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发怒了,说:
“曾慧,请你别管我儿子的事情,你还没有这份资格。”
“我有。”她竟这么说:“我是代表阅生来跟你洽谈离婚的条件。”
“你?”
“对。只要你静心地听我建议,考虑答应,对所有的人,包括你自己都有好处。”曾慧说。
“你说吧!”
“孩子们并不喜欢跟你过日子,育德与育智都已分别对他们的爸爸和奶奶表示过态度了,问题在你会不会争取抚养权上。我认为凡事勉强了,一点意思都没有,就算你争得到,也未必好。而且离了婚之后,你光着一条身子自己去闯荡江湖,比拖男带女还见方便。”
“你很为我设想周到。”
我说的当然是晦气话。
“沈希凡,你既是争也未必争得到的话,何必费时失事。”
“你的意思是包括我的丈夫以及孩子在内?”
“可以这么说。”
“丈夫我不打算争。曾慧,你认为他是你的理想配偶,你尽管跟他在一起。”
对于感情,我是执着的,容不得有半点瑕疵。
汤阅生的真面目已经显露出来。我能谅解一个男人何以会有婚外情,以千百种理由去解释这种情缘聚散,不必细数。总之,我和他缘尽情绝,他和她的缘来情生,如此而已。
可是,我无法接受与谅解一个顶天立地干活的男人,可以为了自觉的一项违背良心的行为,而强把罪名加在受害者身上,去获得他的理直气壮。
争取同情的人不是我而是他。
这行为是鬼祟而且猥琐的。
我禁不住好奇俯身向前问道:
“曾慧,你真的爱汤阅生这个人?”
“他适合我。”曾慧这么答道。
她并没有说是爱他。
“你不以为然吗?”曾慧问道:“坦白说,以我来说,能够抓着汤阅生这种男人嫁,是很不错的际遇了。”
“曾慧,你犯不着在我跟前谦虚。”她无论如何是胜利者,不是吗?
“不,我不是谦虚,我是老实。”
我奇怪地望着曾慧。
“怎么,你怀疑我说得不对、不老实、不可信?”
“或者应该说,我不明白。”
“老实说,我家里的环境很差,住在尚等待政府迁徙的徙置区。我只是城内贫民窟出身的女人,至于说学历如何,你心里有数,我也夸张不来,这就是说极其量我只能找份一万元月薪上下的秘书工作。这一万元拿在手里,给自己家里人东贴西补的,剩下来还会有多少,连租间房到外头住都未必够。还有,女人走在人前多多少少要打扮的,是不是?人靠衣装,佛靠金装,后者要烟火鼎盛才能应付,我呢,哪儿去找额外的扮靓钱?唯一的出路就是找个有点家底的人嫁。
“这出路也真不易,像我这种女人,中环起码有十万个,一般看在男人眼内,很面目模糊,要找个可以改变我生活方式的男人,不很容易呀!
“身旁的女友,嫁出去,无疑是由一个困境搬到另外一个困境去而已。两个人都是赚一万几千一个月的薪金,背后还有老人家要稍微照顾的话,熬到九七,别说一层自住小楼房都买不到,连到深圳去置业都未必有资格。现今太古城已是四千五百元一呎,连深圳都找不到低过千五元一呎的物业了,是不是?
“遇上了像汤阅生这么一个男人,可说是天时地利人和了,可不是吗?”
我只能点头承认。
她分析得太对了。
汤阅生刚刚对我起一阵难以压抑的酸味。我的事业不是比他好,而是没有风险,很平步青云,他怕有一日他在商场上跌倒了,我则仍然扶摇直上。
在商场上创业的这点压力,比打一份工的要强十倍。
我尚且常有东家打不成又得另打西家的顾虑,何况是汤阅生。
我忽然同情起他来。
对,就是这样,他发泄恐惧的一个反应就是抓着身边的女人,跟她在一起,证明没有了我,他还可以有其他。或者更希望通过这段婚外情,证明出他的被需要与存在价值。
汤阅生要人知道,也要自己知道,他不会被取代,只会去取代别人。有了这种心态,他便采取行动,在怀疑我会变心之前先变了心。
这原本就是个先下手为强的世界。
他因而需要像曾慧这种会一心一意呆在他身边辅助他,没有振翅高飞的能力与志愿的女人。
这样,他才有安全感。
公事上头的彷徨已经够他受了,他不能再在其他事情上患得患失。
我很自然地成为这种创业环境下的假想敌与牺牲品,无话可说。
反而,暗地里对曾慧改了观。
她无疑是个坦率的真小人,这比伪君子是好得多。
明码实价地跟你开火,各自拿出条件与本钱来,看谁赢这场仗。
我怕是滑铁卢战役吧!
不输在彼此的实力,而输在环境上的吃亏。只有一件事我需要加以了解,我问曾慧:
“是你告诉阅生我去诊所的事?”
“对,那天我看到你自那儿走出来,脸色苍白,跌跌撞撞的,我就问阅生,是不是已经跟你谈过我们的事情,故你决定不再生小孩了,所以才到那诊所去。”
究竟是汤阅生真的误会我,还是以此为借口,不得而知。其实殊途同归,都渊源于他对我的不信任与侮辱。
反而曾慧是无罪的。
“让我想一想,再通过我的律师来答复你们的要求。我需要考虑清楚孩子的问题,或者我要跟他两兄妹好好地谈谈,才能作出决定。”
“你真的没有可能不放弃?”
“你未作为一个母亲,是不会了解做母亲的心情。如果我不争取他们,孩子们将有一天会恨我,我不要给他们留下一个不良印象。”
“若是这样的话,你更应该让孩子归于阅生。”
“为什么?”
“因为你要跟他争,他的律师会用你行为不检为借口,跟你打官司,有通奸嫌疑的女人,很容易被判失去抚养孩子的权利。”
我失笑,差点拍案而起:
“贼喊捉贼,滑稽不滑稽?”
“这本来就是一个只许州官放火的世界呀!”
对,双重标准的事,比比皆是,上至港府政策,下至升斗市民的家庭纠纷。
我再无言语了。
“你好好考虑吧,他未必会证据确鉴,但谣言一传开去,对你声望影响很大。在这儿,”曾慧环视我的办公室:“不见得你没有敌人,也不见得被牵涉在内的对方没有女人,若她趁火打劫,起哄攻击你们的话,可以一发不可收拾。最低限度,日后育智与育德的心里会有个疑问,不知他们的妈妈是不是外面真有个男人。”
我吓傻了。
现实残酷的难以形容。
我轻声说:
“曾慧,这样子不公平。”
“对呀!”曾慧答道:“谁说我们活在一个公平的世界里?不然为什么你是人,我是人,你比我长得漂亮,比我有学识,比我富有,什么都比我优胜呢?然而转了一个弯,我却有本事抢去你的丈夫,占据你的家庭,事事替代了你的角色。这全都是不公平的事情。”
我笑了,对曾慧说:
“请听我的一句真心话。”
“好,你说,可是,别诅咒我。”
“刚相反,并非诅咒,而是称赞。”
“称赞?”
“对,曾慧,汤阅生实实在在地配不起你。”
曾慧听了,很呆了一呆。
一时间,她没有反应。
我站起来送客。
她不得不走。
临走,我在房门口送她,伸出手来准备跟她握手,她苍白的脸泛起了一阵显而易见的凄惶。
曾慧并没有跟我握手,她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我们的聚会,一直是她独领风骚,直至我最后一击,才算转败为胜。
不是我斗赢她,而是可悲的事实。
以人的质素而论,曾慧的确比汤阅生优异。
曾慧是个勇敢地面对现实的人,她承认现实、接受现实,包括面对、承认、接受自己的丑恶在内,这是真小人。
汤阅生呢,他不满现实、埋怨现实、抗拒现实,却没有本事改变现实,因此只是伪君子。
我相信以曾慧如此聪敏的女人,不是不知道这二者之间的分别,前者可以坦荡荡,后者不得不长戚戚。要后者长期与前者相处,且予真心敬慕欣赏,差不多是不可能的事。
但曾慧没有选择。
她外在的一切条件都太差了。
家里环境不好,属于低下阶层人物,先在社会上就抬不起头,输给一般好身好势的人家一大截。
长相是平庸低俗,城内有三百万女性的话,起码会有三分之一人选比她好看,再有三分之一的女人跟她都是那类见一百次面都看不出个特色来的人物。
学识呢,更不要说了,今时今日,谁不是什么专科毕业的。
因此志大才疏四个字恰如曾慧的分。
天生的一点慧质,弥补不了后天的失分。
曾慧没办法会在婚姻与前途上有更好的选择。
越是聪明,越知道自己的处境。
汤阅生已然是首选了。
因此,我这么一戳破了那个含血含脓的泡,曾慧赫然有着惊痛。
她引退了。
我知道我和汤阅生之间的的确确是完蛋了。
不是为了曾慧带来的口讯,我并不以为他能成功地诬告我的清白,而是因为我更看透了汤阅生的为人。
他是一头浑身腥俗甚而有恶臭的黄鼠狼,怎么还能与他共处。
我宁可与虎同眠,给吞噬了,还算是死于强者之手,犹自荣耀。
跟黄鼠狼混在一起,简单一句话,降格。
我沈希凡未至于沦落至此吧。
而且,我深信曾慧不会放过汤阅生了,她是看清楚他,才与他在一起的。不像我因误解而结合,却最终因了解而分离。
曾慧与汤阅生之恋,肯定不是在月色朦胧的气氛下,情感冲动所造成的,而是在大太阳下,清清楚楚的睁大眼睛看准对方,认为彼此条件合适才作交易的。
因此,他们是因了解而结合,不大会分离。
离开办公室时,已是晚上八点了。
我忽然心血来潮,刻意地走到归慕农的办公室去。
他的秘书走了,办公室门口的座位空空如也。
房门虚掩着,还有光线。
他照例未曾下班,勤于工作。
我想了一想,坐到他秘书的桌子旁去,打算按动对讲机,与归慕农通个口讯,问他可否接见我。
有一种强烈的感觉,我应该去见见他。
或者只有他,才能为我解开心头上的一堆死结。
这阵子发生的事,总与他或多或少有着关连。
我才按动了对讲机,还没张口讲话,就听到对讲机传来房里的对话,竟提到我的名字,使我禁捺不住不听下去。
“阮凯薇,你这样子说沈希凡并不公平,她不但是你的同事,而且听说是你的好朋友。”这是归慕农的声音。
“我们现在谈得是公事,对不对?公私需要分明,别管她是不是我的好朋友。我只是作为你的下属,向你提出,职权要弄得清楚一点,人事部的任何职责都属于我,不必沈希凡来帮忙,除非你给我说跟母系公司脱离的附属公司人事部不在我辖下,那我可不再插手。”
我一身的冷汗蓦地标了出来,湿透了胸背。
是吓呆了。
从未曾想过与自己谈得拢的朋友会这种背后攻击自己的行动。
人前,阮凯薇还是有顾忌的,只轻轻讲上几句带点负气的话。
人后,她就肆意地、明目张胆地向我挑战。
不能说她是不勇敢的人,在商场上,在自己的事业上,她绝对紧守岗位,不肯损失一寸的领土。
我们同是职业女性,纵使不能赞成她的手段,却完全能体会她的心情。
归慕农的声音是肯定而清晰地说:
“职与权要配合得宜,这是行政要诀。我抱歉未能令你清楚你的职位与责任所在。事实上,我或许是太急噪了一点,在未曾公开改组后的新行政架构之前,就付诸行动了,这是会引起误会的。”
阮凯薇的声音显得紧张,她说:
“我们的职位有新的调动与安排?”
“可以这么说,你可是依旧管辖人事部,不会作任何调动。只是沈希凡要升职了,她将是集团的高级经理,除了财务部之外,她要替我多看管几个部门,人事部是其中之一。附属公司的人事部在未定归纳到你门下,抑或另立门户之时,当然应由沈希凡去照应,将来如何,也得听她的决定。”
说罢,室内显然一片静默。
过掉几秒钟,犹如半个世纪,我才听到阮凯薇说:
“谢谢你的解释。”
然后,我还来不及作出反应和躲避,办公室的门就已经开启了。
阮凯薇与归慕农看到我就坐在门口秘书的位置上,都微微一怔,尴尬之情是属三方面的。
我慢慢站起来,不晓得反应。
无疑,阮凯薇的脸色极之难看。我是张着嘴,却说不出话来。倒是归慕农比较镇定,他轻声地对我说:
“找我有事吗?”
这简单的一句话,表面上是解了围了。
一般情况下,高级职员都会在正常下班时间之后找到顶头上司的办公室去,从容地商议公事。只有在下午六时半过后,才没有频密的商务会议与电话骚扰,反而能确切地把握时间机会,讨论出个所以然来。
阮凯薇不也是在这个时候来找归慕农谈话吗?那么,我在他办公室外轮候,就变得合情合理了。
当然,我相信彼此的脸部错愕表情已经出卖了自己,那是无话可说了。
阮凯薇和我都在做贼心虚。
她正在我背后肆无忌惮地放冷箭,我则无可否认在偷听人家的谈话,都犯了要羞愧得面红耳赤的错事。
看来,只有归慕农面对此境此情,依然能理直气壮。
阮凯薇最终强挤了一个笑容出来,就走了。
我还不知该如何是好,归慕农就说:
“你进来坐吧!”
我也就只有跟进去了。
我呆坐着,原来打算要跟他说的话,都给刚才那桩意外吓跑了。
归慕农说:
“你是否有事找我?”
“我只是来看看你走了没有,然后……”
这个答案是天下间最笨的。
以为是简单地推搪了事,其实更会引起异常复杂的揣测来。
一个女下属特意地跑来看看她的男上司走了没有,不可思议。
我才这么一想,整张脸发烫,不禁低下头去。
待到归慕农说:
“我倒是有件事正要找你。”
我才抬起头来,看到对方的神情轻松,心也就比较宽了一点,问道:
“什么事?”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升职了。”
这个消息,我老早已在他的办公室门外听到。
我完全没有想过,归慕农会用这个方法来瓦解阮凯薇的投诉。
我若是被提升了,多管辖几个部门,包括人事部在内的话,就不是越权,更不是归慕农偏私了。
可是,鸡与鸡蛋的问题,究竟谁先谁后?
是归慕农为了应付阮凯薇而想出来的折衷办法,抑或是有了这个构想而导致阮凯薇的不快?
我忽然觉得这是需要澄清的。
因为别有用心的升职,对我不是表扬而是贬抑。
我于是提高一点声浪,很直率地问:
“你是什么时候决定的?”
归慕农扬一扬眉,说:
“这对你很重要?”
“是的。”
“好,我们不在这里谈,到外头去,我请你吃晚饭再说。”
“为什么现在不能谈?”
归慕农笑了一笑,很轻松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