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坐下来,面对着李开伦,犹如对着一头戴了人面的狼。我深深为阮凯薇感到难过。
对着我们这种有高尚职业的独立女性,说出刚才那番暧昧的话,就已经等于伸手撕掉我们身上的衣服,一般的无耻与侮辱。
我只能铁青着脸,说:
“凯薇不在公司,请吃得快一些,我结帐后就走,不等凯薇了。”
“是不用等她,她不会来。”李开伦放下了刀叉,又睁着眼看我,他那副自以为这样会叫人心软的表情,真的令人恶心。
我怪道:
“为什么你知道她不会来?她跟你联系上了?”
“不,下班之前,凯薇就告诉我,请我打电话到美国会来告诉你,她无论如何也赶不起功夫,临时还要上律师楼去办理一件公司的劳工纠纷案件。”
“那你为什么不早说?”
“凯薇告诉我,你今天心情不好,看来又是跟丈夫闹意见了。在短期内一连闹两次意见的夫妻,感情已经亮红灯,我不好让你孤独地一个人在这儿吃晚饭。”
“你简直荒谬。”
我扬手向领班表示结帐,差那么一点点就要不顾一切,掉头便走。
“我跟凯薇的感情并不浓厚,只是她寂寞……”
我一听,无名火起,忍无可忍,站起来厉声骂道:
“你这种男人,有良心有人格没有?不要以为女人没有了你就会死,我们不会,只会活得更好更漂亮。记着,天下间不是只有你一个男人。”
我怒气冲冲地骂完就走。
我完全没有顾虑到究竟周围有多少对眼睛看到我的动静,有多少只耳朵听到我的言语。
我像一列失控且在冒烟的火车,只管向前冲,升降机门一打开,就直冲进去,把里头要走出来的一个人的去路拦住了。只打算闪身让他走过,猛地才发现对方是谁。
我骇异地睁大眼看他,张着嘴,却喊不出半个字来。
七'梁凤仪'
“发生了什么事吗?”归慕农问:“你的脸色很难看。”
我摇头,没有做声。
升降机与我的心一齐开始下降。
彼此都无言语。
直至升降机的门再度开启,归慕农说:
“我的车子在停车场里,送你回去,好不好?”
我点头。
默然地跟在他背后走。
像一个机械人,完全没有了灵魂、生气。
为什么?
如此的不堪刺激吗?不是事不关己、己不劳心才对?
可是,物伤其类。
今日大太阳下,在外头拼搏的女人,也真是太惨,太有苦难言了。
坐到车子上,满脑子都是苦恼的杂念愁思,令我完全没有考虑到归慕农怎么会突然出现。
他非常专注地开着车子,送我回家。
车子停在门口了,跟昨夜一样。
“谢谢你送我回来。”我说。
归慕农并没有如昨夜般下车为我拉开车门,他仍端坐着,缓缓地静望我一眼,说:
“你很疲倦,看上去完全是一副受惊的样子。”
我点头,答:
“是的。”
“有什么我可以帮忙?”
“没有。”
我抬头看他,第一次发觉对方的目光可以如此温暖,触着它,像在心上掠过一股暖流,有安全而舒服的感觉。
“没有。”我茫然地重复着这句话。
“我知道,你们这种职业女性最能吃得起苦头,晓得照顾自己。”
否则,谁会照顾我们呢?
当然,这口苦水吐不得。
尤其在别些男人跟前,千万不可以说半句,甚至暗示家里头的那一位跟自己的关系感情有变。
若是这样,无疑是按亮了绿灯,邀请对方走过来。
我不能这样对归慕农。
为什么会这种联想?除非我曾认为有这种事的可能。
我微微吓了一跳。
归慕农?不可能。
我在他心目中必是个窝囊的女职员。
自相识到现在,没有一次不是在我难以解释的狼狈情况下跟他碰面。
尤其是今晚。
他在一个我正处于失控与失态的情境中把我救出来。
我蓦地醒悟起来,于是问道:
“我是耽误了你很多正经事了吧,刚才你是要到美国会去的,可不是吗?”
就因为我一头撞着他,他就陪着我回家来了。
归慕农无奈地笑一笑,答:
“没有什么正经事要办,下班了,打算到美国会吃顿便饭才回家,如此而已。”
归慕农平日很少笑,这下他的欢容原来很好看,真想告诉他:
“你多笑就好了。”
当然,我不会如此孟浪。我只说:
“那你要饿坏了,现在什么时间了?”
一看表,差不多九点了。
“不要紧,回家去吃个即食面就好了。”
我的表情打了个问号:他还是孤家寡人吗?
归慕农自动解释:
“我的太太与孩子住在温哥华。”
“嗯!”
又是一名香港的“太空人”。
我想,辛劳一天,下了班连一顿安乐的茶饭也不能在家中寻觅到,也是够寒酸、够凄凉的,哪怕你是什么大人物!
忽尔同情起他来。而且,我回心一想,这时候就算自己回家去,用热面孔贴在丈夫的冷屁股上,也是蛮不是味道的。晚一点回去,一骨碌跳上床去睡,一夜无话,有是天明,重新干活就好了。
于是我说:
“很对不起,为了送我回家,害你肚饿,我请你去吃面,好不好?就在这附近有一家云吞面店,顶不错。他们还有远近驰名的红豆沙与豆腐花,尤其是豆腐花,香滑得能叫人一口气吃掉三碗。”
我越说越兴奋,因为实际上我也腹似雷鸣了。
归慕农还是笑。
他笑起来格外有一份儒雅气质,泛动在他那轮廓分明的脸上,是好看的。
他笑道:
“你说得我想立即据案大嚼了。来,我们下车吧!”
刚才在美国会,我的胃口差,有一口没一口地敷衍塞责地吃着,跟如今的情况是太不相同了。
“这样香甜嫩滑的豆腐花,在香港也属罕见,在加拿大就更不可能尝到了。”归慕农这样说。
“想念你在加拿大的家了?”我问。
归慕农耸耸肩,没有即时回答,很有点无奈。
怕是所有移民家小到外头去的男人,都会有这种表情。
“为什么作这个决定?你对九七后的香港没有信心?”我再问。
“不是对中国与香港的信心问题,而是自己想逃避责任,不要将来让妻子与孩子有埋怨的借口。对香港的将来,我一直看好、乐观,我心甘情愿把前途押在我这个眼光之上,可是,不能强人之所难。况且,”归慕农又笑道:“移民在几年前是时尚的城中游戏,家家户户的太太们由比赛谁手上的钻石大,到比赛谁住在温哥华哪一区,屋子多少钱,很是热闹。”
就因为他说得幽默,气氛轻松,少了埋怨,多了趣味,我很容易接受。
能够把辛苦说成甜美的人,自有他的一番胸襟。
“你跟汤先生从没有想过移民吗?”
我摊摊手道:
“到哪儿去?两个人全职恩爱也不是办法,不单是吃饭的问题,也不只为谋杀时间,我们需要工作成就感,尤其是阅生。”
归慕农连连点头:
“说得太对了,要一个人百分之百的为自己作出迁就与牺牲也是错误的。你留在汤先生身边,除了舍不得他之外,当然也是因为珍惜自己的事业之故。”
这就是职业女性与家庭主妇在移民一事上之分别了吗?
彼此都说得很含蓄,心照不宣。
归慕农并没有问起刚才我在美国会为什么如此脸如纸白,又怒气冲冲。这真叫我安乐,否则,不知如何回答才好。牵涉到阮凯薇,也是他的下属,更多麻烦。
吃这顿简单的晚饭,气氛还是颇融洽的,这弥补了一整天的闷气。
吃完了云吞面,我们慢慢徒步走回我家的大厦门口,说再见。
归慕农才从口袋里掏出车匙来,我就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闪动,然后停了下来,叫我:
“希凡!”
“阅生!”我轻喊,这么巧,他刚从外间进门来。
汤阅生并不见得和颜悦色,他直挺挺地走到归慕农的身边去。
我当然不好意思不介绍,便道:
“归先生,这是外子汤阅生。”
归慕农跟汤阅生一握手,两个人对望了一眼,丈夫的眼神显得并不友善,那是明显的、并不打算隐蔽的。内中的原因我明白,就为了昨天晚上的误会与争吵之故。
可是,归慕农看汤阅生的那副表情就有一点点令我费解。
我无法形容出来,就活像见了一个不愿意见的人,甚至把不甘心写在脸上。
为什么呢?
归慕农与汤阅生前此并不认识。
别说女人奇怪,心事多,怕男人亦然。
归慕农跟汤阅生握了握手之后,也没说什么话,就一头钻进汽车里,情绪激动到有这么严重吗?
汤阅生一路无话,直至返抵家门,冲进睡房去之后,他才发作了,道:
“以后你跟他出去的话,给我留半分面子,别叫他送你回家来。”
“阅生,”我咆哮:“你别发神经好不好?”
“我?”阅生装腔作势要扑到我身上来似,说:“你给我说,你要一个丈夫看到妻子跟别个男人走在一起,还能和颜悦色地跟他谈笑风生?要不要我冲前去热烈地表示多蒙照顾了?”
“我没有跟谁走在一起,你心眼放清明一些,嘴巴弄得干净一点,他只不过是我的上司。”
“通中环有一半的女人要往上爬,愿意跟上司睡觉。”
“对,不只中环,全世界都如是,可是,起码还有一半是清白的勤奋女人,你竟不以为自己的妻子是后者的其中之一。”
我们吵到这地步,汤阅生才算稍稍安静下来。
他抿着嘴,头微昂着,瞪着天花板,似一尊高不可攀的雕像,在沉思他的问题。
“我不明白你这样冲动胡来的目的安在?”我实在还在生气,为了汤阅生,我连那无赖李开伦的龌龊气都吞下肚子里去了,他却来恶人先告状。“你这么说,算对得起我吗?”
汤阅生看我一眼,缓缓的,不疾不徐地答:
“你说我对不起你?”
“不是吗?”我真的没他好气。
“好。”阅生点头:“既然如此,我走。”
“你走?”我并不紧张,忽尔觉得对方像我的儿子,不像我的丈夫,脾气一发起来,不可收拾与不可理喻,什么过态的言语都跑出嘴里来,发泄掉就没事了。
“我真的走,不在这家里呆着妨碍你的事。”
我于是冷笑道:
“走吧!要走就走,你这是蛮不讲理到了离谱的地步。”
汤阅生听我说完了这句话,竟抢步上前,伸手拉开门,冲出了房去。
昨天晚上,我睡到客厅的沙发上去。
今儿个晚上,轮到他。
我负气地把自己抛到床上去,以手枕头,想了一会,决定由他发够脾气好了。
薄毯子也需要给他一条,菲佣莉迪或者露茜会给他盖被。
我这样想定当了,转一个身就睡去。
晨早醒来,出门上班。客厅空空如也,并没有汤阅生的踪迹。
恰好露茜走出来,我问:
“先生今早很早出的门?”
露茜微微一愕,没有回应。
“你不知道吗?露茜。”
露茜伸手抓抓头,一脸的难为情,才说:
“先生昨夜出去之后,都没有回来过。”
我怔住了。
他原来不像我那么孤单,他可以有去处吗?
这就是男人与女人跟家里人闹翻的分别了。最低限度,我不敢外宿,怕蜚短流长,有碍声誉。
男人,可以天不怕地不怕,昂首阔步,置妻儿于不顾,说走便走,走个没影儿,还算是妻子不贤不淑不知分寸的错。
坐到车子上去上班时,眼泪在眼眶里滚动着,努力控制不让自己在人前出丑。
早上,公司召开调拨公益善款的委员会会议,归慕农当主席,自然提到了母校的师生交流方案,因为数目可观,在座的董事们都以非常审慎的态度发表意见,形式变得赞成与反对在分庭抗礼,只等归慕农来投他的票。
归慕农在此事上有决定性的权力之原因,怕是他老早已经在身为集团大股东的主席口中得到了指示,委员会的意见只不过起一个重要的参考作用罢了。
果然,听罢意见之后,归慕农说:
“各位的意见都记录在案了,目前看来同意与反对各半,我倒想听听汤太太的意见,她对自己母校的活动,多少有点认识,可供我们参考。”
他这么一说,我整个人从迷惘中回过神来。先把低落的情绪控制着,重新集中精神,让脑筋活动过来,想了一想,才说:
“离开母校多年,接触不多,他们一向的海外交流活动,成效的确很好,这一次组织庞大,影响是否会一如学校所期望的如许深远,坦白说,我不敢武断地下个定论。偏袒母校的心是有的,如果我提供另一个角度给各位参考议决,怕是更好。”我继续说:“刚才赞成与反对的论调各半,之所以反对,大部分原因在于校方要求的赞助费过巨,影响了我们的善款分摊计划,换言之,资助了大学的交流大计,就得要放弃其他较小的赞助活动了。我看,集团是否答允相帮,首要从该项活动之意义与成效着眼,的确对社会产生了贡献的计划,我们乐于助它完成,不能为了善款的要求过巨而放弃援助,也不可以为了要求微小而草率答允。”
那等于买股票,看好哪只股份就买就卖,不应为了迁就口袋里的钱买一些股价小的股份,而无视它本身的实力。
我这样回复了,总算吁一口气,因为眼角儿瞟见了归慕农嘴角带着微笑。
他果然在会议终结后,决定了签批赞助大学这个交流计划。
这无疑是这一天中一件令我稍稍开怀的事。
下午就接到了杨启元的电话,道:
“希凡,多谢你。”
“杨校长,你过誉了,批准计划不是我的权力范围。”
“可是,归先生给我电话报喜,他说,你在会议上的那一段陈辞乃是决策的主要因素。”
“嗯,是吗?”我茫然道:“他是客气了。”
“萧虹的事,我一定办妥,”杨启元道:“作为对你的回报。”
“记着,不要让她知道我从中推介。”
“不会,放心好了,我只说是母校延揽难得人才,希望她回来服务。”
“谢谢你!”
“希凡,好心有好报,你是个古道热肠的人,祝福你。”
我苦笑,随即放下了电话。
我的好报哪儿去了?
今天晚上,丈夫是否会回家也拿不准的女人,有何好报之可言。
果然,又是整夜的失望。
我没法子睡,汤阅生连个电话都没有打回来,彻头彻尾失了踪似的。
就为了跟我吵了一次架,就可以这样惩罚家里的人,让我们悬起半个心在挂念他的安危。
他的安危?我敏感地坐起身来,背上有一阵的发冷。不会有什么意外吧?
天!这不是闹着玩的事情,万一有车祸之类。
我迅速披衣而起,决定到警局去调查。
这么孤零零一个女人,半夜三更跑上衙门去寻找不回家的丈夫,那股凄凉的酸苦味,令人欲哭无泪。
当值的警察听完我的报告,随即说:
“失踪未够四十八小时,我们不受理。”
“可是……”
“你要不放心的话,可到各大医院的急诊室去查问,看有没有意外受伤的病人是姓汤的就好。”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