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阮凯薇照常上班。
真难得。
即使心仍在淌血,人仍要尽忠职守地干活。
今日都会的人,个个如是。
我把好消息相告,阮凯薇睁大眼问:
“你办事如此神速?”
我稍稍红了脸,活像对方已洞悉我利用什么时间与场合把这个调任落实下来似的。
我只好答:
“归先生刚好要我推荐个人选,你喜欢上海吗?”
“今日什么地方都似乎比香港好。”
我点头。
“我是惊弓之鸟,你明白。”
我拍拍她的手背,道:
“别提过往了。”
“可以何时启程?”她问。
“随你的便。”
“我跑马地的住处,如何处理?”
“我安排把从海外来的洋鬼子职员搬进去住好了,如果姓李的要捣乱,让红须绿眼去应付他。”
我们不期然地笑起来。
“你会来看我,跟阅生一起来?”阮凯薇说。
我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
“再说吧!你快去准备。”
我没有给她诉说离婚的事,不必了,总有一天会真相大白。
事实上,我的离婚手续不会有太大阻碍吧!
都是双方的意愿,而且曾慧迫不及待地要那个汤太太的宝座。
最难解决的是小孩子的抚养问题。
我刚接到律师的电话,告诉我:
“汤先生与他的母亲不肯让步。”
我想了想,道:
“让我跟孩子见一面再说,好吗?”
“可以。”
我决定在这个周末把育智与育德带出来,好好地跟他们商议。
我把育智和育德带到我的小公寓里头去,开我们母子三人的家庭会议。
育德先环顾了小公寓的环境,然后皱着眉,不安地坐了下来。
我问两个孩子:
“要可口可乐吗?”
育德首先摇头,育智考虑了一阵子,也说:
“不,我不口渴。”
“好。”我说:“那么,都坐下来,妈妈有话要跟你们说。”
“是关于你跟爸爸的离婚问题吗?”育智立即问。
“如果我们以后跟你住,妈妈,就是要搬到这间小房子来,是吗?”育德紧张地问。
我原本预算给孩子说的一番话,顿时不知如何启齿。
没有想过,原本他们比我在这问题上更有准备。事实上,他们的那些准备,很是令我吃惊,且措手不及的。
育德首先就关注到居住问题。
我们一向住的那幢公寓,一千多呎,较之如今我的这一个小单位,当然是宽敞而且富裕得多。
当然,如果我离了婚,跟两个孩子住在一起,就不可能再住在这儿。可是,当居住的环境成为孩子选择我与否的其中一个决定性因素时,是令我悲哀的。
尤其是育德还那么小。
在我们把事件再谈论下去之前,无法不先安顿孩子的心,我迫不得已,只好说:
“我会搬过另一处较宽敞的住所。或者,我可以要求将你们现住的公寓归纳到我名下去。”
“那么,爸爸呢?如果你把房子要回的话,他要搬到哪儿去?”育智问。
育德立即接口:
“还有奶奶,她说,房子是由爸爸负责每月供款的。”
我不晓得怎样向孩子解释。
心口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翳痛在。
为什么世界残酷到要把这些断章取义的是非往孩子脑子里灌输?为什么人类为了达到自私的目的,可以毫不留情地强迫孩子在不成熟的外在环境与虚伪资料之中,作出他们的自以为成熟与正确的决定?
我不认为我应该把阅生与我之间的纠缠、纠葛、关系,以至于感情和财务上的正邪实况,向孩子们分析和辨证。
罗生门的故事,起码到他们中学时代才可以念,才有智慧去了解。
现在,要他们承担太超越智能与知识的人情事理,我觉得是对孩子们一种无形的虐待。
我痛恨家姑的所作所为。
对无邪的孩子讲丑恶的、虚伪的、双重标准的情事,根本就是巫婆。
我简直耻与她同一族类。
于是,我轻叹一声,对两个孩子说:
“成年人的情况是你们这个年纪所不能了解的。育智、育德,只请你们闭上了眼睛,想一个很简单的问题,然后把答案说出来。”
育智与育德齐齐点了头。
他们竟有一点点的兴奋,活脱脱是我在跟他们玩一个小游戏似的。
毕竟他们还在童年。
我倒抽了一口气,很认真地说:
“好,现在我们三个人都闭上眼睛,静静地想,如果爸爸和妈妈的确不能再住在同一间屋子里,那么,你们会喜欢跟爸爸,还是跟妈妈朝夕见面呢?”
我是真的闭上了眼睛,感觉上像等待法官判决嫌疑犯是有罪抑或无罪似的。
在没有听到答案之前,我浑身的肌肉都紧张起来。
然后,过了一阵子,有人摇撼我的手。
我不期然地张开眼睛,是小育德。
她老早已经睁大她那双明亮的眼睛,看着我,叫:
“妈妈,我可不可以先问一个问题?”
“可以,你问吧!”
“我要是跟妈妈住的话,会不会有另外一个男人也跟我们一起住?”
育德的表情是异常认真的。
我吓傻了眼。
这个问题是严重而且不好轻易回答的。
连育智都慌忙睁开眼睛,对我说:
“是的,我也要先知道这个答案。爸爸说,你已经有了新的男朋友,那人是你的上司,是不是?”
如果这番指责来自前一阵子,我可以理直气壮给我的一双儿女说:
“不,没有这回事,你父亲在诬告我。”
可是,今日,我有口难言。
再想深一层,我另外有了男朋友,是件很见不得光的肮脏事吗?为什么我不可在儿女面前坦白承认我的处境与感受?”
汤阅生有了婚外情,自己的儿女称呼那女人“曾阿姨”,他们承认她,并且跟她有来有往。
我有了男朋友呢,竟自惭形秽,这是什么意思?
这世界谈什么男女平等。
连女人自己都不曾勇敢地站在自己的一边。
是不是很可笑、很可悲、很可怜的一回事?
我忽然地胆子壮了,我跟育智和育德说:
“就算妈妈有新朋友,也是很自然的情况。既然爸爸有女友,我也应该为自己着想,另闯新的生活。”
育智没有做声。
育德仍然眨着她的一双大眼睛,道:
“你的男朋友会不会跟我们一起住?如果他会,我还是跟爸爸住在一起好了。”
育智好像得着了支持似的,也马上回答:
“对,妈妈,我们可以在假日来探望你。奶奶说,这没有什么关系。”
我且沉住气,再问一句:
“那么,如果你爸爸把曾阿姨带到家里来跟你们一块儿住呢,是不是你们都肯了?”
这句话问到关节儿上头,即使是小孩子,也知道他们是理亏情虚了。
还是育德机灵,她闪动着眼睛,答:
“曾阿姨我们一早就认识了。”
是吧!这是个很好的下台阶梯。
才不满十岁的孩子,能有这么敏锐的反应,真令我这做母亲的感到骄傲。
我笑笑,说:
“那就是说,你们已经做好了准备,在父母离婚之后,最愿意由奶奶带着你们,跟爸爸和曾阿姨一同住,对不对?”
两个孩子互相望了一眼,不敢做声,连点头反应也没有,一派为难写在脸上。
父母离异,的确为孩子们添上太多苦恼与沧桑了。
我歉然。
还是放过他们吧!
于是,我拍拍儿女们的肩膊说:
“好吧!妈妈明白你们的心意了。我只想你们记着一件事,妈妈从来没有不要你们的意思,这是你们的选择。将来有哪一天,你们喜欢回到妈妈的身边来,不用解释什么,就回来好了,你们是永远受欢迎的。”
两个孩子几乎欢呼。
他们一拥而前,紧紧地抱着我。
我拍着他们的背,一直拥抱着他们,直至我能稍稍控制着不再流泪。
孩子们的父亲选择离我而去,我还他自由。
到孩子们要作出他们的决定,我又何必强人所难。
只怪自己不好,都没有成为教人义无返顾地挑选的对象。
跟儿女们见过面之后,我很多晚都失眠。
幸好,归慕农这段日子都没有太多话。来了,就躺到床上去睡,并不需要我如何地招呼。
只这一夜,时已凌晨,归慕农摸黑起了床,到厨房去。
“慕农,你要什么?”我问。
“吵醒你吗?”
“没有,我根本不曾熟睡。”
“我只不过想喝杯水,喉咙有点干,大概今晚吃饭时,酒喝多了一点。”
“今晚跟谁吃饭,大陆来的客户?”
“嗯。”
归慕农咕噜咕噜地把一杯清水喝个精光,然后垫高了枕,坐在床上,再拿起了那个电视遥控掣一按,电视画面就出现了。
“不打算睡觉吗?”我问。
“CNN的新闻很好看。”归慕农说。
那当然是借口。
不是CNN的新闻不值得看。可是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可以看的节目,没有必要在这个时间非看不可。
我没有做声,陪着他一起看新闻。
新闻报道,加拿大的女总理在她的内阁成员挑选上做着一应的准备功夫,预备大展拳脚。
我忽然问:
“这女总理是独身的?”
“嗯!所以才一古脑儿,心无旁骛地做起政治来。”归慕农回答。
过了一阵子,他又说:
“可能将来你的事业比现在更棒。”
“什么意思?”
“离了婚的女人把全副精力放在事业上头者众。”
我听到这句话,心头冷了一截。
“怎么,不同意我的说法?”
“不。”我苦笑:“我不是一个有大志的人。”
“别看轻自己。”
“我说的是实在话。”
“未曾试过自己的虚实,就打算放弃,这是未战而败,多么可惜。”
“你看重我了。说实在话,慕农,我不是一个事业心很重的人,从来都不是。这一点,我以为你已很清楚。”
“你做事很有干劲,很有魄力。我想不到公司里头,有哪一位经理级的行政人员比你更勤快、更有效率。”
“这就等于是事业心重了吗?”
“不为了事业,这么辛苦干为了什么?”
我失笑起来。
十一'梁凤仪'
归慕农奇怪地瞟我一眼,说:
“我说错了话了?”
“我勤快并非为自己建工立业,而是负责任的行为呀!德盛集团给我的薪金不菲,我不好好地干怎么成。”
“干得好,再升职加薪,那不是事业,是什么?”
“不为自己独领风骚,而是为了帮衬丈夫,把一头家打理得好好的。在今时今日,靠一个人的力量怎么足够?每年暑假,能把孩子们带去欧洲,抑或去日本迪斯尼乐园,还是只到广东珠海、广州等地逛一圈,都得靠我。”
我苦笑了一下,再道:
“我是实话实说,并不是妄自尊大。我相信很多家庭都如是,我并不是标新立异的吧!”
归慕农没有回话。
话匣子一打开,我似乎不吐不快,就继续说:
“现在没有了家累,人是轻松得多了,要我赋闲在家,当个对着洗衣机与洗碗机的家庭主妇,也是蛮写意的。因为没有了苦干的目标,连劲道都泄了。”
归慕农奇怪地望着我。
我忽然问:
“我这样子坦白,是不是令你很失望?我的意思是,我不应该在自己上司跟前表示气馁。”
“如果你真的不珍惜那份工作的话,就不必忌讳。”
我伸了大大的一个懒腰,笑道:
“我有时会作一个傻兮兮的想法。”
“什么想法?”
我笑道:
“我忽然的想,我会在明天就辞职。”
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归慕农就说:
“真的?”
“真的。你不信?”
“这也好,也是一个解决办法。”
我并没有留意到他的这句话,只一古脑儿地说:
“你也赞成。”
“为什么不?”
“那么你就要养我了。”我笑。
“养你并不很贵吧!我看你并不奢华。”
“讨我这样的老婆,保证你舒服,一年里头受不住名牌衣服的诱惑,极其量只一次半次,且在大减价的时候。”
我以为我很幽默,回转头来看了归慕农一眼,竟发觉他绷着脸,并没有笑。
“慕农,你不以为然?”
“希凡,或者你是误解了我的意思。”
“我误解了什么意思?”
归慕农按熄了电视机,钻进被窝里,说:
“再说吧!”
我忽然地觉得事态严重,于是并不放过他,说:
“我最恨你说这句话。”
归慕农转了个身,面壁而睡。
“把问题提了出来,就不再说完它,惹得人心上七上八落的,为了什么呢?”
归慕农转个身,该为平卧。
我有点负气,便道:
“究竟我对你有什么误解?”
归慕农这才说:
“希凡,我们的关系有点复杂。”
这是不言而喻的,我说:
“你是什么意思呢?”
“并不能使之突然的简单化,像一般人的由恋爱进而结婚。”
我一怔,没有立即回应。
“你明白我的意思吧!我跟太太的情况,你并未了解。”
我吓傻了。
怎么如此严重的一个问题,我可以草率到现在才面对它、探求它?
我惊骇地问:
“你不是跟她感情很淡?”
“是的,但这并不构成离婚的理由。”
“要怎样才应该离婚?”我问。
“对方并没有错。”
天!
我也没有错,但汤阅生向我提出离婚。
最低限度,在他提出离婚之时,我没有行差踏错半步。
“希凡,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请明白,每个人的情况不一样。”
“嘿!”
我大笑,然后说:
“是的,讲得太好了,是每个人的情况都不一样。我的丈夫偷了女人,要向对方负责,因而坚持离婚娶她。我的情人偷了我,认为妻子无辜,应该保存她的名分。”
“希凡,你不是言语如此低俗的女人。”
“我是的,更难听的话,我都可以讲出口来,只不过你未曾听过罢了。”
跟着,我完全控制不了自己,大大地哭起来。
女人的确是水造的,不然,怎么可能有这么多的眼泪。
一直到天色微明,我才由狂哭转回抽咽。
归慕农半句说话也没有,就坐起身来,穿回他的西服。临出门时,回转头望我一眼,道:
“你这样子不能上班,休息一天吧!”
如果我还有力量,尚余眼泪,我会再重新大哭。
就这么一句话,算是对我最大的优惠。
不可能比这种待遇更能伤害我的心了。
我当然的不打算领情,霍地坐起身来,冲到洗手间去,准备洗把脸后,就照常上班去。
不是说今时今日,太阳一出来,人人都得把创痛收起来,继续笑脸迎人的干下去吗?
可是,还没有走到浴室门口,我就已经要倒下来。
头痛欲裂,整个人摇摇欲坠,脚步浮浮荡荡。
我赶紧扶住了椅子,可是,人的重心一失,连椅带人都一并跌倒在地上。
天!
我爬不起来了。
怎么会一下子受到各方面的重创,就这样跌倒再爬不起来了?
我连哭泣的力量也没有,渐渐地陷入完全昏迷的状态。
再醒过来时,究竟是什么时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