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答。
心上的翳闷越来越重,发泄地一踩油门,我让汽车自停车场闯出去。
萧红管自提供答案,说:
“六百三十九元,一点都不假,我看她是包赚六百二十元整。难怪人家老称做生意的人为奸商。”
唉,怎么说呢?
跟她辩论是很无谓的。
要说成本轻,那就没有轻得过一个作家的成本了,只一管笔及一叠纸,沙沙沙的把字写满了,寄出去,一本畅销书就有几十万元的版权收入,难道也成了奸商不成?
跟萧红相处一夜,仿似硬饮了一瓶酸醋下肚。
肯定她从前不是这个样子的。
把她送回家去后,迳自返家,已是凌晨。
果然不出所料,汤阅生已经熟睡。
看着丈夫那张好看而带点不屑的俊脸,忽然自觉有多幸福。
回到家来有亲人为伴,总是好的。
我又想起了萧红。
会不会是摽梅已过,仍是云英未嫁所引致的寂寞,令她性情大变?
女人,总是难堪孤独,想要个伴的。
这一夜并不好睡,我知道是下意识地想着萧红之故。
原本是个豁达人,怎么会变成如今这副迹近人人都敬而远之的模样呢?
有机会应寻个水落石出,看有没有办法给她一点援手吧!
也许就是因为睡得不安稳的缘故,我竟到天一亮,就已整个人转醒过来。干脆起床,自己弄早餐去。
我的家其实需要多雇一个菲佣,单靠露茜,她是真吃不消的。
免得过,我也自己动手做点家务,帮衬她一点功夫。
正在煮麦片时,露茜走进厨房来,因她的房子位在厨房后头,怕是听到有声音之故,慌忙走出来看看。
“太太,你这么早起床。”
“对呀,睡得并不好。”
“你太累了。”
“只一点点,不相干,后天就是周末,可以休息了。”
“太太,你很能干。”
“露茜,你也一样本事,服侍我们一家五口,不是容易。我正打算多雇用一个菲佣回来,不需你太辛苦。”
“真的?”
露茜几乎是雀跃的。
可见她已不胜负荷。
“太太,”露茜说:“你打算到菲佣介绍所找吗?”
“也只有这样。”我回心一想,问:“怎么?你有别的建议?”
这年头,有些菲佣做满了一个合约,打算转换雇主,也是有的。
“我有朋友正想找工作。”露茜讷讷地说:“太太肯考虑她吗?”
“她跟原本的雇主合约已满了?”
“还未满,只是,他同意让她转工。”
“为什么?因为她的表现不好?”
“不,不。”露茜慌忙说:“不是的,莉迪是个很好很好的菲佣,请相信我。”
看到露茜那副情急的样子,觉得好笑,便道:
“你别焦急,只要你说好,我没有不相信的。”
我说的是真心话,露茜在我们家做了六年,孩子差不多是由她带大的。
所谓未看其人,先看其友,很有点建设性,于是我说:
“有劳你通知她来见工吧!”
二'梁凤仪'
露茜欢天喜地地答应了。然后又有点顾虑的样子,问我:
“如果奶奶反对呢?”
家姑的确是个难缠的老人,凡事要她赞成,得看她那时的心境。
露茜的话不是凭着武断,亦非杞人忧天。在孩子们尚在襁褓之中时,我曾提出过要多请一个帮工,她就断然拒绝,道:
“你看看阅生那些在商场上冒出头来的朋友,家中连个菲佣都没有,只请一个钟点帮忙,一个家便似模似样的。太阔绰了,看在人家的眼内也会见笑。”
家姑既是这么说了,就只好由我辛勤一点,下了班就赶回家来当钟点女佣。
一当就是几个年头。
如今呢,两个孩子都已会行会走,要照应的事反而少了。依我看,自己的薪金不差,阅生的收入也大有进步,以后下班回家来,不用再分神分身做家务,也算是对自己的一份奖赏,相信家姑不会再持异议。
至于要找个什么适当的时机跟她提出,也得花点心思。我笑着安慰露茜,说:
“放心,我会在她赢了麻将时才跟她交代。”
露茜终于笑了,道:
“太太你真聪明。”
显然,露茜跟她口中所说的莉迪,必定是莫逆之交,不然,怎么会如此紧张她是否能被取录。
这也好,家中有两个佣人,总要她们先相处得来,才能说工作表现。
回到办公室去,赶了半日的工,才及时完成一个财务报告,递交到我的直系上司韦约翰董事跟前去。
韦约翰是英国人,来了香港十多二十年,做得颇风生水起。
最近,他提出要退休了。当然,论年纪,他已届荣休之年。但在商业机构中,其实是不拘泥规例的。从前多个中下层的职员,表现优异,公司又缺人手用,都在循例宣布退休之后,以合约形式继续服务,反而是提前拿了那笔退休金自用,相当得其所哉。说到高级职员呢,就更容易安排了,入了董事局作成员之一,照说是没有所谓非退休不可的。韦约翰之所以宣布退休,传闻是情势逼人。
从前每间具规模的机构,都要延聘一两个高级的洋鬼子压阵,因为很多跟政府有关方面,特别是高层的联系需要以夷制夷,才能收到良好的预期效果。
今非昔比了。九七将至。大公司很多五年以上的计划,真正是跨越九七的问题,不能不跟内地方面加强沟通,探听口风,知所取舍。
听说现今中英关系为了港督彭定康提出的政改而弄僵了,中国对英国人的戒心难免存在。就是平日,要深入中国大陆市场,了解上下商政情况细节,也决不是洋鬼子容易办得到的事。
简单而率直点说,时遗世易。日不落国的米字旗插在别国国土上的日子凋零,连累到在殖民地耀武扬威的子民都无可避免地不如前时际遇了。
英国要是跟中国打硬仗,我看,他们首先要准备牺牲本国的很多商家利益。
不过,任何人不怕穷,那也是无奈其何的。
英国试图以香港为动摇大陆政制的试金石,且甘愿付出代价,乃是政治取向重于经济收益的决策,也真无奈其何。
话说回来,英国纵有意图威逼中国的国策,也不表示该国就没有了值得我们相信的子民。有很多英国人还是友善而且公平的,韦约翰就是其中一人。
这些年,我们一直相处得相当好。
其实,我之所以能在德盛集团平步青云,也是韦约翰栽培之功。对这位算是恩师的退休,有点惘然若失。
说实话,如果不是有了九七这重关系,集团急于把执行董事的一席位腾空出来给一位听说有非常良好大陆关系的新贵,韦约翰绝对不需要离职。
对他,固然因为情谊深厚而有着不舍,也为有点殃及池鱼的味道,令人不快。更有切身的利害关系在里头,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新的执行董事是否仍对我重用,甚至是否相处得来,都成疑问。
不是完全没有担心的。像我们这些苦苦挣扎,从低干起的职业女性,一旦在仕途上有阻滞,整个人就会像斗败的公鸡似的。无他,最善良、最有人缘的人,都会在工作环境内有仇家。因为自己屁股坐着的那一席位,显然碍着了一些人的飞黄腾达,那是至重至大的罪名,甚至罪无可赦,罪该万死,人人得以诛之而后快。这就是本城之所以被公认为全球最具压力感城市的原因之一了。
韦约翰临行之前嘱咐我做好了一个完整的集团财务报告,就是为了要向行将接任的新董事作交代。他倒真是个实心办事的人,且对我尤其关顾,因为当我把报告呈交给他之后,他对我说:
“希凡,你的功夫一等一,我看归慕农看到必定能给他好印象,希望往后你仍为他重用。”
我听了,真正感动。
想来,韦约翰是在帮忙着我,留给新贵一个好印象。
我忽然对他有更多的不舍:
“约翰,你是永远是我的好上司。”
韦约翰拉着我的手,轻拍几下,很有点欲言又止,才说:
“等下放工你有空吗?”
我原本是约好了汤阅生,要上他的公司去,可是听韦约翰的口气,像是要我做些什么功夫似的。他是离任在即,断不好拒绝他的要求,教他难受。于是我答:
“有的,要我做些什么事吗?”
“我请你喝杯酒,度过一个半个钟头的快乐时光,好不好?”
洋鬼子最喜欢在下班后,摸着酒杯底享受一阵子的快乐时光,中环兰桂坊的酒吧开完一间又一间,还是其门如市,就是这个原因吧。
我从未试过跟韦约翰及其他同事在下班后去喝酒,这次真是例外。
韦约翰很能喝,开头言语还不多,三杯下肚,话就坦率并多起来了。
“希凡,我会想念你。”
“我也是。”我回应道。
对方又呷了一口酒。
“决定了退休后的动向了吗?”我问。
“德盛集团另外给了我一些顾问合约,希望我常驻在伦敦的办公室,为他们留意一些商业机会,同时维持着跟英国个方面的联系。”
我兴奋地说:
“那岂不是更好,退休后没有工作会太闷,太多工作又不似退休,这正正适合你。”
我真的为韦约翰高兴,也庆幸德盛的董事局作了这个安排,总不算一脚把他踢回老家去,丝毫不予照顾。
英国人退休回国,无所事事,人反而易老易颓易倦,甚而寿缘也备受影响。
“约翰,你真好。如果英国多得是你这种人,我们省掉很多麻烦。”
我跟他碰杯。
韦约翰也实在喝得很不少了。
他眉宇之间隐隐出现的无可奈何与舍不得,我还能看得出来。
除了谈论时事与公事外,其他涉及到个人的感慨问题,我就不好跟他提起来了。
再好的朋友都有一定的距离。
再好的宾主还是需要客客气气。
无论如何,陪着韦约翰度过了一小时多的“快乐时光”,算尽了对他的一点心意。
我对他说:
“公关部准备为你举行一个荣休的宴会,日子你还没有定出来。”
韦约翰摇摇头,说:
“只是内部的同事参加的话,随便哪一天都可以,就由着他们决定,通知我出席就成。若是打算遍请各人的话,就不必了。”
我很直率地说:
“为什么呢?你在商场内这么些日子了,朋友着实很多。我看,顾虑只在于挂一漏万。”
韦约翰拍拍我的手,道:
“献丑就不如藏拙了。”
我想了想,才会意过来。香港地,人在人情在。人们的精神与时间怎么会放在一些对自己生活毫无关连的事情上?怪不得香港人,因为人人都讲效率,把心神花在无谓事与无谓人等身上,就会拖慢自己的成绩。当没有生活成绩时,谁又可怜你,念着你曾仁慈过了?
想不到韦约翰这个老香港,竟深明此义,且不以身试这香港之“法”!
不是没有过的事,通金融界都知道,身为司宪退休,在办公室内举行的送别酒会,只有小猫三两只。跟他在位时的叱咤风云,相去何止十万八千里。
韦约翰不要冒晚节不保的险,是他智慧的表现。要在本城生存,不能打无把握的仗。
如果不是胜券在握,必须实行留得青山在,以备将来翻身。绝不能落到一沉百踩的地步。
与韦约翰的聚会就在这番觉醒所引致的惆怅之中结束。我回到家里去,刚好是晚饭时刻。
育德立即走过来,抱紧了我亲亲,说:
“妈妈,你回来了。”
我微笑着,女儿立即拖着我走进睡房去。看着育德把一对拖鞋翻出来,放在我跟前说:
“妈,你把鞋子脱掉,由得一双脚透透气。”
我脱掉了鞋子,把双脚伸进绣花拖鞋内,果然舒服多了。
我呼了长长的一口气,把女儿拉近身边来,说:
“育德,告诉我,你需要妈妈买什么给你?”
我这么一说,小育德原本已经是红透了的苹果脸,忽然更红更热。
“妈妈,你怎么知道我要买东西?”
“你是妈妈肚子里钻出来的,你的心怎么想,我会不知道?”
育德的祖母就常有句挂在嘴边的口头禅,说:
“我行桥多过你行路,我食盐多过你食米。”
所以她的话就是圣旨。当然,我是不会用家姑的那种语调来教训女儿。
育德有点惭愧地低下头去,道:
“老师挑了我们六个女同学在圣诞节里表演舞蹈,原本讲好了是租用服装的。后来李美玉的母亲坚持不肯让她穿用别人用过的衣服,自己嘱裁缝做了一条裙子。这两天,其余的五个同学,又有两个也有了新裙子穿了。妈妈,我怕到后来只剩我一个人要租跳舞裙子。”
我叹了一口气。
本城就是个爱比较的地方。真是人比人,比死人。
孩子这么小就要经历这种无情而现实的历练,难怪都越来越少童真。
尤其令我难过的是,育德为了要达到她的目的,已经晓得耍手段。
她从来没有给我拿拖鞋的习惯,今晚例外了,为什么呢?
这么小的年纪就有了这种现实得近乎恐怖的表现,令人震栗。
我叹气,跟女儿好好地说:
“育德,老师既是说好了规矩,可以给你们租用服装,就应该听她的。别人要怎样干,有她们的选择与自由,你不能为了要跟风、怕失礼,就盲目地要自置舞衣,这不对。而且,育德,表演一晚,不值得花这么多钱。”
“可是……”
“如果你每样事都要跟人们比较,你会辛苦一辈子。你尽量想想,那有新裙子穿的同学,她的成绩比你好吗?她的样子比你好看吗?老师更疼爱她吗?怕都不是吧!有得必有失,这就是我们的生活。”
育德似懂非懂地望着我。
我再不厌其详地说:
“你到厨房里去看看露茜给我们准备的晚餐,今儿个晚上有鱼,就不一定有肉。摆在桌上的餸,总有一两味自己最喜欢吃,也有不合脾胃的,可是,我们都不应拣饮择食,什么都要吃下肚去。你看看电视上常播出来的埃塞俄比亚的饥民,就可以见得那儿有很多想吃饱肚却天天挨饥的孩子,对不对?所以,你比他们幸福得多,那就应该高兴了。别因为有些同学能自置新裙子,你不能,就先埋怨。”
育德抿着小嘴,没有做声。
我还继续训她,说:
“还有,育德,如果你真心爱妈妈,觉得应该好好地服侍妈妈,那么每天当我下班后,侍奉我,给我拿拖鞋,我就会很开心,但不要为了要想叫我给你买裙子才做这件事。”
育德微昂着头,问:
“为什么?”
“因为你的行动是另有所图,那么对妈妈就不是真诚地尊敬了。那不是令我开心,而是令我伤心。”
女儿还是瞪大了眼睛再问:
“妈妈,那么你究竟会不会给我买跳舞裙子?”
真的莫奈她何,还是绕在那个圈子上转。
唉!
生儿何难,教育维艰。
为了让她明白,印象深刻,只有付诸行动。
拍一拍心口就对她说:
“育德,我不觉得你需要买跳舞裙子。”
随波逐流的人,性格何存?怎么还配得上是我沈希凡的女儿。
小育德听了我的判语,分明地双眼一红,拨弄着衣角,没有再说话。
看得出来,她感难为的不是为了她的所为不当,而是为了未能从心所欲。
定必要她尝受一下教训才好。
人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