议,刚刚离开芳草地、
罗旭光走了,留下了他的声音和期望,也给高大泉留下了一连串不能理解、而令正在努力理解着的一些大问题。
他捧着红漆本子,看着封面上那个猛进的火车头,思想的翅
膀一会)[飞葡r 报远很远的地fj ” ,一会)! 义落在眼下就要进行的几作_} : ,很不安生。
吞喷喷的棒子粥熬熟了。天色渐渐地黑下来。
介! 瑞芬捧着一挥碗进里屋来。对男人说: “夭黑了.别写了.“乞饭吧。”
高大泉成上笔帽,合起本子,拿一个碗,问道:“老一二呢了”吕瑞芬说:“抱着小龙串门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