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我觉得要委屈到如此求人哀怜垂悯,实实在在太凄凉。
可是,我还有什么办法呢!
回过头去,我已有的家庭已经支零破碎,恩尽义绝了。
如今可以把握的保障只有我这份工作。
可以要求保存的只有跟归慕农的这段情缘。
我毫无选择。
再闯不过去,我就走投无路了。
“请你停止在我办公室哭泣,好不好?”归慕农说。
我没有停止,反而变本加厉。
归慕农在办公室内不耐烦地走了几圈,终于他走近我跟前,蹲下身子来,握着我的手,说:
“让我多一些时间想办法,好不好?”
“想什么办法?”我抽咽着问。
“想解决我们之间问题的办法,想分别安置你和我妻子的办法。希凡,这都不是简单的、轻而易举的事,你冷静点,待我想清楚。”
我点了头,也只好这样。
终于争取到归慕农的这个承诺,我的心好过多了。
“你在这儿歇息一会,我要出去开会。你的眼圈这么红,先别走出去,给人看见。”
我勉强地笑了笑,点头。
归慕农在我额上吻了一下,站起来,再说:
“等下好好地给小郭商议,我已经把我的意思告诉了他,你们按着我的原则去办。”
“什么原则?”
“为集团赚取盈利,为我建立功劳的原则。”
“那是一定的。”
“故此,我们把开支一并同时计算在集团与附属公司内。”
我微微吃一惊:
“这是危险,核数师不会接纳。”
“你试试看。”
“慕农,不行,我的职责所在,不可以这样干。”
归慕农的脸色变了,道:
“请你别每一件事都跟我为难,好不好?你究竟可不可以回报我,跟我的意愿办事?”
“慕农……”我当然继续抗议,此事关连到专业操守问题,我绝不能轻率。
“好了,好了,你尽管跟小郭商量去,再把报告提供给我参考,这样成了吧!”
说罢,他就走出办公室去。
我的气稍稍平了,把头枕在椅子上,假寐了十分钟,再拿出粉盒及镜子来照一照,发觉眼睛不再红肿了,才走出归慕农的办公室去。
十二'梁凤仪'
郭伟贤已经在等着我开会,他重新把归慕农的意思向我说一遍。我还没有听罢,就摆手否决:
“我刚才已经和归慕农商议过,这办法是会计上的大忌,核数师不会接受。”
“事在人为,你明白我的意思吧!我看,还是照旧提供方案,至于如何过核数师那一关,就由归先生去处理吧!”
我拿双眼瞪着郭伟贤,真怀疑,这两天就是他向归慕农贡献的狭计,为了邀功。
郭伟贤一向跟我在公事上不合得来,归慕农把我升职,出任他上司以来,就已试过不只一次的冲突,我不喜欢他的地方就是他的急功近利,兼凡事小题大做。
不是他的鬼主意,归慕农不会有这种处理业务的歪念头。
于是我疾言厉声地说:
“我坚持不可以将两笔支出重复报缴,这是违法的。你看过我们上一次的会议记录吧!那时,阮凯薇是会议记录者,你可以在档案内查出来,就知道我已经订下了一个处理母公司与子公司收支以及税务的方案,跟着这个方案推行就成。”
郭伟贤没有再抗议,他只能就范。
我再嘱咐:
“把我们今天所议定的,做好一个报告,让我签批存档,也向归先生报告。”
“好。”
“什么时候可以把这个方案确定下来?”
“核数师那边催得紧,我等会就给你送来。”
郭伟贤有一个好处,他做事相当巴结勤快。
果然,下班前,他把报告打好了,在每一张纸上签了名,证明无误,然后我再加签在最后一页纸上。
“让我送去给归先生。”郭伟贤说。
“不用了,等会儿,我还有有事要见他,我把报告交去吧!”
这是个见归慕农的借口,我没有理由错过。
在走去归慕农办公室之前,我经过秘书身边,她正在收拾东西,准备下班。
我想了想,说:
“把这份报告影印了寄去上海给阮小姐,注明给她备案用。”
我看让阮凯薇知道现今的转接功夫由郭伟贤替代也是好的,说不定她什么时候再调回来,又往原职上坐。
秘书应命而去,影印妥了再把正本交回给我。
我叩了归慕农的门,没有回应,我伸手推门,办公室内没有人。
我走进去,干脆坐下来等待。或许归慕农到外头开会未回来吧!
面对着那张归慕农坐的高背椅,我忽然心寒起来。
一种不祥不安的预感突袭心头。
我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或者,是我发觉我跟归慕农原来是如此陌生,所以我着慌了。
连在公事上的处理原则都大相迳庭的人,可以恋爱吗?
抑或我过分执着,过分仔细,过分敏感?
是因为一连串的变易,使我深深体会到自己的不幸,才会如此杯弓蛇影,惴惴不安吧!
等候了差不多近一小时,归慕农都没有出现。
办公桌上的对讲机却响起来,传出了归慕农的声音,他说:
“喂,汤太在吗?”
我应:
“是的,我在这儿。”
“我现仍在主席室,今晚会有特别会议,请勿等候我,把报告留在我桌上吧,明天一早,我会找你谈。”
我知道在对讲机中不能多讲话,所以只好唯唯诺诺。
对方再说:
“你这两天身子不舒服,早点下班回去休息吧!”
“谢谢。”
到底算是关怀,让我的心好过很多。
事实上,我的确异常疲累。不单是整天的冲锋陷阵,加上荡荡然无了期的一次又一次等待,最能阴干人的精力。
回到家去,我很快就睡去了。
竟然无梦,一觉睡到天亮。整个人自昏沉的熟睡中一下子转醒,心头的翳重空前的浓郁,压得我连呼吸都有点困难,要微张着嘴呼气。
是什么预感?
抑或只是前两天带下来的病还未有彻底康复,因而浑身不适,感受到一份难以形容的压力?
我挣扎着爬起来,投入生活去,这是最有效的治疗精神萎靡的独步单方。
我一脚踏入写字楼,就觉得气氛暧晦,情势有异。
那几个守卫员和接待处的接待员,平日见到我们这等高级职员上班,必然笑容可掬地打招呼,今天大家见了我,竟浮一脸的尴尬,那个打招呼与不打招呼之间的表情,叫人看着也觉狼狈。
还是我先行开口说:
“你们早。”
对方才分明勉强地挤出笑容来回应。
其中一个女接待员,一见了我,活脱脱有着慌张,立即垂下头去,避免与我作目光接触。
为什么会这样奇怪?
我一直走到写字楼去,三五成群的文员,分明在窃窃私语,一瞟见了我,就立即作鸟兽散,其中有一两个女同事的目光竟带着陌生和鄙夷,把我从头到脚打量一番。
我的心开始卜卜乱跳。
不是第六灵感,一定有事发生了。
我走回办公室去,吓我一大跳,秘书竟然在哭。
“什么事?”我慌忙问。
对方抬眼望我,没有做声。
“是有事发生了,是吧?”我的语气有点不耐烦。
秘书仍然没有回话。正在追问下去时,电话铃声响了起来,秘书接听:
“汤太办公室。”
随即,秘书按住了电话,问我:
“汤太,一位叫李开伦先生的找你。”
“请告诉他,我不会接听他的电话。”
秘书情急地说:
“汤太,你还是听他的电话吧!他说是你跟你交代那封发给公司各同事的信的。”
“什么?”我莫名其妙。
“事态相当严重。”
我把电话接过了,才“喂”的喊了一声,对方就说:
“汤太太,你好。我是李开伦。”
“找我什么事?”
“找你是因为免了你来找我的麻烦。”
“我怎么会找你?”
“你会的,汤太太,你会急于找出是谁干的好事。我这就来自首了,信是我写的,也是我发的,你们公司每人一封,永不落空。这个手段呢,活脱脱是像爱尔兰游击队,只求破坏,然后毅然站出来承认是自己的杰作。你,或者是收信的其他很多人,可能会觉得那封信的内容是无聊幼稚低俗卑鄙无稽之谈,但是,滋扰还是一定有的。
“这就已经让我发泄掉一口鸟气了。沈希凡,这个不是你妄称英雄的世界,怎么还会好人有好报。你破坏了我的饭碗,断了我的财路,我不错是无奈你何,但不可能就此罢手,不好好的给你一个教训。”
“李开伦!”我几乎咆哮:“你究竟写了封什么信?你在信内胡说八道些什么?”
“唧唧唧!写得这么精彩绝伦的一封信,原来你还没有拜读过。香港的邮政效率真的退步了,以前一天之内信就寄到,现在呢,怕要先后两天功夫。”
“李开伦,你别再说废话,你一定在信内撒谎,歪曲事实,旨在诬陷。”
“汤太太,难怪你位高权重,真是冰雪聪明,你全猜对了。可是,这年头,人们根本只找工余是非来作聊天资料,谁会查根究底问真相,支持公道了?故此,我说的虽全是谎言,可是会有人津津乐道。”
我气得掷掉了电话。
久久不能定下神来。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我才抬眼望着神情惶恐的秘书,问:
“你收到信?”
对方点点头。
“拿给我看。”
对方没有回应。
“去,拿信来给我看。”我再严厉地说。
秘书用颤巍巍的手把信交给我,我拆阅。
德盛集团的朋友们:
请别奇怪你们为什么会收到这封信,因为不平则鸣!我要向你们公布一个你们集团内丑恶人物的罪行。
汤沈希凡是个不择手段向上爬的女性,她妄视自己有夫之妇的身分,背弃快乐家庭与忠诚正直的丈夫,跟你们的董事局成员之一有不可告人的关系,旨在伸张她的权势,提高她的收益。非但如此,她还因为爱上了下属的恋人,被对方拒之于门外,于是老羞成怒,把下属调离香港大本营,送往大陆作开荒牛。
这种人仍在德盛集团耀武扬威,真是人神共愤,故而我不惜向各位揭发真相。
不平人上。
原来时代转移,二十世纪末的今天,依然有凄凉若此的冤案。
我极力伸手撑着办公桌,开始眼花缭乱,身子摇摇欲坠,耳畔隐约还听到秘书微弱的声音在喊:
“汤太太,你怎么了?汤太太……”
我最终是什么知觉也没有了。
再回醒过来时,心头有一份浓不可破的失望。
原来,我不是就此死去。
为什么?
为什么不陷害我至死就算?
为什么还会转醒过来?
叫我怎么还能面对世界,活下去了?
我怎么可能还会听到因为我仍活着而有的欢呼?
可是,我的确听到:
“太太,你醒过来了。”
“汤太太,你觉得怎么样?”
我睁开了眼,房子相当暗,可是,我认得出我已经回到自己的小公寓来。
我问:
“我回到家来了?”
“是的,你在办公室晕倒了,我把你送回家来。”
我看清楚了,那是我的秘书。
“我打电话到你家去告诉汤先生,他让露茜来看你了。”秘书又这样说。
我抬眼,果然见到露茜。
“露茜。”我喊。
连见着自己的菲佣,都有一种终于有人可以依傍的凄凉感觉。
“太太,你放心歇息着,我会在这儿陪伴你。我已经给汤先生交代过了。”露茜认真地说。
我打算坐起来,可是头仍然昏昏然,像有一大块石缚在脖子上,头无法抬起来,一抬就晕眩。
“太太,你别急着要坐起来,你且躺下。医生来给你诊断过,说你这种是耳水不平衡病,必须躺下来好好地睡上几天,就能康复了。”露茜说。
“对,汤太,请放心,公司已经批准了你的假期。”
我本来想问“谁批准的”,可是话到唇边就吞回去了,不问也罢,怕提起和听到归慕农这三个字。
我因为平卧着,眼泪从眼角流向脸颊两旁。
脸上跟身上一样,一片的寒凉。
果然,我昏睡了多天。
耳水不平衡病有个好处,叫人不用多想,别无选择地昏昏然沉睡。
如果不这么快就康复过来,我会更欢喜。
这天晚上,露茜看我微微苏醒,就给我预备了小米粥,加上一小碟醒胃的咸菜炒肉丝,扶我坐起来吃。
“我吃不下。”我说。
“太太,你得吃呀,天大的事发生了,都要有精神体力才能应付得了。”露茜答。
“包括冤狱?”我的眼泪又掉下来。
“尤其是要翻这种案。”露茜说。
“露茜,请听我说一句话。”
“太太,你慢慢讲。”
“这辈子都不要做好人。真的,千万不要,好人不会有好报。”
“不,太太,你错了。”
“我怎么会错,露茜,我是身受其害。”
“太太,只要你不怕被害,没有人真正害到你。”
这是一句出自菲佣口中的智慧之语,我凝望露茜,企图自她的脸上身上探秘。
无疑,这句话像一服有效的药,硬灌下肚子去后,令我浑身微微温热舒畅。
我稍稍坐直了,自觉回复一点信心。
“太太,不要怕,蛇虫鼠蚁只有本事吓那些怕它们的小孩子,遇到不怕它们的成年人,一脚就把它们踩得扁扁的,根本不是事。病毒也只怕肯吃药与勤做运动的人,是不是?”
露茜说这番话时充满喜悦与自傲,她还说:
“做好人是很快乐的。”
是吗?我闭上眼睛想,如果时光倒流,我老早预知出手帮了阮凯薇对付李开伦,会得到今日的这个后果,我会不会仍然伸手去拯救阮凯薇于水深火热之中,抑或就畏缩屈服于李开伦的邪恶淫威之下?
答案是:会。
我在心上问了自己千百万遍,答案还是一样的。
今时今日,我其实不知多感谢那头人面兽心的色魔陈清华,若不是我惩治了他,帮助了莉迪,我根本看不到汤阅生的真面目,不知道自己的丈夫原本会狠心到以诬告我不忠不贞去平衡他的真正不仁不义。
李开伦事件是第二个例子,我必可以从中看到很多身旁人的真正面孔。
我必须鼓起勇气面对他们。
看清楚他们究竟是蛇虫鼠蚁,抑或是豺狼虎豹,这番发现就真正是价值连成了。
乱世见忠臣,贫家出孝子,我身边的人是龙是蛇,是天使抑或魔鬼,就趁着我生命中这些劫数,由他们剥下面罩,让我看个一清二楚。
有什么好怕呢?最坏的情况都已经放在跟前了吧!
我忽然想起莉迪,我问露茜:
“你到我这儿来服侍我,莉迪就留在汤家吗?”
“不。”露茜答:“她转换新雇主,必须在这年的限期内回菲律宾一转再回来。”
我点点头,移民局是有这样的规定的。
我说:
“莉迪就快见到她的未婚夫,一定开心得难以形容。”
“简直兴奋得一连几天睡不好。她没有预先通知家人,既免得他们需索太多东西带回去,也想给她未婚夫一个意外的惊喜。”
我心里想,在世界上总有快乐的好人,是令人鼓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