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狗子来了。
张宝林说,狗子,把你李大爷送回家,给他请个保姆照顾他。
我发现爸一直在目送着爹,神情充满忧郁。直到爹和狗子不见了,他长出了一口气转身对我说,五原,爸有的时候真不想活了。
听他这么说我心里一惊。这是从何说起,你要是个吃了今天没明日的主儿说这些我还觉得有点可行性。爸呢?一个身家过亿,红黑白三道左右逢源的人说这种话,是不是在作秀?就像妓女说不喜欢钱作家说我是为良心写作一样不真实。可谁能挡住他不这么说呢?
嘴都是自个儿的,想咋动就咋动。
爸看我不言语又说,我猜你就不信。
我点点头,看看手表。爸,我还有事。
有事也得等我说完。他一把拉住我坐在走廊的长椅上。我坐下站起来,爸我是真有事。
爸脸拉了下来,怎么,就差这么一会儿?五原,你是成心要让你爸憋屈死。
爸说这话时的劲儿像个孩子,也像妈苗月歌的丈夫。我喜欢这种状态的爸。
我重新坐下说,我听你说。
这就对了。你猜,为啥爸不想活了?
我说我不知道。
我猜你也不知道。他得意地说,爸常想,爸这一辈子可以了,大苦受过大罪扛过大福享过大钱挣过……
我说就是没文化。
爸卡壳了,好啦。接着,爸微笑地拍着我的肩膀说,五原,爸不和你逗了。做好你的警察,找到苏铃告诉爸一声。你忙去吧。
让我留是他,让我走也是他。真搞不清楚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那好,我走。我和爸告别走出了医院。
外面,艳阳高照,才四月份,北京城里已经春意浓浓,没有沙尘暴的春天很美也很舒服。医院外就是景山公园。
有人在我身后按喇叭,我站住回头看,是季小南。
她走下车笑吟吟地喊我。宁五原,你在这儿干吗呢。她今天没有穿警服,而是穿了一套白色的耐克运动装,人显得活泼又大方,看见她我心里舒服了一下。
我浅浅一笑说,你干吗去,不是在跟踪我吧。
季小南说,有跟踪的成分。
开玩笑。
她表情凝重地说,我没有和你开玩笑,宁队。我真的在跟踪你。
我收敛住笑说,是你的个人行为?
是索阳叫我跟踪你。都好几天了,你没有感觉吗?
我摇摇头。
季小南的表情有点得意,说,你还是老刑警呢,不会一点感觉都没有吧。
我猜不透季小南话中有多少真实的成分,某种意义上我根本不会相信索阳会用这种笨拙的方法,虽然我想到了索阳在利用我找到苏铃,但他大可不必让季小南出面,如果我是索阳,用季小南这种新手就等于在暴露自己。
你不知道,索阳认为是你把苏铃藏了起来,所以就让我撤出这个案子去市局办展览,让我暗中跟踪你,好找到苏铃。季小南说得很快,根本不容我插话。我告诉你吧,好几次都把你跟丢了,今天也差一点。宁队,自己人跟自己人是不正常的,我有意见。
季小南脸色因为激动而发红,布满红晕的脸恰恰说明她的年轻,作为一个刑警即便发现上级的命令有问题也不应该对领导要你调查的人透露情况。这是纪律,也是职业道德。年轻的季小南却忘记了这一点,或者说她干脆没有这方面的训练。
我说,季小南,你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呢?
你是我的队长。她回答。
但给你下命令的是索阳大队长,他是你的上级。按纪律你应该听从上级的指示,并保守秘密。你知道吗,你现在的所作所为不但违反了纪律也是泄密。
你……你怎么能这样说我……季小南的眼眶里浮起了泪水,涨红的脸也变得煞白,她嘴唇哆嗦着说,你——混——蛋!
季小南泪水四溅地喊。她扭头跑回车里开车就走。
我没有追她,只是看着她开车走远。我抽着烟坐在便道上的长椅上,眼前都是些来往匆匆的车辆和行人,在阳光的抚慰下,城市的每一部分都充满着温柔的活力,但我的心此刻却是冰冷和沉甸甸的。经过我刚才的试探,我相信季小南说的话是真话。既然认定是真话,也就可以推断索阳已经对我不信任了,也可以说有防备之心了。但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是什么事让他对我有戒备之心呢?难道他已经知道马局交给我的任务了?我激灵了一下,跳起来甩掉烧疼我手指的烟头……
妈的。我大声骂。
旁边有人咯咯笑,我转身看见了张雅芝。邪了。
张雅芝头靠在我的胸前,抽抽答答地说,五原哥,你就假装地爱爱我,行吗?
我推开她,让她坐在长椅上,站在她的对面说,雅芝,你也是大学生,也算个有知识有文化的人,你说,爱是能装出来的吗?我装着爱你,这不就是骗你吗?
是我让你装的……
那不是你自己骗自己,自欺欺人吗。再说我也不会骗人。我早就和你说过,我们是兄妹,是板上钉钉的兄妹,是任何情况下都不能改变的兄妹。我说这番话语气是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
张雅芝停止了哭泣,抬眼瞧她头顶上的柳树。
张雅芝把柳条咬在嘴里,冲我诡秘地一笑说,五原哥,你见过你的亲生父母吗?
你说什么?
我说你见过你的亲生父母吗?
我摇摇头。
张雅芝又说,五原哥,你想见你的亲生父母吗?
为什么不想见。我从六岁时知道自己是孤儿的时候,几乎每天都做梦想见到生我的那对男女,但梦中的他们总是飘飘渺渺模模糊糊像一团雾游动……我惊醒面对现实时,心里对他们充满了怨恨和悲哀,我痛恨不负责任的人。如果是人,就要对你做的每一件事情负责,不论是好事还是坏事。正是如此,我选择最后上公安大学决心做一名警察。在我心目中,警察是负责任的人。
哎,你想什么呢?张雅芝推了我一把。
你刚才都说了些什么?
装傻是吧。张雅芝说,我刚才说你想不想见你的亲生父母?听清楚了吧。
我说,我当然想。雅芝,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我当然是知道了。张雅芝说,不过,我不能告诉你,除非你……
除非我什么……
除非你改变初衷。
我不是说过,我们只能是兄妹。
你胡说。张雅芝急赤白脸说,我和你根本没有血缘关系。看我犹豫,她从书包里掏出一张纸冲我扬扬喊,不信,你自己看……
这是爸爸父亲和爹共同签名的誓言。他们在向他们三个共同心仪的女人,我的母亲发誓。全文如下:
我,张宝林。我,李八一。我,苏明远。
我们发誓一定要把欺辱何艳春的那个流氓找出来,绳之以法。
我们发誓一定尽全力把何艳春的儿子宁五原抚养成人。无论发生什么情况,我们都视宁五原为己出。如做不到,天打五雷轰,下地狱,一辈子不得好死。
何艳春你放心吧。
落款是他们三个人的签名。是他们自己刺破手指,用火柴棍蘸着血写下自己的名字的。
在零下三十度的雪地,我的爸爸父亲爹盟血立誓,那时他们才二十岁。那天,我的母亲抱着我就站立在他们的身旁,我母亲流下的泪水在脸上结成了冰,像两条白蚯蚓趴在脸上。我的爸爸父亲爹光着膀子,眼睛被兵团老白干烧得血红。写下誓言的纸一共四张,每人一份。何艳春把自己的一份收好说,张宝林,你来。
爸爸走了过去,离何艳春很近,都能感到她的喘气声。来,亲我一下。何艳春说。爸爸好像没有听见,像木桩一般。
何艳春抬起明澈的眼睛说,你嫌我脏?
爸爸摇头,说,我害怕……
何艳春眼睛里涌出泪水,泪水滴在我的脸上,我被吓了一跳,哇地哭了起来,我的哭声响亮,在铺满白雪的原野上悠然回荡,父亲和爹也走了过来……
父亲说,亲吧,宝林。你要不敢,我来。二十岁的父亲一身阳刚,他推开张宝林走到何艳春面前捧起母亲挂着白色蚯蚓的脸说,艳春,我祝你一路平安。父亲说罢把自己长满野草一样杂乱的胡子的脸贴在母亲惨白的脸上,父亲血脉旺盛,轻轻一触,母亲脸上的白蚯蚓就融化了,融化的泪水像雨水滋润着我,我咂吧着嘴,雨水般的泪水像奶水一样甜……
爸爸也冲了上去,把父亲和何艳春和我一齐抱住,我的哭声因这意外的冲击而更加响亮,爹李八一喊,小心孩子,一边说一边也冲了上去抱住所有人。母亲睁着眼睛喊,我对不起你们,喊的同时用她厚厚的嘴唇依次亲吻着我无血缘关系的爸爸父亲爹……他们摔倒了,我从母亲的怀抱里滚落在有雪的大地上……爸爸父亲爹和母亲相对而跪,默默无言……雪越下越大,远远看他们就像一座座白色的敖包……
我几乎不敢相信上个世纪七十年代的爱情,我相信我的三个妹妹张雅芝李小雨苏铃也不会相信世界上竟会有这样一种爱情。三个男人共同爱上了一个女孩儿,但女孩儿却被另外一个男人凌辱,怀孕生下了孩子。三个男人发誓要为女孩儿报仇,并抚养女孩儿的孩子。然而三十年后,女孩儿不知去向,但她的儿子却在这三个男人的抚育下长大成人。
索阳沉着脸看着我,我知道一旦他出现这种表情就是在表达他的愤怒已经到了底线。真不知道季小南在气愤之余向他汇报了些什么。知道我叫你来有什么事吗?
我摇摇头。
说话,你没有嘴呀,摇头。你当你是拨浪鼓呀。
夹枪带棒的,话里有话。我宁五原最不吃的就是这套。我说,索大队,你说话就说话,批评就批评,犯不上连损带挖苦。我是拨浪鼓,你是什么?
我是什么……
你是老拨浪鼓。
索阳哈哈笑了起来,宁五原呀宁五原,你是不是觉得你小白杨长大了,敢妈的和我顶嘴,不给你点厉害,你还真不知道老拨浪鼓能敲多响。说着他一伸手一个锁喉,虎口就卡住我的咽喉,我顿时心跳气短。我真没有想到这老东西还有这手。我双手抓住他的右手,使劲地说,松手,不然你会后悔的。
他的手更用力了,宁五原,我索阳还不知道什么叫后悔。
我不等他话音落地,一个反腕跟着一个跪腿,我只听见索阳哼了一声,人就瘫在地上。我的脖子松快了。我吐了一口恶气。顺手拉了他一把,起来呀,老拨浪鼓。
索阳人软了。我大叫,索阳大队长,你怎么啦。我的喊声惊动了其他屋里的人,季小南摸摸索阳的脉搏说,愣什么,快叫急救车。
我万万没有想到这样小小的比试,竟然使索阳陷入绝境。他得了前列腺癌。按医生的话说,若没有外力的作用,也可能不会发作得这样快。这样,我成了罪人了。亏医生是单独和我说的,我也对自己说,这话我绝对不能外传。尽管如此,站在沉沉昏睡的索阳的床前,我内疚不已,甚至我的眼圈都开始湿润了。
一辆奔驰停在我面前,喇叭响了几下,我才意识到和我有关系。张宝林突然从车里出来,五原,站在这儿发什么呆?
爸。我叫他。
索阳怎么样了?
他是前列腺癌。
第七章 都是人干的
马局也没有想到索阳会得如此绝症。他对我提出的对索阳的调查是否继续的问题想了一会儿告诉我,继续调查。我觉得这样是有些残忍有些不近人情。马局说,五原,因为嫌疑人有病就放弃调查,那样对因受其害的人就不残忍吗?这是局党委研究并报了市政法委同意的,你放心干好了。对季小南你要传帮带,要有点耐心。五原,你也不小了……
我哭笑不得,我明白马局的意思,不能因为季小南是政法委书记季飞宇的女儿,我就放弃原则。我很想把索阳要季小南跟踪我的事说出来,话到嘴边我又咽了回去。有一种灵感在提示我,凡事都要想九遍。
我告诉马局,我会按照他的要求带好季小南的。
我没有开车,而是把车放在队里。我已经好几天没有散步了。我家住五层,我走到五层时,已经大汗淋漓,尽管如此我的脚步依旧轻盈,我走的是真正的猫步,轻得连敏感的声控开关都没有打扰,我站在门前准备掏钥匙开门时,猛不丁听见有人叫我:五原哥。
我一激灵,伸手抽枪,手到腋下才想起枪放在队里的保险柜里了。我靠在墙角问:谁?
五原哥。我是苏铃。
苏铃,你……我提高了音量,楼道里的灯亮了,在我面前站着一个理着寸头的男孩儿。
你……
苏铃从书包里取一个发套戴在头上,她又变成了苏铃。我打开门让她进去,一进屋苏铃就直奔冰箱,从里面取出一罐可乐打开就喝,这种狂野的喝样儿,与我印象中的那个矜持孤傲的苏铃大相径庭。我又从冰箱取出一听可乐递给她。她打着嗝儿摆摆手说,喝顶了。
我说,你先歇会儿,我去洗个澡。
等等,五原哥。你先听我说……行吗?五原哥。
我不想听。
你想听。
苏铃,哥现在只想洗澡……
我知道,你看不起我……苏铃开始哭了,我是你三个妹妹里最没有出息最下作的……
苏铃……
我告诉你,那天绑我的人是你爸张宝林的人。
不可能。我从卫生间里冲了出来说,苏铃,你再说一遍。也许是我的声音大得可怕,还是我当时面目狰狞,总之,苏铃被我的声音和形象吓着了,她结结巴巴说,五原哥……我说的全是真话呀……她蜷缩在沙发的一角,像个刚洗完澡的小猫,可怜巴巴的。
我走过去蹲在她的身前轻轻地说,苏铃,你把刚才的话再和哥说一遍,好吗?
苏铃全身发颤,像秋风中的树叶。我握住她的手,很烫,你在发烧?她摇摇头。我说,我带你去医院……
她惊悚地一躲,不,我不去医院,我就呆在这儿,我死也死在这里。她说这话时已经很虚弱了,说完她就倒在我的怀里,我抱住她像抱一片羽毛,这已经不是那个活泼健康的苏铃了。她颤抖得更厉害了,上下牙在打架,这是发烧最明显的症状。
不行,一定要去医院。我抱着她向门口走去。
不,我不去医院,我不去医院。苏铃突然挣扎起来,我措手不及跌坐在地上,苏铃也跌在地上,她挣扎起来哭喊着,五原哥,张宝林要杀我……我不骗你……
我坐在地上看着苏铃,她因为病痛和恐惧已经脱形,从她那绝望的脸上淌出最后的希冀的目光,我知道,我若不帮她,她肯定会走投无路了……连我都奇怪,就在几个小时之前,我还在费尽心机地找苏铃,此刻,苏铃就在我的面前时,我却希望她不是苏铃。
可她的的确确就是苏铃。
我开始浑身发凉浑身发抖。我知道苏铃刚才说的那句话对我对我所喜爱的人都将是一次颠覆。这种颠覆将改变我和我所喜爱的人的命运……我还心存侥幸,于是我又一次问苏铃:苏铃,你真没有骗哥吧!
苏铃跪在地上直愣愣地瞧着我,泪水刷刷地流了下来,哥……她说了一句后,紧闭上嘴,眯着眼睛,突然,我发现她嘴角流出血来……
苏铃,你……
她惨惨地张开嘴,吐出一小块舌头,血喷了出来,她用手蘸着血写:你信了吗……
我惊呆了,连忙捡起那块舌头,用纸巾包了起来,你疯了……苏铃已经听不见我的话了……她晕了过去……
我用毛巾倒上酒,塞进苏铃的口腔,送她到一家私立医院。我知道,苏铃不仅是父亲的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