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太是在大机构服务的高级行政人员,做这些违法的事,是不太适合吧!我跟你们的一位董事也是朋友,原本要拜托他跟你打个招呼,请勿为了自己的方便,而惹得他人不快,只是好友仍公干在外,只好由我亲自上来与你交涉了。”
我相信我的脸一定涨成紫红。
只好讷讷地答:
“陈先生,如果你所说属实,乃是我无心之失,我不会令你难做。”
那位陈先生说:
“好,我相信你不会把自己的名声押在一个菲律宾女佣的身上。这样吧!我给你两天功夫作调查,等你证明证据确凿,的确是她毁约,就把莉迪交回给我,好吗?”
我只能够答应。
“还有,”陈清华说:“我认为莉迪是十分狡猾的,她在我家服务时,既懒惰又没礼貌,说得难听一点,很多时我随便放在口袋里的钱都不翼而飞,这肯定是莉迪所为了。如此质素的菲佣,我们要防范她有很多诡计出现。所以,你最好暗地里调查,不要坦白告诉她们我曾到访。”
我点头,表示同意。
事实上,突如其来发生这件不愉快的事,令我有点头脑胀痛,没办法好好地分析对方那几句批评话。
陈清华看我唯唯诺诺,于是又献计:
“我看,你最好两天后约莉迪到你办公室来,然后,就在这儿交给我,把她带走。”
“好吧!明天我会把调查结果告诉你,再约陈先生走一趟。”
礼貌地把他送出办公室门口,他还驻足,回头对我说:
“菲佣十分爱讲主人的坏话,你有没有听过她谈及我?”
我心里有点觉得好笑,这陈先生真是噜苏婆妈得可以,难怪家中菲佣的事情,都由他来管,而非由陈太太主理。
我于是答:
“没有,根本上我在家的时间不多,菲佣都不大有机会与我说话。”
“那就好,省得耳根清净。她们最爱说谎,又喜无中生有,你小心为上。”
就为了莉迪的事,我纳闷了一整天。
平日总是在六时半过后才下的班,很珍惜五点后的办公室时光,那才是真能静下心来工作的效率期。五点之前,太多人来人往,极大干扰,单是台头的两个电话,就已响个不停,分分钟用头夹着一个电话,用手握着另一个,一齐对话,面前还站了一个职员。
表面上是个能干的女强人。
实际上是狼狈不堪。
可是,今天例外,五点过后,心还是静不下来,老是有种要回家去,揪出露茜来责问一顿的冲动。
太岂有此理了。
过分信任菲佣原来始终是错的。
给我添上这等麻烦,不惹我生气才怪!
毕竟是个身光颈靓、有名有姓的正经人,给人家嘈上门来,指手划脚,那种味道并不好受。
越想越不甘心,于是霍然而起,把文件档案盖上了,抓起手袋就走。
回到家去,静悄悄的。
阅生固然未放工,家姑外出,孩子们下课后还有一连串的课余学习堂要应付。
这正好让我好好的对付家中的两个菲佣。
当我回到家时,莉迪正在吸尘,一见了我,立即跑到厨房倒了杯茶,递到我跟前来,也没有说什么话,只微微笑打个招呼,便又匆忙地按动吸尘机,继续工作。
我先不向她打主意,实行在露茜跟前旁敲侧击,相信很快就会水落石出。
露茜在厨房忙于弄晚餐,见了我,当然比莉迪敢开腔说话。
“太太,这么早就回来了。”
“嗯!”我回应。
“今天一个下午莉迪为你们熬了一个好汤,是根据你给我的那本烹饪书做的,莉迪人虽沉静,却颇聪明。”
我一直在听,待露茜讲完了,我才答:
“你很赞赏莉迪。”
“她实在值得赞。”
“为什么?”
“不为什么。”露茜一脸愉快,摆摆手,说:“莉迪是个好人,而且她是我的好朋友。”
“友情深厚得可以作奸犯科?”
露茜先是一怔,才晓得答:
“什么?太太,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露茜,要是我不看在多年宾主份上,我就连你都不肯原谅了,为什么要跟莉迪串通来欺骗我?”
“太太,我们没有这样做。”露茜急道。
“还抵赖呢!那么,你有本事拿出莉迪前雇主的解雇意愿书,来证明你的清白吗?”
露茜完全停下了工作,呆立在那儿,作不得声。
这个反应,差不多已经等于承认一切。
我益发要怒发冲冠,怒目相向。
“露茜,你们怎么可以如此愚蠢,以为能瞒天过海。莉迪如果合约未满,又拿不到雇主的解雇信,根本就不能跟我办理合法的劳工合约,开始在我家工作,你是否知道,这也是触犯劳工法例的。”
露茜涨红了脸,没有回话。
我看她是理屈辞穷。
于是继续训斥她说:
“好朋友有困难固然应该帮忙,但不是牺牲另一些对你好的朋友,来作成全的。我自问待你不薄……”
还未待我讲完,露茜就不顾一切似地冲前握着我的手。
她的声音近乎呜咽:
“太太,求你帮一个忙,别把莉迪遣走,更千万不要让她的雇主来把她带回去。”
“为什么?”我问。
露茜答不上来。
“没有合理的解释,我不能依你们的意思办事。”
“可是,太太……”
“给你们一天时间,把雇主的解雇意愿书找出来,找不出来,就得回到菲律宾去或返回原雇主家工作,这是法律。”
“法律之外也有人情,太太,请别见死不救。”
“不至于严重到掉了一份工,就是死路一条吧!”
“我们离乡别井的一群,很多艰辛不是你们安居乐业的人家所能明白的。”
说着这话时,露茜竟流露出倔强的神采。
在她那张褐色的脸庞上,似抹上一层光泽,怕是凡人在坚持自尊的当儿,都会额外的醒目。
我为此而稍稍平了气,道:
“谁不容许你把苦衷讲出来的,坦白一定从宽,你要刻意隐瞒,我要帮也无从帮,而且也不能令我信任。”
露茜抿着嘴,不发一言。
“怎么样?是不是要时间想清楚,才把真相告诉我呢?”
露茜点点头,又摇摇头。
看到她这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心中涌起了三分急噪,更对她疾言厉色:
“露茜,你不肯坦白,那就给莉迪说,明天下午让她到我写字楼来,我好好地跟她解决问题。”
“太太,”露茜紧张地问:“到你写字楼去,是你要把她带去见移民局抑或原雇主了,是吗?”
“也只好这样了,露茜,我们家不能收容一个非法居留的人。”
“不!”露茜竟然尖叫:“求你别这样!”
她强烈的反应,令我错愕。
露茜紧握着我的双臂摇动,这动作是因紧张而令她失仪失态的。
就在彼此都在行为上稍稍过分时,莉迪忽然站在厨房门口。
“莉迪!”露茜惶恐地望着她。
“露茜,不要让太太为难,她不要我,我可以走!”
天!真是无名火起三千丈!
看莉迪那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和听她那种被迫害似的口气,活脱脱我就是个歪心肠的人似的。
真是有冤无处诉。
这些菲佣蛮横起来,不可理喻。
我于是赌气地说:
“好,好,你肯走就好,省地我麻烦。”
心想,走了就干净,免去了再应付那姓陈的男人,看上去,他也是一副猥琐相。
“莉迪,你不能走呀!走到哪儿去呢?回去是死路一条。”
“回菲律宾去再想办法!”
“有什么办法好想?你才来了这么短短的日子,赚不够钱还高利贷,还有你那么小的弟妹呢,怎么办?”
露茜与莉迪在我面前的这番对话,都不知是不是惺惺作态,企图惹我怜惜。
人心就是如此,一旦起了疑惑,就不肯朝好的方向为她们着想了。
我懒得再站在厨房里,听这些听不入耳的凄凉话。
难怪都说菲佣的故事特别多。
于是我把她俩扔下,头也不回地就走出厨房。
阅生回来,吃过晚饭之后,我把莉迪的情况,很简要的给他说了。
并没有提起那位陈先生专诚造访一事,下意识地觉得面子上过不去,说到底,当初是我听了露茜的推荐,而把莉迪接受下来的。
阅生平日就已经说我老有妇人之仁,到处帮一些不应帮的忙,总是到头来惹祸上身。
惹祸却不至于,但帮了人,并没有得到预期的效果,就屡见不爽了。
故此,但求向阅生把莉迪的事交代过就算。
出乎意料之外,阅生竟说:
“真可惜,莉迪应该不是个坏佣人。”
我奇怪地以眼神相问。
他答我:
“昨天我忘了有一叠美金放在外套内袋,就让莉迪把衣服拿去干洗,是她原封不动的把钱还给我的,否则,我都想不起来,很难得她并不贪心。”
我错愕,脸上热辣辣,就像有人打了自己一记耳光。
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错怪好人的先兆吗?
阅生还多加一句:
“她与露茜是物以类聚。”
阅生说得对,未看其人先看其友。
我也是按着这个思路去把莉迪收留下来的。
难道我看错了露茜?
抑或露茜看错了莉迪?
这么个问题一直令我辗转反侧,整晚睡得不安稳。
我这人最怕是做对不起人家的事。
小时侯,母亲已经开始对我叹气说:
“希凡,真不知如何教育你才好。你这孩子天生的性格呢,真没得讲了。一句话,刚与曹操相反,宁可天下人负我,你也不负天下人,可是啊,这跟现在这个世界就不配合了,将来怕你要吃大亏。”
这番话,她老人家不知说过多少遍。
年纪小时想不通透。
现今当然是明白了。
但,三岁定八十,性格怎么能改过来?
故而,对菲佣的处理,我也不想行差踏错半步,以后才发觉是自己错怪好人。
之所以心情既紧张又烦躁,仔细分析之下,也还有另外一种潜在原因。
顶头上司刚在这一两天换人,真是吉凶未卜呀!故而,很有点心情上的七上八落,还碰上那位陈先生来如此一闹,更气人了。
这跟香港人对九七的心态没有多大差别。对未来的主权情况不熟悉,就有了挥之不去的彷徨。
忽尔越想越远了,反正睡不好,倒不如起来到房外走走。
原来已是凌晨三点。
信步到厨房去拿杯水喝。走进去,才拉开了冰箱,就听到有人啜泣声从工人房传出来。
听得出是莉迪和露茜在谈话。
忽尔下决心去偷听,也许能找出端倪,知道真伪。
我放轻脚步,走近工人房的房门,差不多是伏耳细听。
露茜的声音分明是带点激动的,故而提高嗓门,听得很清楚。
她说:
“莉迪,回家乡去怎么是办法?现在两手空空地回到菲律宾,你有能力供维哲读完大学吗?你一样讨不到他的欢心,况且还有你母亲和弟妹,谁养活他们了?”
莉迪仍在饮泣,没有回答。
“只捱过这两年就好。老实讲,就算维哲到时还未娶你,最低限度不用你负担他的学费,负累就减轻了。况且,你这样子回家乡,他们问起你的原因,你怎么答呢?难道实话实说,说给那人面兽心的雇主禁锢起来强奸吗?”
这么一听,我吓得手足发软。
只定一定神,立即不顾一切地,连房门都没有叩,就推门进去。
两个菲佣都惊惶地望着我,不晓得反应。
我冲到露茜面前问:
“我听到你说什么,是不是真的?”
露茜望了莉迪一眼,她的头已经垂到胸前去。
露茜这才说:
“的确如此。莉迪来到香港,那姓陈的雇主去机场接机,竟把她带回自己的一层公寓去,当晚就已经把她奸污了,并且一直把她禁锢在那儿。整整一个多月的时间,连门匙也不给她,房子里也没有电话,完完全全地叫天不应,叫地不闻。”
我突然察看到莉迪深棕色的皮肤,绷得紧紧的,眼大鼻直嘴小,还有那一身充满着青春的曲线。天,不是不吸引的,就为此而引来了劫难。
我怜惜地握着她的手,差不多不能相信她的悲惨遭遇。
“后来怎么找到了你?怎么逃出来了?”
“莉迪为了要逃走,只好由反抗装作驯服。”
“于是姓陈的戒备松了,让她走出来。”我连忙问。
“戒备是松了,但不是让她走出屋外去,只是答应给她零用。莉迪拿了零用,把张一百元纸币装在信封内,里面写上字条,请拾到信的人,发挥慈善心肠,为她拨电话找我。我是莉迪唯一的在港的亲友。”
“有人肯这么做?”我问。
“写到第六封信才有回应。”莉迪轻轻地答。
唉,前头的五百大元一定是放进那些事不关己、己不劳心的人的口袋里了。
算了吧!终会遇上不肯白占便宜的公正人。
露茜继续说:
“我忽然收到这么一个电话,说是我的菲律宾朋友莉迪请我尽快去找她,却没有留地址电话。”
莉迪解释:
“从机场被陈先生带到他那层公寓,究竟方向位置如何,我也不清楚,合约上的地址怕是假的,我当时一点办法都没有。”
“后来怎么找到你了?”我心急地问。
露茜说:
“我问清楚打电话来的人,得到莉迪字条的经过,于是对他说:
“‘朋友,是否愿意多赚两百元?’”
“对方怎么答?”我忍不住又插口。
“对方问:
“‘要帮你干什么事?’
“我答:‘带我到你拾到这信件的地方去,调查一下我朋友的所在。她留给我的口讯是她已到香港,可是不知身在何方,我很担心。’
“对方想了一想,说:
“‘免除担心是要多出点钱的。’”
我轻轻叹一口气:
“那人结果要多少?”
“一千元,我答应了。钱收到口袋之后,结果,他相当尽责,把我带到跑马地一个建筑在平台上的一系列老式四层高楼宇之前,把拾到写上求助字样信封的地点指给我看。
“我当时着急了,抬头一望,虽是四层高的楼宇,却有好几个单位。假设莉迪是住在其中一个单位之内的话,又往哪儿去找呢?
“那拾到信封的男人是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他是个修理传真机的技工,就是刚好要到这地点来的缘故,所以拾到地上那封信。再往深一层问他,他也不懂这几幢旧房子究竟住了些什么人。
“正在彷徨,他倒来给我出主意,道:
“‘我跟这儿报摊的阿平相熟,报摊摆在这光明台有三十年了,这儿的住客都晓得七七八八,我去问他,或会有一点消息。’
“我一手抓着对方问:
“‘先生,这项服务要多少钱?’
“对方望望我,咬一咬下唇,说:
“‘都包在那一千元之内了。’
“我忙说:
“‘那真谢谢你了,你知道打工仔的收入不多,我们每个月既要交祖国税项,还要养家。’
“‘谁不是这样了?’对方说:‘别多话了,先把事情办好再说,我叫阿刚。’
“于是阿刚把阿平找到了,一问,那阿平想都没有想就拍拍阿刚的肩膊说:
“‘我呀!继承父业,管这报摊多年了。阿刚,你不是不知道的,小时侯我就开始送报纸,所以呀,这一带住了些什么人,我了如指掌,连哪一门、哪一户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