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企图睁眼,却不能,壁上的泥似乎都在我脸上贴着。手和脚都被石头压着,我仿佛被谁种在了土里面。
把手拔山,然后把脸扒开。
天大亮了。
大蝎的房子变成了一座土坟。我一边拔腿一边疯了似地喊救人;我是不要紧的,大蝎一家老小一定在极下层埋着呢!空中还飞着雨点,任凭我怎样喊,一个人也没来。
我于是疯狗似地扒那堆泥土,大喊救人。人来了不少,但都只站在一边看着。人越来越多,好奇地又向前挤了挤,仍然没有人动手。我知道只凭央告是无效的,摸了摸口袋,还有大蝎酬劳我的几个国魂。
“过来给我扒的,给一块国魂!”人家楞了一会儿,似乎不信我的话,我掏出两块国魂来,给他们看看。行了,一窝蜂似地上来了。可是来了一个,拿起一块石头,走了;又上来一个,拿起一块砖,走了。我心里明白了:见便宜便捡着,是猫人的习惯。好吧,随你们去吧;反正把砖石都搬走,自然会把下面的人救出来。
很快!象蚂蚁运一堆米粒似的,叫人意想不到搬得那么快。底下出声音了,我的心放下去了一点。但是,不是大蝎的声音,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大概是大蝎的太太吧?我的心又跳上来。全搬净了,大蝎一家老小都在四角卧着,昏迷不醒。只有那个女人受的伤轻些,扯着嗓子喊:“哎哟!不要动我!抢我的房子,我要去见皇上,老老实实地把砖给我搬回来!我要叫皇上派兵挨家去搜,搜出一块砖也得杀了!”
其实她的眼还被泥糊着呢,大概见到倒了房子便抢,是猫人常干的事,被她猜到了。
四周的人还蹑手蹑脚地在地上找呢。砖块已经完全搬走了,有的开始用手捧土;经济压迫使人们觉得捧走一把土也比空看手回家好,我这么想。
七
我认识了大蝎的儿子小蝎,他是个爽直的青年猫人,也是个悲观主义者。每天他都带我上街走走,参观猫城,我们很快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
小蝎曾到外国留学,是个新人物,思想和父亲格格不入,用老一辈的话说就是外国习气。
“迷是我的朋友,”小蝎有一次对我说,“一块住的朋友。这又是外国习气。我家里有妻子,十二岁就结婚了,我的妻子什么也会,尤其会生孩子,顶好的女人。父亲叫我娶迷做妾,我不干。父亲有十二个妾,所以纳妾是最正当的事。我和迷同居但不结婚,我与迷倒没什么,可是对猫国的青年大有影响。在猫国,男女是授受不亲的。”
迷便走过来,她脸上搽了许多粉。她冲我挤了挤眼,我打了个冷战,窘迫得很,这就是猫国的新派女子。
我决心对猫国进行视察。先看什么,我并没有一定的计划,出去遇见什么就看什么似乎是最好的办法。
我们先进了一所学校:一个大门,四面墙围着一块空地。小孩都进去了,我在门外看着。小孩有的在地上滚成一团,有的往墙上爬,有的在墙上画图,有的在墙角细细检查彼此的秘密,都很快活,没有先生。我等了不知多久,来了三个大人,他们都瘦得象骨骼标本。
三位先生的中间那一位大概是校长,他发了话:“第一项唱国歌。”谁也没唱,大家都楞了一会儿,校长又说:“第二项向皇上行礼。”谁也没行礼,大家又都楞了一会儿。“向大神默祷。”这个时候,刚静下来的学生又开始你挤我,我挤你,彼此叫骂起来,不知谁说:“有外国人!”
那些猴子便都静下来——小孩也怕我。“校长训话。”校长向前迈了一步说:
“今天是诸位在大学毕业的日子,这是多么光荣的事体!”
我几乎要晕过去,这些六、七岁的毛孩子……大学毕业?
“发证书。”
校长从墙根搬起些薄石片来,石片上大概刻着些字,我没有十分看清。校长把石片放在脚下说:“此次毕业,大家都是第一,何等的光荣!现在证书放在这里,诸位随便拿,因为大家都是第一,自然不必分前后次序。散会。”
在另外一所学校,我亲眼目睹了学生殴打教员的惨状。谁也不管,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
小蝎后来告诉我,在统计上,猫国的大学毕业生数目在火星上各国算第一。这是他们唯一可以称慰的骄傲。
接着,我们又接触了一些学者、诗人、天文学家。他们尖酸刻薄,整天研究女人的小脚、男人的臭袜子等一些无聊至极的问题。
这个国家流行各种各样的主义,比如说花拉夫斯主义、通通夫斯基主义、大家夫斯基主义,不一而足。
有一次,我被一群学者围住,他们用词极其深奥,什么咕噜吧唧、地冬地冬。这就是新学。我一个字部听不懂,只是傻子似地点头假笑。
“外国先生的腿上穿什么?”
“裤子。”我回答,心中有点发糊涂。
“什么做的?”一位青年学者问。
“怎么做的?”又一位问。
“穿裤子是表示什么地位呢?”又一位问。
“贵国是不是分有裤子阶级与无裤子阶级呢?”又一位问。
我怎么回答呢?我只好假装傻笑吧。
八
“外国人打进来了!”
这是我住在猫城几个月以后得到的坏消息。我在街上走,太阳还没完全落下去,街上连个鬼也没有了。可是墙上已写好了大白字:“彻底抵抗!”“救国便是救自己!”“打倒吞并夫司基!”……我的头晕得象个转欢了的黄牛。
一种悲凉涌上我的心头,国难当头,所有的人都躲进了屋里。而大蝎之流的政客,却在和妓女们鬼混,对国事一字不提。这更使我没法明白猫人的心到底是怎样长着的了。
我只好去找小蝎,他是唯一的明白人。到了小蝎的住处,在黑影中坐着一个人,虽然我看不清他是准,但是我看出他不是小蝎,他的身量比小蝎高着许多。
“噢,地球先生,坐下!”他的口气有点命令似的,可是爽直得使人不至于难堪。
“你是谁?”我也不客气地问,坐在他的旁边。
“我是大鹰,”他说,“人们叫我大鹰,并不是我的真名字。大鹰?因为人们怕我,所以送我这个名号。”
“为什么怕你?”我疑惑地问。
“因为我反对人民吃迷叶,反对玩妓女,反对人们多娶老婆。我想做的是把他们的脑子给打醒过来,所以我把新人旧人都得罪尽子。他们悬赏抓我,白天我住在山里,晚上我才敢出来找小蝎。这里所有的人都视我为仇敌。”
我看了看天上,天快黑了,只有一片红云,象朵孤独的大花,恰好落在大鹰头上。我不是个英雄崇拜者。可是我不能不钦佩他。他是一个孤独的英雄。
小蝎回来了。大鹰马上立起来,扑向小蝎去。小蝎一把抱住大鹰,痛哭起来。
原来小蝎父亲大蝎的兵还没和外国人交战就全退下来,别人的兵也预备退。小蝎只有很少的兵可供调遣,眼看就要支持不住了。
“我明白了事态的发展,”大鹰听完很镇静地点点头,“不过我有一个办法或许可以挽回时局。你杀了我,把我的头悬在街上,给不受你调遣的兵下个警告,然后宣称你掌握了十万兵。怎么样?现在这个时候,能多得一个兵便多得一个。”
小蝎默不作声,显然这种方法可行,然而他如何下得手?
“好吧,给我一些迷叶,”大鹰还是非常镇静,“我去自尽吧,省得你不好下手杀我。”
小蝎一把抱住大鹰,可是谁也没哭。
迷把迷叶拿来,转身就走。
大鹰一片一片的嚼食,说道:“活着不吃迷叶,被人指为假冒伪善。生命是多么曲折的东西!好吧,我比你们幸运的是活着没做亡国的事,死了免做亡国奴。再见,小蝎;再见 ,迷;再见,地球先生。”
“看头去”成为猫城中一时最流行的三个字,我没有看悬挂起来的人头,可是细心地看了看参观人头的大众。有大鹰的头可以看,这当然是一件新鲜事,听说,在我到悬人头之处以前,已经挤死了三位老人两个女子。猫人为满足眼福而牺牲是很可佩服的。看的人们并不批评与讨论,除了拥挤与互骂。没有人问:这是谁?为什么死?没有。我只听见些:脸上的毛很长;眼睛闭上了;只有头,没身子,可惜!
九
可想而知,猫国目前的情况是何等急迫了。
我路过皇宫,只见皇宫的墙上堆上烂泥,墙下的沟渠里盛满了臭水,皇帝早已预先逃跑了。我不明白这烂泥臭水有什么作用,问迷。
“外国人爱干净,”迷说,“所以。每逢听到外国人要打我们,皇宫外便地上烂泥,放上臭水。这样,即使敌人到了这里,也不敢立刻进来,因为他们怕脏。”
我连笑都笑不出来了。
就在这时,我听见迷尖叫起来。我顺着迷的目光看过去,只见小蝎被一大堆兵围着,他们用棍子打他。我挥着手枪冲过去,兵们一哄而散,我顺手逮住慌不择路的一个,责问他:“为什么打你的长官?”
兵战战兢兢地回答道:“我们不愿打仗,他偏偏骗我们左打,敌人给我们国魂,他不许我们要。我们现在房子、土地、迷叶都没了,这叫我们怎么活?”
外国人长驱直入,已经到了不能不打的时候了。我随着大蝎去观战,没想到走到半路,猫国军队自己先打了起来。我问大蝎怎么回事?大蝎说:“我们去投降,谁能先到并把京城交给敌人,以后不愁没有官做。”
“请吧!”我说,“没那工夫陪你去投降!”没有再和他说第三句话,我便扭头往回走。
后面的军队也学着大蜗他们,一边打一边前进。他们顶上系着极粗的红绳(投降的标志),精神百倍地争着往前去投降。
大概是快天亮了,我走回小蝎家,听见“当、当!”两声枪响,我大吃一惊,冲进屋里,原来小蝎和迷用我的手枪自杀了。
我的心碎了。
我清楚地看着那外国兵是如何不费吹灰之力攻进城;也清楚地看到他们如何掘着坑,不分好歹地将所有猫人赶进坑里(大蝎也在内);还清楚地看着他们如何一铲一铲地用土把坑填平,把人活埋。猫人那个凄厉的叫呵,我一辈子不会忘记。
猫国的灭亡是整个的,连他们的苍蝇恐怕也不能剩几个。
我在火星上又住了半年,后来遇到法国的一只探险的飞机,才能生还我伟大的光明的自由的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