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再狡辩,交出来。”
我伸出手,等育智自动把手表给我。
可是,他非但没有把手表除下,反而用右手覆盖在手表之上,作了个保护的姿势。
这个动作表示了他的顽抗,再次撩动起我的怒火,不顾一切地就强行紧握着儿子的手腕,硬把他的手表脱下。
育智竟呱呱大哭起来,嚷:
“妈妈,妈妈,我恨你,我恨你!”
这样子就恨起母亲来的话,是更不可饶恕了。
我对儿子说:
“育智,我告诉你,做班长是一个荣誉,要保有这个荣誉,应该尽忠职守,清廉自持,不可以辜负了老师的看重与重托。你呢,利用自己的职权去获得不应该享有的礼物,就等于出卖人格,出卖良知,很要不得。小时候做毛贼,不知悔改,长大了就会成为汪洋大盗。你今日已晓得贪污,以为有便宜可占,乐在其中,将来就会成为祸患了。”
我呼一口气,蹲下来,很诚恳地要求儿子,说:
“育智,把手表带回学校去,还给马小坡;然后你到老师跟前去,把这个故事原原本本地说出来。请求老师原谅,并且应该对老师表白,你不再有资格当班长了,请他另行选出别个同学担任这职位。你呢,好好地悔改了再说。”
育智没有做声,只垂下了头。
我拍拍儿子的肩膊,再伸手托起他的下巴,说:
“育智,听妈妈的话,从今日起做个好孩子,将来才能成为大丈夫。如果小时候就已经作奸犯科,长大了哪儿会有什么前途。”
育智还是不肯抬起头来。
我伸手抚弄着儿子的一头短而柔的黑发,忽然有一股冲动,想把他拥进怀内。眼眶就此温热起来,把脸抵着儿子的头,我的声音开始呜咽:
“育智,请相信妈妈,做好人是很辛苦的一回事,但总会有一日好人有好报。”
泪珠儿沿着脸颊洒落在儿子的头发上。他父亲也有这样的一头短而柔的黑发。
新婚的那段日子,夜里,我们夫妻相拥而睡,就总爱用手抚弄他的黑发。
在育智出生之后,跟丈夫的亲昵举动渐渐减少了,阅生就曾经笑我:
“现在你老是抚弄儿子的头发为乐,不用管我了。”
我笑道:
“你看你,还来呷儿子的干醋。”
“我不管是谁,总之分了你的爱心,就觉得酸溜溜。”
“真傻瓜气!”
当年,信誓旦旦,情话绵绵,如今言犹在耳,却情移心异了。
我放开了儿子,拍拍他的肩膊以示鼓励,说:
“明天,你再给妈妈报告向老师坦白的经过。错了,知错,肯改,还是个有用的孩子,知道吗?”
育智终于点了头。
我便把手表交还到他手里。
教养再艰难,我还是会尽心尽力的。
丈夫不可期望,不可依靠,我还有儿女。
只有这样想,世界才仍旧有色彩,人生才依然有希望。
人总要有活下去的种种凭借。生存的价值越大,求生的欲望越炽,能力越强。
我需要育智和育德,有甚于以前。
翌日,我依然萦念着儿子的事情,因此在他放学回家的时分,就打电话回家去找他。
接听电话的是菲佣露茜,我问她:
“莉迪的精神怎么样?”
露茜答道:
“好多了,昨天躺了一整天,我给她弄了丰富的晚餐。”
我笑道:
“你知道我的当归放在哪儿,如果莉迪相信中药,你就拿我的当归来炖羊肉,让她补补身。”
人工流产跟产后无异,都需要调理。
“多谢太太,那我就看看她肯不肯吃吧!”
“育智呢,请他听电话。”
“好的。”
露茜放下电话,我等了好一会,电话筒传出的仍是露茜的声音:
“育智他说,赶着要出门,他要跟他祖母到外头去,不来听电话了。”
这么一听,我就知道不妙,这孩子又在逃避我了。
心情忽然间低落下来,不但忧虑育智的品格行为,更有一种养不教父之过的恐惧,弥漫胸臆,十分不畅快。
从什么时候开始,儿子变坏了,我都没有察觉到?
这事非同小可,是要好好地处理的。
责任不能只在我的身上,育智是个有父亲的孩子,于是我怀着激动而气愤的心情,直截地跑上汤阅生的写字楼去,把他寻着了,说:
“阅生,我有要事跟你商量。”
汤阅生看到我时,脸色相当难看。他说:
“我以为你打算一走了之,并不交代什么。”
“我若如此,你会紧张吗?这些天来,你有没有试行找过我?”我真的气恼。
“找你也不管用,我知道你需要躲起来做自己的事,是不是?”
“我做什么自己的事?”
“别还在我跟前装蒜。”
“天,彼此还是打开天窗说亮话吧,我没有什么事是见不得光的。”
“这就好!今日世界不同往日,本城内连走私舞弊的人都公然面团团的当富翁,万人敬仰,有什么叫做见不得光的。”
我觉得汤阅生的口气很奇怪,满是讽刺。但我心里总萦念着儿子的事,懒得跟他无边无际、莫名其妙地纠缠下去,于是自动纳回轨道上去,说:
“我是来跟你讨论儿子的事。”
于是一五一十地把我的发现告诉汤阅生。
汤阅生听罢,只是不做声。
“阅生,你怎么说?”
汤阅生耸耸肩说:
“我觉得你大惊小怪,小题大做。”
“什么?”我惊叫。
“如果有一面镜子放在你跟前,你就知道我所言非虚了。”
“阅生,我们认真地去处理这件事好不好?育智在做贪污舞弊的事,他根本是在没有资格当班长的。若不自他小时就纠正观念,却纵容他利用职权去隐瞒事实,他长大了不会做一个尽忠职守的人。”
“小孩子帮同学一个小忙,你倒拿他来问罪,是否过分一些?这些全是观点与角度的问题而已。”
我真的气不过来,说:
“你当不成一个好丈夫,也得要勉力做个好父亲吧!”
“你根本就在借题发挥,很简单,只不过那小同学的母亲是曾慧的朋友。”
我气得当场就要从双眼喷出火来,兼有冲动要吐一地的血。
“汤阅生……”
我接不下去,把要骂的话往回吞,是很辛苦的一回事。但看到了一个人的真面目之后,忽尔有一阵惊醒,觉得跟他纠缠是一件很失礼的事,骂他则仍是关怀他,承认与他有关连的表示。不必了吧!
于是,回一回气,就说:
“我要离婚。”
“这是你上来见我的最终目的。”
“孩子要归我抚养。”我郑重地说。
“曾慧会把他们管带得很好。”
我咆哮:
“没有这回事!我一定要把孩子的抚养权争取回来。”
“那就要看法庭的判决,以及你的本事了。”
“汤阅生,你简直欺人太甚了。”
“你以为自己是待宰的羔羊,完全无罪吗?”
“我有什么罪?”
“如果我有罪的话,你一样难辞其咎。沈希凡,别以为你真有瞒天过海的功夫。”
“我?我有什么事需要隐瞒?”
“纸包不住火,有人目睹你到一间专门作非法堕胎的诊所去,为什么?”
天!
我吓呆了。
“你在机构内爬得这么高、这么快,是不是要跟你的上司作额外应酬,谁晓得呢?你自己心知肚明,我们这两个月都没有好好地亲近过。幸亏如此,否则,我会以为你是为了悲愤而把我的孩子打掉了,这会令我很难过。”
在我还能忍耐得住,未曾伸手给汤阅生几记耳光之前,冲出了他的办公室。
我怕打这种人会弄脏了自己双手,一辈子也不能把那份污秽洗刷得掉。
重新走在大太阳之下,好像重出生天,再世为人。
那口新鲜空气,使我以为快要体内缺氧的情况稍稍好转过来。
最低限度,我确知自己已能重新呼吸。
汤阅生,这么的一个名字我得谨记。
毕生的期望、信心、幸福、爱恋、清白都被他一手就毁掉了,还是在瞬息之间。
在未走出汤阅生的公司之前,我以为我会在下一分钟就心脏衰竭而死。
可是,我没有。
我依旧手足灵敏地,在中环的通衢大街上走着,一如其他很多、很多擦肩而过的路人一样。
也许,这些人也跟我有类同的、不可告人的遭遇。
再伤心的日子还是要如常地过下去,尤其在白天,要做的事情格外多。
我苦笑了,扬手叫了一辆计程车,请司机把我载到儿子就读的学校去。
我求见了骆校长,他是一位天主教的神父。
一五一十、原原本本地,我把发现汤育智失职的经过告诉了骆神父,我终结自己的报告时说:
“骆神父,请把育智的班长职位革免掉,他应该得到警告和惩罚。”
“汤太太,不必担心和伤心,我相信汤育智始终是个好孩子。”骆神父笑着说。
“别安慰我,他令我失望。”
“可是,你不应对自己失望,有这么一位好母亲的孩子能坏到哪儿去。知过能改,善莫大焉,我对育智有信心,世间上是有先天遗传与后天教育这两回事的。”
我忽然“呱”的一声就哭起来。
面对一个陌生人,于一个陌生的环境内,眼泪忍不住一泻千里。
我要尽情地把心内积存的冤屈哭出来。
骆神父慈祥地给我递过热茶及纸巾,他让我好好地哭了一场,的确是舒服多了。
“多谢你,骆神父。”
“别客气。”骆神父拍拍我的手,说:“看来,你的担忧不止在育智身上。”
他竟是如此聪敏,很可能是阅人多,触觉被锻炼得宜之故。
“我跟丈夫闹离婚,其中的委屈太多太重,因而忍不住悲从中来。”
“每个人都总是这么想,所以才不开心。”
我抬眼看骆神父,他仍然和蔼地微笑,并不似在指责。
“我在说公道话,不会令你更不舒服吧?”他问道。
我摇头:
“不会,神父,我需要你的意见。这些天,只我一个人动脑筋在想自己的事情,也许是更闭塞,更不开朗,更看不到事实的真相。”
“你有这个思想就好。不要只从自己的委屈来看整件事,对方也必有他的苦衷。越是要把罪名强加在别人身上的人,他本身的疑惧、担忧、恐慌更重。”
“谢谢你,神父。这几句话令我舒服得多了。”
“这就好。”骆神父从口袋里掏了一串念珠出来,问道:“你会祈祷吗?”
“不一定是念经文的话,我会的。”
“全能的天主应能听得懂任何语言。我把这串念珠送给你,那是我去年到梵蒂冈谒见教宗时,得过他的祝福的,把它带在身边,你会感觉到平安。”
“它太贵重了,我受之有愧。”
骆神父对我说:
“不,把念珠送给一位如此公正严明的母亲,我相信比把它放在我身边,更令我感到愉快。”
“太珍贵了。”
“那就好好地保存它、善用它、接近它吧!”骆神父说:“汤育智的事,我会处理的,你不必担心。”
“骆神父,请额外地照顾育智,目前他的家庭情况起了变化,父母离异对孩子影响很大。”
“是的,我会给他的班主任打招呼,把情况给他述说,定能留意他的学业与品格的发展,不会辜负你的信任和重托。”
骆神父亲自送我上车,跟我握了手,我问道:
“我能有空就来见你吗?”
“太欢迎了,等着你再来。”
我点头,然后钻进车里去。
比较我来之前,自己的心境算是平伏得多了。
忽然明白为什么一些人在生活重创之后会决心出家。因为空门之内没有欲望,因此也没有失望,一旦如此,心境就容易平和畅快。
这对于一些在世涛俗浪中苦苦挣扎、几乎没顶的人,是很大的吸引。
我抚摸着怀中的念珠,似乎心也静了下来。
汤阅生对我的冤枉,可能基于他内心有一份难以言宣的压力。
唯其设法证实我不是一个全然无辜的人,他的种种不是才能变得情有可原。
一个濒临绝境的人,才会不择手段地谋求自保。
从这个角度来看整件事情,汤阅生才值得我体谅。
出乎意料之外,一旦存了体谅对方之心,反而觉得好过。来见骆神父一面,竟有如此好的收获,也算是一种绝处逢生吧!否则,我无法想象自己还怎么能重新抖擞精神,致力于公事。
没有了家庭需要照顾的人,更能全心全意全力的放在工作上头。
这以后的一段短日子,我的工作效率更加神速。老早就把归慕农的重组附属公司计划做好了方案,并帮忙着进行人事上的各种调度。
阮凯薇是人事部主管,很多事应在她的职权范围内,但归慕农却拨归我的管辖范围。
我曾向他坦率地说:
“这怕会有点不方便。”
“你遭受到压力?”
“不是的,只是防患于未然。”
“我觉得你需要更多的工作量,而且会做得更好。”
上司既然这样说了,我还能争辩什么。
阮凯薇在我跟前没有什么不愉快的表现,这令我稍稍放了心。
可是,刚放宽的心,很快就又收紧。
我在公司里听到了谣言。
阮凯薇在同事跟前半开玩笑地说:
“真害怕结婚。”
同事问为什么。
她答道:
“怕拥有了会失去,一旦婚姻出了问题的人,面临失去宝贵之事,就会往身边的人的身上打主意,把人家的男友或职权抢一点过来,也算安慰。这未免太恐怖了,何必自陷困境?”
阮凯薇这番话指的是我吗?
不能怪我敏感,她的确为了李开伦而对我生过误会,是应该给她解释清楚的。
这个思想几次把我带到阮凯薇的办公室门口,想叩门,最终还是放弃了。
有一些相处上的误会不容易解释,越往问题里头钻越烦乱。
而且执行起这种微妙的人际关系调理来,真是有口难言,不知如何开口。
我不是不觉得委屈的。
无可否认,我倒霉的日子已经开始了。
往后还有几多重冤案在我身上发生,不得而知。
我完全在听天由命的阶段。
这些屈曲绝大部分来自亲近的人,那才是最大的悲哀。
这日,下班之前,秘书按动我的对讲机,说:
“汤太太,有位小姐找你,说是姓曾的,叫曾慧。”
今日世界,寻上门去公然示威的不是丈夫被偷的苦主,而是偷人丈夫的贼,好笑不好笑?
我答道:
“你请她进来吧。”
果然是曾慧。
在我还没有请她坐下之前,她已经坐到我跟前来了。
竟是从容不迫的,并无半点尴尬。她微昂的一张脸,是青春的,有一点霸道,却无可否认有着莫可明言的吸引。
我并不算客气地问曾慧:
“你来找我有什么事?”
“跟你谈判。”
我差一点要笑得呛死。
果然偷东西的黄鼠狼要自动提出与物主交涉了。
“我们之间没有什么好谈的。”我把实情说出来。
“育智已经被学校革除了班长之职,且记了一个过失。”曾慧这样说,口气像对我提出指责。
“多谢你把我的儿子的事情告诉我。”
“阅生和一家人都很不高兴,这不是我们认为合适的教养孩子的办法。”
我发怒了,说:
“曾慧,请你别管我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