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早已经云开见月明了。
才这么一想,就见菲佣莉迪走过来,笑眯眯地说:
“太太,早。”
“早。”我应着。
“你原来有踢被子的习惯呢,我昨夜给你盖了被,今早看你,毯子已经跌落地上,给你再盖上了,不久又再踢跌。育智就像你,一条被老盖不牢似的。”
我没有回话,心上像给人捣了一记。
原来不是阅生的照顾与功劳。
我们仍在开战之中,唉!
“太太,要为你预备早餐吗?”
我摇摇头。
跑到客用浴室去淋了个莲蓬浴,就上班去了。
抵达公司时,才七点。
偌大的办公室了无一人。
我坐到自己的位置上,机械地摊开了文件,又苦苦地埋头工作。
什么也不要想。工作是最有效的麻醉剂。
撑了大概半小时左右,终于把那个新公司的财政报告写完了。
伸个懒腰,才觉得通身疲累,兼腰酸背痛。
赶了整个星期的工,再加昨晚的一闹,只睡几小时,如何会有足够精神应付今日。
于是,我走到茶水部去,打算给自己冲杯咖啡。
茶水部的房门虚掩着,却见灯光。除了护卫员,怕是这部门的同事最早上班了。
很多时我们这等高级职员会得提早回办公室来,要杯咖啡,先读十五分钟报纸,才正式投入工作,故而九点钟前的茶水部是最忙的。
我看看表,还未到八点。
这茶水部就已开工,可算格外勤奋了。
顺手推门进去,因为心里准备不足,跟里头的人,彼此都吓了一跳。
“哟!”我叫了起来。
对方怕是为了我的微微惊呼,更恐慌了,手一松,整杯咖啡就泼泻了一半,溅在他身上。
“哎呀!”他呼痛,显然是烫着了。
我定一定神后,立即走过去,抓了条毛巾,就帮忙着把他外衣被溅湿的部分擦干。
然后问:
“烫着了?”
“没有。”
“你等着。”
说罢,我冲出去,在公司的护理处寻到了药箱,翻出了一支烫火药膏,就走回茶水部,快手快脚地为他敷上了一层药。
“不要沾水,也不用盖胶布,这药很好,涂上一会,透透气,很快就会生上一层保护薄膜,好起来了。”
“谢谢!”
“不谢,是我刚才突然推门进来,吓着你了,没想到你会这么早上班。”我说。
“是的,没想到。”
说完了这话,他就微低着头,走出茶水部去。
我望着归慕农的背影,呆住了。
这是个害我昨天晚上与丈夫吵了一架,整夜睡不安宁,心头翳闷不已的男人。
可是,今儿个早上碰到了,非但没有反感,反而没由来的有一种毫不陌生的好感觉。
为什么?
刚认识归慕农时,对他的抗拒与恐惧都跑掉了吗?今天看到他,尤其觉得亲切,好像我们是同一条船上的,被汤阅生无端端怨屈了的人。
人的关系和感觉就是如此微妙。
很大可能,这归慕农对我的印象始终不过不失,可是,在我的心田脑海里,就早已掀起了几场自起自落的小风暴,有过不少的刺激与震荡。不知为什么,我呆在茶水部好久,仍不晓得走回自己的办公室去。
眼前那杯冲好了的咖啡,差不多都被我用匙羹拌得冷了,我还是持续着同一的动作。
这个迟缓而已经没有了意识的动作,其实是在支持着自己沉醉在莫名其妙的胡思乱想之中。
直至到茶水部的同事上班了,见着我,说:
“汤太太,这么早上班了。”
我报以微笑,拿起咖啡杯,道:
“对,今天是早了一点。”
才踏脚出茶水部,就晓得回过头来,嘱咐同事:
“送杯咖啡去给归先生吧!他刚才走进来打算冲杯咖啡。”
我竟关心起他来了。
整个上午,工作效率忽尔放缓。
很心不在焉。
是为了昨夜跟丈夫的吵嘴吗?阅生也真是太过分了,他跟归慕农连正面都未碰过,怎的把人家看成死对头似的?
最怕男人无事生非,器量狭窄。
从前的汤阅生当然不是如此令人烦心的男人,可是,现在有点改变了,是吗?
或者,因着他无端端地发了归慕农的脾气,反而令我对这位上司的印象好转过来了。
就这么胡思乱想之际,案头的对讲机就响起来了。
“喂,喂!”对方说。
我反应了:
“是,我是希凡。”
“哦,是我,多谢你差人送来咖啡。”
是他?
怎么不报上大名,只说“是我”?这两个字那么的唯我独尊、不可一世。
然,我再没有反感。
我知道是他。
“不谢!”
然后,对方再无话,就挂断了。
他是个有礼的人。
或者是不是应该说,他其实觉得我此举有点多余,故而也只有细意地回应,免我多心。
两句简单的话与一杯咖啡,说起来也不过是一份偶然的相聚,竟可以想出一大番道理来,真是把自己也搞糊涂了。
越发心情不好了,拨开了公文桌上的文件,伏案休息片刻,精神仍觉涣散,于是起身走到阮凯薇的办公室去。
只见阮凯薇以头夹着电话,正与对方讨论公事,两只手则忙于签批文件,一边还对站在跟前的秘书慌忙嘱咐。
“快把我签好的文件寄出。”
说罢仍投入在电话里头那一位的谈话之中。
端的是七头八臂,才能应付日中工作。
其实,我也不遑多让。
眼前的她,其实可以是我。
忽然间像见了自己的影子,有一点点的滑稽,女人这副模样真的不可爱。
静心一想,不难明白为什么男人在工作环境内,有那么多本事能干的女人,也感动不了他们,偏要娶一些手无寸铁、胸无点墨的无知女人,因她们最低限度没有给男人一种紧张的感受。
商场正如战场,回到家去面对爱妻,仍似看到业务对手,真不是味道。
妻子应该是另一副模样的。
阮凯薇终于把电话放下,吁一口气道:
“讨厌,这人真是有理说不通,白跟他周旋一番。商场上少了这种婆妈汉子,不知效率高多少。”
我看阮凯薇那样不屑的表情,心中更落实刚才的联想,于是忍不住问:
“你的那一位没有来过办公室看望你?”
“我不准他来。”
“为什么?”
“见了怕他会吓死。”
我笑,这么有自知之明。
“找我什么事?”
“闷!找你闲聊两句。”
“在这个时候?”
“午间用膳时聊聊,成吗?”
“我有政治午餐。”
“嗯!”
“晚上如何?”阮凯薇道。
我想了想,点头答应了。
跟丈夫闹别扭,没有心情回家去吃晚饭,除非汤阅生在下班前给我摇电话。
他完全可以这么做,很多时,丈夫都接我下班。
“这样吧!”我忽尔说:“我们约在中环的美国会吃饭,如果等过七点半,我们便各自为政了,怕家里头有特别事。”
其实是带一点点阅生会来接我放工,化干戈为玉帛的希望,故留了这么一条后路。
阮凯薇连忙称是,道:
“好极了!我正在担心这个下午我应付不完老板发下来的工作,就得开夜工。”
“就这么一言为定。”
候至下班时分,仍没有阅生的消息。
很明显地有点气馁。
摇电话回家去,露茜接的电话,说:
“先生刚打电话回来,说他今晚有应酬,不回家吃饭了。”
我缓缓地挂断电话,觉得被遗弃了似的。
怎么像我这种小户人家,对生活并无苛求,家庭简单,也会不住地遇上这种下不了台的困境?
是不是应该床头打架床尾和,由我摇电话给阅生,实行解冻呢?
都不知该叹气还是好笑。
芝麻绿豆的夫妻口角竟扰攘至这个心神不定的地步,很有点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坏感觉,真是!
如何去平伏它呢?
解铃还须系铃人!
既是一世夫妻,对同床共枕过的男人,又有什么面子与不面子的问题存在。
就自己投降吧!投降于一个对自己根本没有敌意而实在有爱意的人,不是失礼,反而是识大体。
行了,朝这么个方向想,心头立即舒服了些。这证明思路对了。
于是抓起电话来,摇到阅生的办公室去了。
接听的人的声音是曾慧。
曾慧是阅生的秘书,也可以说是助理。
阅生的贸易公司从创始到如今,还算上了轨道,稳步上扬,曾慧帮他就不少。
她是阅生的第一个职员,一直忠心耿耿地在他身边工作。
我问:
“是曾慧吗?阅生还在办公室吗?”
对方没有即时回答。
我怕她是认不出我的声音来,于是说:
“我是汤太太,你是曾慧吗?”
对方才说:
“是的。”
“阅生在吗?”
对方好像有点迟疑,怕是看我根本是相熟的,也不聊数语,故此反应怪怪的。
于是我又说:
“这阵子忙吧!我看阅生的工作时间拖长了,有没有把你也连累了?”
“你找他?”曾慧自行言归正传,说:“请等一等。”
我等了一会,仍是曾慧的声音,说:
“他原来走了。”
原来?这是什么意思呢?或者阅生下了班,连曾慧都不晓得,是这个意思吧。
“他有没有说到哪儿去?”
“没有。”
“好,谢谢你。”
放下了电话,脑子一片空白,索性抓起手袋就走。
这个果敢而快速的动作是有意义的。
举凡在一个特定环境之内,心情郁结,最佳妙的解决方法是从速另寻一个缓冲地,投入新鲜的人事之中。
我若再呆在办公室里,只会更闷气,更想着阅生没有来接我,没有表示要和好如初的意思,就越难过。
走到美国会去,只不过六点半。
侍应把我带到座位上去,给我菜单,并说:
“七点之前叫菜,半价。”
这是美国人规矩,特别优待那些早鸟式人物。
我其实没有胃口,心情影响之故。
可是干坐着没事情干更糟,于是慌忙叫菜。
都市人越是多灾多难,越埋头拼搏以致越见成效,已成定局。
我全神投入在那快香嫩的韩国式牛扒之中。
直至有人拉开我跟前的椅子坐下,说:
“原来都是食量惊人的女人。”
我抬头一看,竟是李开伦。
我的第一个反应是,这男人的出现并不讨好。
我愕然之余,立即问道:
“凯薇呢?”
“她还在赶工呀,要我先来陪你。”
“嗯!”我答,忽然觉得跟对方不会有什么话题,这样子干坐着应酬,更吃力,于是建议:“其实,你不用陪我,不妨到办公室去等着凯薇下班才一起来。”
“这会给她很沉重的压力,老急着要完工,可能是完不了。”
我再没有话好说了,只自顾自低头吃东西。
“凯薇说,在公司里头,她最喜欢你,相信她的理由很充分。”
“多谢。”我只能如此回答。
“她常提起你。”
“是吗?”
“这样无形中缩短了我们之间的距离。”李开伦看着我,再说:“不停地给我灌输喜欢你为人种种的观念,那种潜移默化的功力,不可忽视,我这是最近才发现的。”
完完全全地无辞以对。
我开始觉得喉咙干涸,要伸手抓着高脚水杯喝一口水。
从第一次见这位李先生,我就有种轻微的不安感觉,那是女人的第六感觉。
专门应验在极好与极坏的事情上。
李开伦并没有理会我是否有回应,他管自把话说下去:
“曾听人说,如在你的另一半跟前向他谈及某个异性的好处,那会产生意想不到的催化作用,信焉?”
涉猎江湖多年,多少都有遇过这种讨人厌的经验。只要穿裙子的不是丑八怪,一定有机会遇上那些以为可以轻易占便宜的人。
这种浪荡子,伸手打他也嫌有失斯文,弄脏了自己双手,怕把皮肤洗刷得剥落下来,还留有一股臭味。
不是形容刻薄,而是无名火起。
大太阳下,老有这种男人,以为女人没有了异性就活不下去,或者活得不开心、不潇洒。
他妈的!
才在心里这样子骂了一句,就心惊肉跳。
然则阮凯薇又如何?她是真的没有男人就活不下去,或者活得不畅快,于是忍无可忍,就随手抓了这个姓李的,宁滥毋缺,滥竽充数?
我吓得心里发毛发抖。
连阮凯薇这样出色独立的女性都逃不掉一种长存不灭,凌辱女性自尊至极的命运,我还有何话可说。
为此,我倒抽一口冷气,容忍下去,只好说:
“要不要打个电话给凯薇,催她一催?”
李开伦仍用那对他自以为会说话的眼睛盯着我,说:
“不必了吧!她很快就会来。”
一时间,我回不了话。
“怎么?怕跟我坐在一起?”
“你知道自己可怕。”我顺口这么答。
显然,我答错了。
他立即打蛇随棍上,说
“是有点可怕。当一个男人在感到自己的感情有冲击的时候,表现会失控,于是可怕。”
我霍地站了起来,说:
“我就去打电话给凯薇。”
冲到电话房去,我关上了门,把背紧紧地靠着,拼命喘气,很有点像从一个恐怖的陷阱内逃出生天似的。
我赶快拿起电话,打回公司去。阮凯薇的直线电话无人接听。我再搭总机,护卫员接听电话,我慌忙说:
“我是汤太,阮小姐还在公司吗?”
“阮小姐应该走了,找她有急事吗?”
“她约好了我在美国会等,现在还没有来,想留口讯。”
“汤太太,你稍等一会,让我看清楚阮小姐是不是仍在公司。”
只好等,或者她走出了自己的办公室就听不到电话了。一会,护卫员再回来说:
“全公司的高级职员都下班了,只除了归先生。”
“嗯。”我应了一声,不期然又问:“你有没有告诉归先生,我找阮小姐?”
“没有提你找阮小姐,只告诉归先生,你打电话回来,说在美国会,想留个口讯。”护卫员很礼貌地问:“要不要我也告诉归先生,见到阮小姐就代传你的话?”
我连忙答:
“不用了,不用了,谢谢。”
怎算好?阮凯薇究竟是在赴美国会途中,还是不会来了?我要不要回原座位上等?
推开了电话室的门,正在犹豫着不知应否离去,就见那美国会餐厅的领班走过来,笑容可拘地说:
“汤太太,你的那位朋友请我告诉你赶快回去,他叫了很多好吃的食物,希望你不介意为他结帐,因为他不是我们会所的会员。”
非会员是不能以现金或信用卡结帐的,如果这就离开了,当然不行。就算我签了账单才走,如此明显地在领班面前跟一个男人翻脸,更惹人笑话。
这儿没有认得李开伦的人,却有认得我的。
给人认出了面孔,就等于取消了做丢脸之事的资格。
除了向领班微笑点头,装作若无其事地往回走,完全没有第二个选择。
只能希望阮凯薇在这个时间空间内已经到达,或者很快就会出现。
重新坐下来,面对着李开伦,犹如对着一头戴了人面的狼。我深深为阮凯薇感到难过。
对着我们这种有高尚职业的独立女性,说出刚才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