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我了如指掌,连哪一门、哪一户有什么大事发生,我都有所闻。’然后一拍胸膛,道:‘是个名副其实的地保呀,你找人找对了。’
“‘那么,说呀,这最近一个月有没有一个新来上工的菲佣,叫莉迪的?’阿刚问。
“‘没有,这儿所有的菲佣都是我的好朋友兼学生,我教她们讲广东话,她们教我讲英文,天天鸡同鸭讲,沟通畅顺,我全晓得她们,没有一个叫莉迪,也没有新来上工的。’
“我当时失望得不能再失望了。
“情况有可能是莉迪的求救信,不知如何的被带到这一区来,实际上,她并不住在这里。
“若是如此的话,往哪儿去找莉迪呢?
“我急得眼睛发红了。
“阿刚和阿平面面相觑,阿平说:
“‘究竟怎么一回事?把情况说详细一点,或有办法。’
“于是阿刚把故事再讲清楚了一遍。
“阿平很仔细地想了一会,摸摸下巴,缓缓地说:
“‘的确没有新来的菲佣在这区出入。不过,’
“他忽然又停顿了片刻,才说:
“‘在这两个月,我们光明台有户姓蔡的人家移居加拿大去了,也没有把房子卖出去,只托他的一位亲戚管理。那位陈先生每隔两三天就来巡视一趟,有一点倒很奇怪的。’”
我急问:
“什么奇怪?”
露茜吞了一口涎沫答:
“不单只是你急急追问,连我和阿刚都急问:
“‘什么奇怪?’
“阿平就摸摸他的陆军装,说:
“‘可又不是常住在这儿的人,竟然每三两天来就带着一大篮一大篮的超级市场食物,开头我并不太在意,可是,有一次,看见他挽了一篮食物上楼,下楼离开时却两手空空。’
“我跟阿刚对望了一眼,他说:
“看来,那一座是唯一的线索了,对不对?”
四'梁凤仪'
“我点头,立刻请阿平带着我们到那一座那个单位去。门是关着的,我们按了门铃,很久都没有回音。我忽然心血来潮,用菲律宾的语言大声喊莉迪的名字,忽然就听到她在里头哭嚷:
“‘露茜,露茜救我!’
“‘怎么救你?莉迪,是你吗?’
“‘是,是我,我被关在这儿,没有门匙,开不了门’
“我回身望阿刚,问:
“‘我朋友被关在里头,怎么办?’
“才说完了,我又大声对莉迪说:
“‘莉迪,你放心!我会救你,我现在去报警。’
“莉迪立即大叫:
“‘不,不,露茜,千万别报警,千万别报警,先把我弄出来再说。’
“我当时真是急坏了!门紧紧地关着,根本没有办法打开,难道破门而入吗?”
复述这段经过时,露茜的表情活像犹有余悸。
我也被感染着,问道:
“快说,后来怎么样?”
“后来,还是那为阿刚想了办法,嘱阿平把附近的一个开锁的工匠炳叔找来,希望他用百合匙把门打开。
“那炳叔很严肃地对阿平说:
“‘行有行规,我们干这活儿的,不能说谁付我们钱,我们就替谁开那一扇门,那还了得吗?你们这几个,有哪一个人是户主?’
“一番话,讲得我们面面相觑。
“阿平拍拍他的肩膊说:
“‘炳叔,都是朋友,帮个忙吧!’
“‘不行嘛!万一有什么意外发生,可连累了我,总得有个人要把身分证抖出来负责。’
“我这么一听,就说:
“‘你抄我的身分证及雇主名字吧。是这样的,我雇主跟这户的主人相熟,他到中国大陆去公干了,没有把门匙留下来,又有要紧文件留在家中,故此授权我家主人设法把门打开的。’
“那为阿刚倒也算难得了,他一直帮忙劝炳叔答允,令我十分感动。
“阿平最终还说:
“‘她既然肯给你抄身分证及雇主姓名地址,你不就放心了,快手快脚帮这个忙吧!’
“于是炳叔就动手,试用百合门匙把大门打开了。门一打开,我和阿刚先打发了炳叔,才走进房子里,在其中一间睡房里,把蜷伏在床上发呆的莉迪找着。”
我下意识地吁了长长的一口气,莉迪终于脱险了。
我轻喊一声。
“莉迪!”
可怜的小莉迪抬起头来,那对深棕色的眼睛不停地眨动着,竭力阻止在眼眶内打滚的眼泪流下来,有一点点的激动,更多的怕是难以形容的痛楚。
“就是这样,你跟露茜来到我家?”
莉迪点头,说:
“太太,请原谅。我不是存心欺骗,但在这种情况下,是没有可能取得原雇主的解除合约意愿书,以便我能在香港另找工作。但是,太太,我不能返回家乡,故此不能生事,不便报警,只希望慢慢想办法把新的工作合约拿到手。”
“为什么呢?”我问:“是为了要养活家人?”
我就曾听她与露茜提起过。
莉迪点头。
“她还借下了一大笔安顿母亲及弟妹生活的费用,以及供未婚夫念大学的学费,才来香港的,赚不到外汇,不但不能生活,还无法还债。”露茜代莉迪解释。
“太太,请原谅我,请收容我,请救救我。”
我一时间无辞以对。
突然,脑海里翻动着几个可怖的画面。
我见过那姓陈的男人,一下子想象的出他向莉迪施暴时的凶残相。
世界上竟有如此畸形的令人发指的坏蛋!
我忽然怒从心上起,大叫一声:
“报警,一定要报警,将他绳之于法。”
突如其来的这一个反应,把面前的两位菲佣吓呆了。
“莉迪,不能就这样让他逍遥法外,这种人是社会败类!”
“不!”莉迪近乎尖叫。
我被她的这个强烈的反应吓呆了,下意识地提高声调嚷:
“为什么对这种有神经病、性虐狂的色魔,让他为所欲为之后,还甘心哑忍?这儿是香港,是文明而且法治之区呀!”
我气得什么似的。
菲律宾佣人的智慧真是低一等吗?我们怎么可以甘于被辱?女性的尊严与做人的矜贵何存?
我完全不明白莉迪有什么理由要这样偷偷摸摸地活下去。
我稍回一回气,继续说:
“莉迪,你以为这种人能忍让,他还不是跑上了门来,要向我算帐?”
“为什么会知道我们的所在?”莉迪的声音无奈得来近乎凄厉。
“一定是我带你逃了出来,那姓陈的东西四出寻访,把那个开门锁的人寻着了,得出了太太的姓名。”
知道了我的姓名,也不等于晓得往哪儿找我,可是,这问题都不严重,反正这种人若不自投罗网,也侦骑四出去把他抓回来绳之于法。
我于是说:
“不管了,已约他明天上我办公室来要答案,那时我就报警。”
莉迪忽然两眼发直,面无人色,直挺挺地跪在我跟前,也不发一言。我吓死了,道:
“莉迪,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报了警,我未婚夫就知道我被污辱过,他不会再娶我了。太太,求你,求你网开一面。”
天!这是个什么时代、什么世纪了?
我以为自己在做梦,或走进时光隧道,往回走了一百年。怎么可能还会有为了一个男人争取他自己的前途,而如此飘洋过海,离乡别井,千辛万苦,甘作奴婢,还需要忧虑在重劫凌辱之后,要受他摈弃鄙夷?
我下意识地扶起了莉迪,说:
“不可能,你是无辜的,受了损害,他应该谅解你、安慰你、怜惜你才对。不是为了他的学业前途,你根本不会有这番苦难,对不对?”
“不!”莉迪依然固执地一边流眼泪,一边猛地摇头,说:“我未婚夫在我来港工作前曾经声明,不管任何情况之下,如果我不保持清白之身,他不会跟我结婚。他这个要求无非也是爱我的表现,我是答应了。”
我气得整个人抖动起来了。可恶的人,根本不止一个。除了那姓陈的色魔之外,这莉迪的未婚夫实在不遑多让,都是丧心病狂、肆虐女性的坏人。在我的观念上,莉迪的未婚夫比陈清华更坏。姓陈的说到底与莉迪非亲非故,他也可能是神经有问题,才会把个菲佣申请来港禁锢起来施暴,发泄兽欲。
身为莉迪的未婚夫,跟她既有爱情,又承受对方恩惠,竟可以如此无情绝义地将一条无形的贞操带锁在莉迪身上,然后推她到异乡干活谋生来供养自己。前者是暴戾,后者是阴险。
在现世纪内,对付前者,可以有出路,只需绳之于法;应付后者呢,只会欲哭无泪,有冤无路诉,故而更应罪加一等。
然而,我不是莉迪,无法了解她的心意与思想。
她在这方面上的坚持,似乎不得不注重。
眼前最重要的问题是如何处理莉迪。
我叹一口气道:
“莉迪,就算不报警,也不可能就这样把你包庇起来,用不着回你老家去。”
露茜立即插嘴:
“报了警,丑事一定外扬,更难在香港逗留,移民局必会着令她离境,而且,官司不一定会赢,莉迪的前途可输定了。”
说得未尝无理。
在莉迪的心目中,别说是赢得了官司,即使赢得了全世界,却失去了她的爱情与归宿,仍然是输。
这一点,我相信无人在现阶段可以跟她争辩,把她的想法扭转过来。
事实上,露茜也不是说得不对。一旦惊动了警方,莉迪早晚会被遣返菲律宾。
至于说能不能真的把陈清华治罪,我也没有十足把握,只不过不尽责把这种害群之马抓去法庭,觉得对良心不起。
“太太,我们合力想一想,要怎么样才可以令那姓陈的签字放莉迪一马,她就可以转换雇主,继续在香港赚钱了。”
露茜提出的这个办法,似乎是最实际的。
我没有做声,在沉思。
“太太!”莉迪又委婉地喊了一声。
我抬眼看她,那端方的年轻的脸上,实在抹上太多的凄惶了。
在她的这个年纪,应该是天不怕、地不怕,纵横四海、笑傲江湖才对的,怎么会如猎人圈套之中的小鹿,慌张及可怜成这副样子?
如果我的女儿有这副表情,我怕不心痛至死才怪。
推己及人,我益发同情莉迪。
尤其曾对她因误解而苛责过,好像欠负了她,有点内疚。
于是,我狠一狠心,咬一咬牙,把责任毅然承担下来,说:
“别担心,我们先睡上一觉,明天让我来替你想办法!”
“真的?”
高声欢呼的是露茜,她那张褐色而粗糙的脸,忽尔像抹上一层光彩,显得特别精神。
能为一个好朋友,注进如许的真挚感情,真令人感动。
“太太,我永远都感谢你。天主会保佑善心人。”莉迪和什说。
“放心,我会尽力而为。”
当晚这样一闹,差不多天亮才睡。
一睡,就过了平日起床的时间。
我吓了那么一大跳,立即跳起来,也顾不及描眉敷粉,更不管三千烦恼丝究竟是否帖服,胡乱找件衣裙就往身上套,火速上班去。
今天尤其不能迟到!
可是,偏偏就事与愿违。
就为了迟起床的缘故,到了上班前的那个挤拥钟点,就不得了,汽车完全塞在开向中环的海傍大道上,蚂蚁爬行似的,根本寸步难移。
我自然急得满头大汗。
那位今天上任的新官归慕农,也就是我的顶头上司,约好了他麾下的各部门主管,今早在会议室内共进早餐,联谊一番。第一回交手,就迟到、就失约的话,印象也太坏了。
可是,我乘的计程车,千辛万苦地捱到接近中环,偏就在香港会所时,又被塞着不能动弹,气得我什么似的。
我拍这司机的椅背问:“绕个圈由别条路走,成不成?”
司机不屑地说:
“你也是个中环人吧,当然知道一入中环就无路可逃。”
这句话真有双重意义在。如果我心情宁静一些,大可借题发挥跟司机聊两句。
如今呢,满脑子都是会议室里,各人已在吃早餐的情景,只独缺了自己,简直惭愧!我于是问:
“我就在这儿下车,成吗?”
司机懒洋洋地答:
“成,给了车资,随时可以下车。”
我慌忙把几十块钱塞给了他,跳下车,直奔向我的办公大厦。
穿着高跟鞋走了几个街口的路,早已汗流浃背,直至冲向公司的会议室时,简直上气不接下气。
一推开会议室的门,很多很多对眼睛像一排探射灯似扫到我的身上,忽尔,我觉得自己必然像个怪物。
除了尴尬地向各位同事笑笑之外,一时间,实在不知所措。我一眼瞥见了阮凯薇,像在大海中看到了一块浮木,扑身前去就抓紧它。我立即坐到她跟前去,轻声说:
“今天车子堵得很厉害。”
阮凯薇并不回应,只给了我一个眼色,我下意识地往后一望,发现一位男士已走到我跟前来,含笑地望住我。
天!
这人是那位归慕农董事无疑。
我立即站起来,拉一拉那条裙子,点头招呼。
对方说:
“你好,我叫归慕农。”
对,归慕农!
我的新上司,一个非常雅致好听的名字。
我看了他一眼,人如其名。
跟他握过手之后,忽尔木讷起来,不知所措。
第一次会面,就如此狼狈,真是难为情。
归慕农说:
“对不起,大伙儿先吃了早餐,没有等你。”
我尴尬地笑。
这是在同事面前,直接指出我迟到的另一个方式。我不是不明白的。
只好忍气吞声地说:
“对不起,是我迟到,当然不用等。”
“刚才我们谈得很投契,我粗略地介绍了自己,如今就不重复了,你且向同事们问问就知道,我们将来还有很多沟通的机会。”归慕农说。
我只好点头,一连串地说是。
其后,坐到阮凯薇的办公室去,对方就说:
“希凡,你的样子很恐怖。”
“什么?”
“脸青唇白,发飞髻散,神色慌张,言语闪缩的,都不是平时的你,今天究竟干什么了?”
“唉!说来话长。”
我怎能把昨天发觉的莉迪的遭遇在此时此地给她说呢!
“凯薇,今天早餐例会上,归慕农说了什么话?”
“很多话,人既踏实,又幽默,真是人才。”
“嗯!”
“我们有了个本事能干的上司,但不一定好相处,他是绝对精明,能把人看到骨子里去的。”
但愿如此,否则,只看表面的话,我今天给的印象分一定很低了。
心中这么想,阮凯薇再说道:
“你也真是千不该万不该,以这副样子跟归慕农见第一次面,怎么惹他好感?你都不知,刚才他看你的神情很特别。”
“怎么特别?”
“眼神怪怪的,带一点骇异,又多踌躇。总之,一句话,今儿个早上,你算是失礼呢!最低限度不应该迟到。”
我摆摆手,示意她别说下去了。
哭那泼泻在地上的牛奶,什么时候都没有意义。
我的新上司若不给我一个表现工作与为人的机会,只看我的外表,这个霉,我愿意倒!
算了!大不了回家去当全职主妇。
我还是个有后路可退的人呢!
不像阮凯薇,她没有了职业,就没有了身分了。
这么一想,心就卜卜乱跳,慌起来。
回到办公室去,一直呆得失神。
这不是一个厚道人所应有的思维。
为什么?
为什么?
我明白过来了,我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