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咱们走吧。”无酒边说边褪下身上的外衫,披盖在她染了血渍的白裳上,不怜香惜玉地硬拉著她的手腕往城墙处走。
众目睽睽下,被他扯著走的晚照,在他一步步拾级步上狱墙之时,在後头辛苦地跟上他的步伐,在守城的夜叉与恶鬼前来阻拦时,他果真依言不再杀鬼,只是以掌风将他们打落狱内,就在她因爬了千百级阶梯而快喘不过气来时,他脚步忽然一顿。
他倒忘了问这件事,“对了,你可知私离此地会有何後果?”
“知……知道……”她边喘气边点头。
“不後悔?”无酒放开她的手,站在她面前要她考虑清楚。
累得说不出话的晚照,实在是很想告诉他,他的性格也未免太反反覆覆了,先是强迫她不得不同意,但在她答应之後,他却又推翻前头所有霸道和威胁,要她再仔细想一想……
她要是说不愿的话,待会他是不是又要再反覆一回?
还等著她答案的无酒,不耐地朝她伸出一掌。
望著那只可以拉著她回到人世的掌心,再想起这近两千年来日夜得受的罪,她不禁想起,这么多年来,她总是想为自己讨个沦落此地的原因,而她更想知道的是,遭她遗忘的那段人生最後岁月里,究竟是发生了何事。
再三想了想後,她不後悔地,将手搭上他的掌心。
刹那间,前景一片昏暗,她的耳际响起了类似湍急的滔滔水流声,强烈的阴风刮起她的长发,来不及看清的流光片影,飞快地自她眼前呼啸而过,无止境的黑暗像张网自天际撒了下来,不但将她掳获,同时椎心刺骨的疼痛迅速蔓延了她一身,就在她以为她即将再死去一回之时,她看见了一道灿白刺目的光影。
清冷的月光静静洒落在反射著月泽的春草之上,人间苦行山山脚处,在这片荒烟蔓草问,有座因年代久远只剩一坏黄土的古坟。
春夜里唧声鸣唱的虫儿,忽然停止了歌音,大地万物也随之噤声,仔细一看,在那抔坟土上,青草微微颤摇,突然间,一抹身影幽幽自土里窜出,沐浴在月下的芳魂,在夜风的吹拂声中逐渐成为人形,她缓缓睁开双眼,惺忪地看著这座久违的人间。
草木遍铺上一层银泽,月下的景色看来有些朦胧,夜风轻轻吹来,他的袍袖在风中摆荡。
镇魂曲的曲调掩盖了四下夜虫虫唧,按寻著音韵,晴空在山腰的林子里找到了总是在夜半出门的晚照,并发觉她所奏的曲子,为他这座寻常的小山头吸引来了大批的孤魂野鬼。
在那些聆听曲子的孤魂脸庞上,晴空清楚地看见了苦痛暂时消减并沉醉其中的模样,而正弹著曲子的晚照,则是紧闭著双眼,她是那样专注其中,并没注意到鲜血已染红了她的琴弦,而她那原本就有伤的指尖,已又再因弦割裂了伤口。
“你在做什么?”晴空按住她的手阻止她再拨弦,不让她继续自虐。
仿佛大梦初醒般,晚照一脸迷茫地眨了眨眼。
晴空抢下她手中的琵琶,“别再做了,如此也帮不了他们的。”
镇魂者,需拥有强大的法力,方可让地狱中的孤魂自苦痛中获得解脱,可她无法无术,就算能弹出这种曲子也不能令那些孤魂解脱超生,她不过是令他们获得了一个短暂麻痹的时光,倘若这些孤魂听久了,恐将会生出瘾头,往後每夜非得听她一回不可。
“我知道。”晚照难以自禁地颤抖著,一迳瞧著被抢走的琵琶,蠢动的手指甚想将它夺回来。
晴空在她伸手欲抢时一手制住她,并发现了她的异样。
他揽紧了眉心,“你无法控制自己?”
她微微苦笑,“对……”每夜时辰到了,她就会自动拿起琵琶镇魂,即使她想停手,却总是非得弹断琴弦,否则不能休止。
松手扔开琵琶,晴空在她如瘾者般抖索著身子时,扬起另一掌按放在她的额际,在她的眉心间烙下一个法印,就见她如释重负地深深喘了口气,他随後掏出巾帕,将她都受伤的两手救急地包裹住。
发自喉咙最深处的凄厉呐喊,一阵阵自他身後传来,他回首一看,那些因她而聚集的孤魂野鬼,正因不满足而群起鼓噪,更甚者,有些还赤瞪著血红的眼,直想扑向不再奏曲的晚照。
晴空索性将衣袍一振席地而坐,双手合十後开始诵经。
悠悠回神的晚照,竖耳聆听著清澈而旷远,仿佛可令众生放下所有嗔欲爱恨、灭除一切迷惘的声音,自晴空的口中发出再扩散至整座林子和这片月下。他的声音,不只是令她心情平静了下来,就连那些原本在失了镇魂曲後变得暴戾的众鬼,也在冷静之後一一消失在林间。
“你做了什么?”在他停止诵念之後,晚照轻问。
“超渡。”他自地上站起,若无其事地拍了拍沾了夜露的衣袖。
“你不是人间的人。”她总算明白为何他的友朋会如此特别。
“我来自佛界,转生於人间。”
“佛界?”她愕然以望,“怪不得你这么大本事……”
“咱们回去吧。”晴空弯身拾起地上的琵琶,回首向她交代,“往後尽量别在夜里出来,鬼后现下定四处在寻你,若被鬼差给撞上了,你肯定会被捉回去。”
她点点头,备感倦累地站起,试著走一两步却怎么也踩不稳脚步,晴空看了她一眼,主动上前挽住她的手臂,扶著她走出林子步上山阶。
“坐下,我替你疗伤。”将她弄回宅子里後,他边点燃她房里的灯,边对站在门边看他忙碌的她吩咐。
“没用的,就算今晚好了明晚它还是会再出现,这伤永不会间断。”晚照无奈地摇首,还以为在对他说明她来自何处後他便会了解。
他坚定地重复,“相信我,坐下。”
难得他会变得这么强势……晚照无所谓地坐至他的面前,任他拉去她的十指耐心地帮她上药并缠上纱布。
治好了伤指和她两臂的棍伤後,他将她扳过身子,“你的背也顺道。”
晚照的唇边溜出一抹笑,“你确定?”这不太像他正人君子的作风喔。
“快脱了衣裳。”他没想那么多。
拂开发丝後,线条优美的裸肩,透过夜里的烛光看来格外充满绮思,晴空在她背对著他露出大片裸背时,这才忆起所谓的男女之别,他深吸了口气,有点想把头转开,但看著她布满密密麻麻棍痕的伤背,不免又为她感到心疼。
他若没记错,在无间地狱里,生前是如何死的,死後就得一直受同样的罪,就她每夜所受的棍棒之苦来看,她应是被活活打死的。
只是怎会有人狠得下心以此手法将她置於死地呢?每夜都要受同样的罪,她又怎么捱过来的?他不明白,无论是白日或夜里的她,对於这种苦痛,她都瞒著什么也不说,也不喊疼,或许装作若无其事可能是她的本性,也可能是她的保护色,但在伪装的同时,她不难过吗?她为什么要活得这么忍耐?
游移在她背上的指尖,动作极为轻柔,像是怕再让她感受到多一分的疼般,晚照静看著烛火,自他的指尖里感受到了他的那份怜悯之心,为此,她的喉间有些哽涩。
“想哭就哭出来。”
“我没哭。”她用力吸了吸鼻子。
他轻笑,“倔强。”
“好色。”她撇著嘴,在他的手指离开後赶紧穿回衣裳。
晴空登时僵住动作呆坐在原地。
“我又不小心打击到你了?”她穿好衣裳後,回头就见他又皱著眉苦苦思索。
“可能吧。”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得到这种评语。
晚照一扫先前低迷的心情,漾开了笑容又如往常每一夜般地逗起他。
“听说……”她刻意以肘撞撞他,一双勾人的媚眼朝他眨呀眨的,“佛界和神界一般,都没有七情六欲的是不?”
“是如此。”晴空终於从自省中拉回心神,并一如以往地开始与她的美色抗战。
“这就怪不得啦。”她挽住他的手臂,得意洋洋地频频点头。
“什么?”他低首看她又像株菟丝般地缠上他。
“怪不得你杵得跟木头似的。”晚照趴在他的胸口,以指敲敲他的心房,“既是佛界来的,就不能动凡心是不是?”她总算搞清楚,不是她的魅力不够,而是他的定性太足。
晴空不语地看著她戏谵的美眸。
“不能有七情六欲又不能动凡心……”她偏著头想了一会,突然很认真地问:“你来人间做什么?”
他一愣,“我来……”
“传道?”
“不是。”他开始皱眉。
“逛逛?”
“也不是。”愈皱愈深。
她扳著手指头一鼓作气的举例,“只是想来体验一下凡人的生活?来这受苦受劫?还是专程来这卖豆腐?”
“不只是这样。”他整张脸简直快皱成一团。
“老兄。”晚照感慨地拍著他的肩,赠上一句谏言,“无论你来人间的目的为何,只是你若是特意来人间当人的话,就得活得像人一点。”
“我不像吗?”他发现他的脸要是再这般皱下去,日後他可能会恢复不过来。
“你像吗?”她不敢恭维地睨他一眼,“这位端端正正、没脾气又没七情六欲的大哥,要不是你还食人间烟火的话,你会比供在大殿上的那尊更像佛。相形之下,我这只近两千年没当过人的鬼,还比你像人一点。”
他做人真有这么失败?
“好啦,别沮丧。”晚照安慰地将他纠结的眉心给抚平,然後调整姿势躺在他腿上。“既然来了人间,何不就放开一点?人生在世,不过就像一场大梦,不好好体验一下凡人的种种,不觉得可惜吗?”
可惜?他从没想过。
每回来人间,他就只是平凡的度日,等著缘起缘灭後重新转世,因他一来无任何大志,二来也无普渡众生的大愿,所以他只是冷眼观察著人间的种种,不参与其中也不去搅和,最多,就只是偶尔出手管管闲事而已,他从没想过要当个真正的凡人。
又或许,他根本就从没把自己当成真正的人过。
温暖的躯体带来了阵阵馨香,晴空低首一看,发觉自己在不知不觉间又被她给缠住了,她不知在何时已将头枕在他的腿上,摆出一副准备入眠的姿势,边揉著眼边秀气地打著呵欠。
“我好累……”深沉的疲惫感一涌而上,她睡意浓浓的小声说著,“好久了,我好久没在夜里好好睡过了……”
本想推开她的晴空,在听了後,不禁回想起她这么多年来为求一夜安宁而不得的苦处,悬在空中欲推开她的掌心,顿了顿,改而落在她的发上,一下又一下地轻抚著。
“睡吧,明日起,你再也不需在夜里镇魂。”
晚照的嘴边浮起一抹淡淡的微笑,令晴空怔了怔,她感激地闭上眼,并将他的手臂再抱紧一点。
徘徊在她青丝上的指尖,动作有点生疏,带著点怜惜的心情,他努力试著拿捏好力道哄她入睡。四下无声中,他的眸光滑过她的秀容,看著她眼眶底下累积的暗影,令本打算在她睡著後离开的他打消了念头,不愿惊醒她地保持著姿势不动。
当睡著的晚照翻身搂住他的腰更加靠近他时,自她身上传来的温暖悉数传至他的身上,让晴空头一回感觉到,人的体温是如此令人眷恋,他侧首凝视著她的睡颜一会,将不确定的指尖放至她的脸上,为她拨开垂落的发,而後任由它停栖在她柔软的唇上。
不觉得可惜吗?
是有点可惜。
高站在钟灵宫的天台上,一如以往地俯视人间,即将沉入云海中的夕日,将皇甫迟的脸庞映亮,也染红了他一身多年未变的术袍。
他心情沉重地凝视著远方,察觉这座人间,又多了数名不速之客。
他感觉到无酒的气息,也知无酒不但让个女鬼还魂返回人间,善咒的无酒更对晴空施了法下了咒。来人间这么多年,他始终与晴空这佛界的圣徒保持著一定的距离,而早就看穿他的晴空,看在他守护人间的份上,也一直对他睁只眼闭只眼,无意打破他刻意制造出来的和谐。
偏偏好胜的无酒就是不想让人间安宁。
他大抵也猜得出无酒究竟是让谁还魂,也因此,这阵子他常在想起无酒时,就会想起当年他也曾在某人死前,提议想在她死後让她还魂,但她,却拒绝了他。
他心痛地问向远方:“为何你不让我为你还魂?为何,你不愿死而复生?”
这世上众生这么多,其实,用什么形式活著根本不重要。
只要她愿意,她可以不必等待投胎转世,她可以永远留在他身边的,可她不,在拒绝了他的爱之後,她再次拒绝了他想留住她的这份心情,她只是自私地转身就走,并在定前央求他要照顾好千夜,守住这个国家,保护好这座她所爱的人间。
女儿的生命、夫君的土地、她生长的世界,一直以来,这三者就是她的全部,她的生命中再没第四者,也没有他。
如今她都已不在多年了,他为什么还要苦苦的守在这个地方?他分明就知道,她这个人间的皇后,以自私为名,利用了他的爱,而他,为了一圆她的梦,也同样利用了许多人。
扬首眺望著远方如血的夕日,他想起了曾在这样的夕日下练剑的轩辕岳,亦想起了曾横躺在殿檐上欣赏夕日的燕吹笛,只是他也不免回想起他们的眼神。他还记得在那年的大雪中,在他欲杀得知他秘密的燕吹笛时,燕吹笛脸上那震惊心碎的表情;在七曜领著万鬼欲攻进皇城里,他大杀众鬼时,轩辕岳脸上失望又痛心的模样……
“你还在这守著那个已死的皇后?”当他还一迳跌陷在回忆里走不出来时,无酒站在他身後问。
皇甫迟迅速回首,“滚出去。”
“我听说,你收了两个高徒。”遭赶的无酒没理会他,一手抚著下巴思索,“在这一龙一凤中,其中有一个未来将会是人间的圣徒。”
皇甫迟神色不善地横瞪著又在打主意的他。
“这个圣徒姓什么来著?姓燕?还是轩辕?”无酒笑笑地踱王他的面前,“你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哪个身上?”
他不以为然,“我的那两个徒弟,你爱杀便杀吧,我不会因此而受你任何威胁,更不会因此而随你回去。”
“佛界有个圣徒就够讨人厌了,你在人间还收个圣徒?”无酒收起了笑意,冷瞪著这个老是搞不清楚状况的同类,“你究竟遗记不记得你是什么身分?你想弄出个圣徒来与修罗道作对不成?”
皇甫迟还是同样的答案,“我只是想守护人间。”打他来人间後,前前後後他已经不知说过几回了。
“跟我回须弥山。”懒得再跟他罗唆的无酒朝他伸出一掌。
他撇过脸,“我说过我不会回去。”
“只要有你助我,六道终有一日可盛於五界。”六个修罗里,他最年幼也最有天分,偏偏他不好好当他的修罗,放弃习法、放弃在道中更上一层楼,反倒跑来这低下的人间干个什么国师,他若愿回修罗道再修炼个千年,到时他定会比现在更有成就,而他们修罗道,也定能因他的团结而排在六道之首。
“没兴趣。”皇甫迟无动於哀。
无酒的笑意有些扭曲,“为了一个已死的皇后守在这,值得吗?”
“这是我的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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