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吗?你真要我交给伍小姐?”
“有什么叫真的还是假的,她现在是你的直系上司。”
“那么就连这份有郭伟贤签名的财务报告,我都送给她了,让她看看原本我加签的报告内容,她好跟主席解释整件事的虚实。”
我微笑着,转身就走。
归慕农叫住了我:
“希凡。”
我站住了,听他怎样说。
“你把事情讲清楚一点。”
我回转身来,道:
“讲清楚整件事的人其实应该是你,而不是我。”
归慕农正要回答我,我举起手来示意他别多说话,把那份财务报告递给他,我说:
“我没有想起原来我把这报告放到你办公桌之前,曾影印了一份,嘱秘书寄到上海去给阮凯薇。故此,你们百密一疏,郭伟贤问我秘书时,也以为我的档案之中没有留下副本,正副两份版本都握在你们手上。这叫不叫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归慕农飞快地把报告读一遍,脸色蓦然煞白。
“虽是副本,但已足够提出反证了。”我说:“这一份我送给你存念,随你喜欢把它放进碎纸机内或是锁进保险箱去。我随时随地可以再复印几百张出来,送给公司内的有关人等,不一定今天做,可以在十年白载之后,忽然兴起,我就可以做这件事。”
说罢,我哈哈大笑:
“归慕农,不要做对不起人的事,否则,你每一天晨早起来都会害怕,不知道会不会就在这一日有人要来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沈希凡,你是否知道自己也有过态的地方,你只想到自己,你有没有想过我?一个像我这样白手兴家的人,几艰难才熬出头来,怎么可能就为一个女人,几夕欢愉,就把整个江山断送?爱情如果是你的一切,你为保存你的一切,而去牺牲我的一切,这公平吗?我不可能冒这个恶险,再让你在德盛疯狂胡闹下去,我要保护自己。”
我把他的这番话听清楚了。
“你根本不知道一个人的安全感受到威胁时,会是怎么样的一回事。”他说这话时,双眼竟已泛红。
“归慕农,无论如何,你超逾了做人做事的底线了。”
说罢,我掉头就走。
并不需要告诉他,我手上根本没有留有财务报告的复印本。唯一的罪证已经交回原凶手上去,这根本是我的意愿。
我不是不知道我需要为自己的草率、鲁莽、幼稚、冲动而付出代价。
当我步出德盛集团时,我已经了结我前半生的欠账,为我的一切错误付出了代价了。
无疑,无债一身轻,我是畅快的、开心的、兴奋的、满怀希望的。
一个知道自己犯错的人,一定会好好地生活下去。我曾如此教导我的孩子,自己当然应该以身作则。
我忽然开窍了,知道怎样走我的路。
回到小公寓去时,我的惊喜更甚。
是莉迪给我开门,我喊:
“莉迪,怎么,你从菲律宾回来了?”
“对,太太,我回来了。”
“你见到你的未婚夫了?”我着实为她高兴。
“你说那个叫维哲的菲律宾男人?”
她的口气不对劲,我轻喊,问:
“什么事,莉迪,出了什么事?”
“我突然回菲律宾去,以为给他一个意外惊喜,谁知道竟发觉他跟另外一个女人住在一起,以能使他的大学生活零用增多。”
“天!”
我拥抱着莉迪,眼泪在眼眶内转了一圈,流泻下来。
天下间的女人,怎可能会这么惨。
这个莉迪……唉,除了流泪,还能说什么呢?
“太太,你为什么要哭?为我吗?”
我点头:
“我为你难过。”
“不,太太,你应该笑,为我开心。幸好及早发觉这人的真面孔,我只不过浪费了一点点金钱与时间。若果到供他念完大学,结了婚生了子,甚至人老珠黄时,才知道枕边人是块什么料子,就走投无路了。”
我吃惊,张大嘴巴看莉迪。
这个菲佣……
“太太,我再不恨那个陈清华,应该说我不再埋怨我所遭遇过的憾事,如果不是他,我根本不会在这个时候被逼着回国去重新取签证,这就会一直被蒙在鼓里了。现在这个发现多好,我及早重新为人。”
我紧紧地再拥抱莉迪,拼命拍她的背。
我差一点点,就连一个菲佣都不如了。
真枉我饱读诗书,在社会上有过深刻的历练,还有家庭,有儿子……
“妈妈,妈妈。”
一想到儿女,就听到有孩子的声音在叫妈妈。
我奇怪地回转身来,育智和育德就扑到我身上来,紧紧地抱着我。
是我的一双儿女喊妈妈。
这是世界上最甜蜜的呼喊声。
“怎么你们来了?”
我抬头见到露茜。
露茜说:
“莉迪把他们带来了,他们吵着要见你。”
“爸爸和奶奶知道你们来吗?”
育德忽然拔直喉咙喊,眼泪如泉涌,吓得我手忙脚乱,问:
“孩子,什么事?别哭,究竟什么事?”
育智道:
“我们不回家去了,我们跟你住在这儿。”
“为什么?”
“他们说,我们的妈妈是坏女人,不,我们不肯承认,没有这样的事。”育智说。
我错愕。
“曾阿姨的母亲和奶奶都这样说,说妈妈承认自己是坏女人,而且人人都知道你是坏女人,已经被公司开除了。可是,我和育德不相信。”
育德拉起裙子揩去那两行鼻涕,道:
“我不会信,妈妈,你一直教我做个好孩子,不要贪慕虚荣。”
育智说:
“对,我们学校里的骆神父和老师们都说,我有个很好很好很正直的母亲,常拿你的故事鼓励我们。妈妈,打死我也不会信你是坏女人。”
育德摇晃着小脑袋说:
“他们怎么可以这样骂我们的妈妈了,我不要跟他们住在一起。”
育智说:
“爸爸说我们长大了可以看一些法律文件,自然就会明白,我们不用长大就能明白,不用看法律文件就已清楚。”
天呀!我拥抱着自己的一双儿女,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永远永远永远是那条道理,人世间的很多是与非只在乎人与人之间的爱重与信心而已。
当我看看自己怀中的育德和育智,再抬头望见两个菲佣时,我百分之一百肯定我的下半生会活得很愉快、很充实、很骄傲。因为我曾犯的错误不会再犯,我根本有的优点会发挥得光芒万丈,照亮余生。
后记'梁凤仪'
两年半后的一个明媚的夏天,梦蝶企业在香港上市了,市盈率百分之十,公开认股的结果是超越五倍完成,市场的暗盘已经能为股东带来百分之三十九的利润。
我身为梦蝶企业的副主席,目睹这份成绩,是太太太兴奋了。
我没有辜负我们的主席余小蝶,没有让伍霭琴跌眼镜,没有令投资者失望。
我的事业随着梦蝶企业的成功上市而迈出辉煌的第一步。谁在今天还会记得我在德盛企业的一切?
余小蝶把那张早报递给我看,说:
“你真人比照片好看。”
我把报纸接过来,是财务版登了我在记者招待会上的一张照片。
我笑:
“这张照片破坏力极强,简直误导群众,谋杀了我很多第二春的机会,不知应否登报声明我并不这么胖。”
然后,我随手把报纸翻两翻,看到了另一桢照片,再看标题,我吓呆了。
“什么事?”显然小蝶发觉我神色有异,急忙问。
我把报纸指给她看,一时说不出话来。
余小蝶念:
“严重车祸,一辆私家车被卷到货柜车底,酿成一死一伤。死者是司机旁的女乘客宋茹,二十二岁,银行经理;伤者是司机李开伦,三十二岁,报称商人。
救护车抵达时,死者已气绝,把伤者拖出车底时,李开伦双脚已折断,送院后证实接驳无望必须切除,现幸已度过危险期。”
余小蝶一边读,我一边发抖。
“你认识谁?”小蝶问。
我没有答,什么话也不必说了,尽在不言之中。
我此事纳闷了两天,这是少有的现象。这两年我沉迷在工作上,也享受生活。每周乐叙天伦,的确心广体胖,我再不知伤心是何物了。
可是,李开伦的意外,刺激了我。把前尘往事又翻动过来,害我惆怅。
要不要把报纸寄到上海去给阮凯薇是第二个要思考的问题。
我想是不必了,阮凯薇和我一样都活得积极而健康,我们心中不会有恨,故而曾加害我们者的生与死,其实是与我们再不相干的事了。一阵子的错愕,只不过感怀于人生的多变,以及为自己终于坚持努力做好人而捏一把汗,万一为了曾受的委屈与挫折而气馁,自暴自弃,今日是何光景呢!
别说是我,就连很多很多个小人物如我的那两个菲佣,也可以从她们的遭遇中得着很多的警惕与鼓励。
莉迪和露茜都不肯再呆在汤家做事,合约是我签的,她们也就名正言顺地为我服务。
可是,家里只我一个主人,带两个菲佣未免浪费。莉迪心内也明白,故此她征得我的同意,在两年前已申请到加拿大去为洋夫妇带孩子当保姆。
真是好人有好报,都未足两年,莉迪就认识了一位加拿大工人,恋爱结婚,实行落地生根了。
莉迪的丈夫叫保罗,照片中的他们,浑身是劲,喜悦外溢。保罗是修理渠务的专业人才,不怕失业。他的父母住在满地可,他们住在温哥华,这对翁姑把莉迪疼得什么似的,尤其婚后不久,莉迪就怀了孕,老人家更是紧张,不肯让她操作,要她完全休息,且建议莉迪申请个菲佣过来服侍她和带初生婴儿。
莉迪灵机一触,写信给我,问好不好由她丈夫把露茜申请过去,让露茜也碰一碰运气。我当然赞成之至。看到莉迪信末的那句话,我不禁欢喜得落泪:
“太太,我现在肚子里怀的才是我的孩子,永远感激你。”
露茜的手续办得很快,她到了加拿大三个月,写回来的信使我笑破肚皮,她写道:
太太:
加拿大的生活水准不高,加拿大人极易满足,没有什么远大眼光,很得过且过,因而,连我这块材料都成了抢手货。活了三十多年,今日才知道蜜运是怎么一回事。最低限度有个好处,吃饭看戏有人付账,让我多贮些钱寄回家去给我那些弟妹。太太,你保重。
永远尊敬你的露茜
我当然会保重。
日子还长呢,好人一定有好报。
我的好报还未来,只为我做好人未做得够而已,仍需努力。
孩子们每周见我一次,老是问:
“妈妈,你有人追求吗?”
我回答:
“不用忙,有我看上了眼的,我会动手去追他。”
孩子们竟比我还着急。
这天是周末,约好了育智与育德到置地广场的茶座见面。
孩子们要先学琴,大概塞车,故此来晚了。
正好在书局买了萧虹的新作《心涛》,迫不及待地要翻看。
既为这老同学很久没有出书,更为此书一出版,即引起轰动,坊间好评如潮,一版再版,半个月就冲过十版大关。
萧虹的威风回来了。
杂志访问她,会不会辞去大学教授之职,重新专心著述,还是《心涛》已是收山之作。
萧虹答得坦然:
“今日不知明日事,我既不疯狂创作,也不封笔,教学是生活,写作是怡情,没有生活,枉谈怡情。有读者爱读,又捡拾到题材,那就多写点,好作怡情养性的娱乐,一切随缘吧。”
单是这番不亢不卑的潇洒从容答话,就已可知那本《心涛》一定写出她的一向水准,甚至吵水准来。
我正翻阅第一页,打算先看序,就听到邻桌有两位女士对话。
其中一人提到一个令我无法控制自己不留神细听的名字。
有一个女声说:
“怎么,你是否打算跟归慕农离婚,故而回来了?”
我怔了一怔,眼角儿瞟过去,见到另外一位女士的确是顾菁。
“不,回港度假购物而已。离婚有什么好处。他刚掉了德盛集团的高职,实情是公司政治,权力斗争,败在他自己一手栽培的一个姓郭的手下,于是美其名是到加拿大与我们一家团聚而请辞了。这可好极了,省得我在那边一天到晚也瞎忙,单算是把孩子送去上学、看医生、学画、学琴、学中文,就已烦死,女佣又不易雇到。归慕农在香港太风流快活了,让他去分担我的家务,太好了。”
“他另外的一段感情呢,怎样处理,烟消云散?”
“这年头,有什么叫做生生世世的,彼此也不过闲着无聊而已。谁没有婚姻暂停歇息的自由权。”
“你也会以牙还牙吗?”
“这问题不必答了吧!聪明人都晓得知之为不知,我又曾问过他在香港的事了吗?”
我把身子挺一挺,坐好一点,不让对方看到我。
伍霭琴一定知道归慕农下台的事,她没有告诉我,理由怕是等于我没有把李开伦的意外告诉阮凯薇一样。
我们决不会幸灾乐祸,因为歪心肠的人已证实没有好结果。
生命的浪子过客只是训练我们成熟,挑战我们智慧,鞭策我们坚强的一些道具人物而已,毫无感情的牵引可言,因此他们的遭遇好与坏,并不能使我们快乐一点或悲哀一点。
“妈妈,妈妈。”
我听到快乐的亲人的声音了。只有这些声音,才能比较有效地影响自己的情绪。
是育智和育德到了。
我用手巾为他们揩汗:
“看你们,跑着上来,是不是?用不着急呢,反正妈妈一定等你们,今天有的是时间。”
“真好!妈妈陪我们一整天!”孩子们欢呼。
“对,我收容你们一个周末。”我笑说。
育德立即扯着我的衣袖说:
“妈妈,说不定你要长期收容我们了。”
“为什么?”
“曾婆婆与奶奶天天吵架,曾阿姨现在逼着爸爸与奶奶分开来住。”
天!我的心直往下沉。
育智说:
“我听曾阿姨说,要把现住的房子卖掉,因利息过高,根本供楼太辛苦。曾阿姨说换一层小的他们住,把奶奶和我们搬到另一层租住的小公寓去。”
“我才不肯,我告诉了爸爸,我不跟奶奶住,妈妈刚搬了新家,有地方。”育德这样说。
我默然。
不知如何面对这个可能的变迁。
“妈妈,你会收容我们吗?”
我想了想,摇头:
“不,说好了跟你们的爸爸与奶奶一起住,就不要离开他们。我的意思是,不要提出,除非是他们的要求。”
“为什么?妈妈,”育智说:“你恼怒我们当初没有跟你?”
“不,育智,骨肉是没有隔夜仇怨的,连朋友都别太认真于过节。妈妈犯过的错,你们不可重蹈。所以,我不会教唆你们恼恨爸爸与奶奶,血浓于水,切肉不离皮,你们明白吗?更千万别在你们爸爸和奶奶伤心时就离开他们,那是不义。他们越是不如意,越要陪伴他们,支持他们,那才是好孩子。”
育智和育德点头。
我有信心,他们将来会成长为很好很好的孩子。
当晚,孩子在我新置的公寓留宿,明天,我会带他们上梦蝶企业的游艇上去,一边招呼大陆来的商贾,进行业务应酬,一边让孩子们浮游碧海玩耍。现代的职业妇女,都习惯了把起码两件要做的事一起处理。
让孩子们上床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