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感谢上帝,感谢耶稣和圣母玛丽亚,这几个问题的答案他全都知道。
“大陆快运!”他喊道,“我在十点半时看见她在大陆快运售票窗口”。
“大陆快运?你敢肯定吗?”
雷蒙·桑德斯没有回答。他已经倒在了长条椅上。他的一只胳膊茸拉在地上,细长
的手指伸展着,面色苍白,脸颊上泛着两团紫色。一对年轻人从这里走过,看了看躺在
长凳上的人,又看了看丹尼尔斯,他的手早已从雷蒙的两腿中间拿开了。
丹尼尔斯朝那一对年轻人咧嘴笑着说:“别担心,他的癫痫病发作了。”他停了一
下,让自己笑得更充分一些,“我会照顾他的。我是一名警察。”
他们加快了步伐,再也没有回头。
丹尼尔斯把手放在雷蒙的肩头,那个部位的骨头摸上去就像鸟的翅膀一样弱不禁风。
“你这个大男孩儿。”他边说边将他扶起来,让他靠在长条椅上好像是坐着的样子。雷
蒙脑袋低垂,活像断了主茎的花朵,刚刚被扶正,又往后面倒下去,喉咙里还发出微弱
的呼噜声。丹尼尔斯又一次将他抱起来,这一次雷蒙在长条椅上坐稳了。
丹尼尔斯坐在他身边,看那条德国牧羊狗欢快地追逐飞盘。他太羡慕那些狗了。真
的,它们没有责任,不需要工作,至少在这个国家里不需要,它们的吃住都由人来提供,
甚至当生命结束时,它们也用不着担心上天堂还是下地狱,关于这一点他曾在奥布莱威
利问过欧布朗神父,他回答说,宠物没有灵魂,它们的死亡只是像独立日那天的烟花一
样一闪即逝。
雷蒙喉咙深处发出一种哼哼声,那是一个正在噩梦之中的男人发出的声音。
丹尼尔斯仍然在想,你得到的便是你所拥有的。人还是满足现状一些才好。下一辈
子他如果能托生成一只德国牧羊狗就算很幸运了,什么也不用干,只需要在公园里追逐
一会儿飞盘,在回家的路上伸长脑袋,从后窗玻璃往外张望,另外还有一顿美味的普雷
拉狗食在家等着它享用。可是现在不行,这一生是办不到了。这一生他还是个人类,有
着人类的烦恼。
至少他还算是一个人类,不至于像他的这位小朋友一样混得如此凄惨。
大陆快运。雷蒙十点半时看见她在售票窗口,她在那儿等不了多久。他用生命担保,
她因为害怕他,所以不会在那儿待很久,一定会找一辆在上午十一点到下午一点之间出
站的汽车离开。她很可能以某个大城市为目标,消失在其中。
“你不能这么做。”丹尼尔斯说。他看到德国牧羊狗腾空跳了起来,用雪白的长牙
齿去够那只飞盘。不,她不能这么做。她一定会以为自己办得到,其实她完全弄错了。
他周末就开始着手调查这件事,主要通过打电话来解决问题。他只能这么做,因为公司
商店里有好多事需要处理。他即将遭遇一次惨重的失败,这纯粹是他个人的失败。不过
没关系。他准备尽快把全部注意力转移到罗丝身上,不久她会后悔她所做的一切的。她
会后悔一辈子。这样的一段人生将会是既短暂又极其——
“极其充实。”他大声地说,一点儿不错,正是这个词。
他站起身,轻快地穿过马路,向对面的警察局走去,对长凳上那位低着头,双手交
叉放在两腿之间,仍然处于昏迷之中的年轻人看都没有再看一眼。在二级探员诺曼·丹
尼尔斯的心里,雷蒙早已不存在了。丹尼尔斯正在考虑有关他妻子的一切事情,他们需
要谈到的所有内容。一旦他抓住了她,他们得谈谈。他得跟这个承诺说要爱。要尊重、
要顺从,最终却把她丈夫的信用卡放进自己皮包中的妻子把这一切都谈开,谈谈该怎么
处置她。
他们要挨得紧紧地谈一谈。
9
她正在铺另外一张床。这一次不会有任何麻烦。这完全是另一个城市、另一个房间
里的另一张床,而且,这是一张她从来没有睡过。也永远不会睡在上面的床。自从她离
开800英里以外的那套房间至今已经过去了一个月,事情正在逐渐变得好起来。她十分
确定,连对她最不利的背部的伤痛也已经好得多了。说实话,尽管肾脏的剧烈疼痛仍使
她不愉快,但是她今天已经打扫了十八套客房。当她刚来白石旅馆时,打扫十套客房就
要晕倒,打扫十四套客房就得请波尔帮忙。罗西发现,在短短四个星期里,尤其是在肾
脏和胃部没有遭到痛打的这四个星期里。一个人的精神和外观会发生很大的变化。
她不知道还有什么比这更好。
她站在门口,脑袋伸出门外,往走廊两侧看了看。走廊里除了几只客房服务专用的
早餐托盘、波尔停放在走廊尽头的那辆手推车以及她自己停放在624房间门外的手推车
以外,什么也看不到。
罗西将手推车上那一摞新鲜干净的衣服抬起一角,底下露出了一根香蕉。她拿起香
蕉,走到624房间窗口,那里有一把堆满东西的椅子,她坐下来开始慢慢地剥皮。在五
月中旬这个下着小雨的宁静的下午,她坐在窗前吃着香蕉,惬意地欣赏着湖面的景色。
窗外的湖水像镜子般闪闪发光。她的心头充满了一种巨大而深厚的感情,那是一种感激
之情。至少到目前为止她的生活还不是很完美,但比起她四月中旬初次来到姐妹之家那
天,站在门廊里看着内部通话器和密码锁时所想象的未来生活画面要好得多。在那一刻
里,她对未来的想象只有黑暗和苦难。她的肾脏和脚上都有伤。她知道自己并不想在白
石旅馆当一辈子房间服务员,但是……香蕉的味道真不错,椅子坐上去也极其舒服。这
种时候她真不情愿拿这份工作跟任何人交换。在离开诺曼的这几个星期里,罗西变得对
任何一种小小的欢乐都极为敏感,例如临睡前阅读半个小时的书报杂志,洗餐具时和同
事们聊聊电影和电视节目,或者干活时休息五分钟,坐下来吃根香蕉等等。
知道下一步会发生些什么事也会有无比奇妙的感觉,总之再也不会有突发的痛苦事
件了。例如,当打扫到只剩下最后两间客房时,她就和波尔一同乘服务员电梯下楼,从
后门走出旅馆,来到大街上。她已经能够很容易地辨认带有橘黄色、红色和蓝色线条的
市内公共汽车。在去汽车站的路上,她们会突然决定去热茶餐馆喝一杯咖啡。这虽然是
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情,但是它们能给人带来淳朴的欢乐。世界应该是美好的。她猜想
自己小时候一定感受过这些美好的事物,只是长大以后忘记罢了。现在她要重新学习,
这种课程多么美好!她并不指望得到她想要的一切,现在她所拥有的已经足够了……而
且,她并不知道将来还会有什么样的事情发生。只有等她离开姐妹之家才能知道。她有
一种感觉,她一定会找一个房间,搬出去自己住。
一个身影从敞开的旅馆门廊里掠过,她还没有来得及考虑把剩下的半根香蕉藏在哪
里,波尔已经伸进了脑袋。“宝贝儿,不许偷看!”罗西跳了起来,咯咯地笑。
“波尔,别再这样了!我简直要犯心脏病了。”
“啊哦,别人不会因为你坐在那儿吃香蕉就解雇你。”波尔说,“你还剩下几间?
只剩下22号和20号了,对吗?”
“对。”
“需要我帮忙吗?”
“哦,不用了……”
“没关系,”波尔说,“真的。咱们俩一起干,顶多十五分钟就能干完。怎么样?”
“可以。”罗西感激地说,“收工以后咱们一起去热茶餐馆,我请客,要两份馅饼
和热咖啡,你觉得怎么样?”
波尔露齿一笑:“最好要点儿奶油巧克力。听我的,没错。”
10
日子过得很快,四个星期的好日子悠哉游哉地过去了。奉献,获取。
那天晚上,当她两只手放在脑袋下面,静静地躺在床上遥望夜空时,听见左侧大约
相隔两三张床的地方有人在低声抽泣。她想,她近来变得快乐起来是因为这里没有诺曼。
然而她感觉到,令她快乐的不仅仅是这一个原因。
不止于此,她想着,闭上了眼睛。到现在为止,我得到的已经太多了。工作、吃饭
和睡觉,这是一种多么淳朴的生活……而且没有诺曼·丹尼尔斯。
她的思绪开始飘浮,知觉渐渐离她而去,卡洛莱·金又开始在她的头脑中唱起了多
个夜晚送她进入梦乡的催眠曲:我是真正的罗西……罗西就是我自己……难道你们不相
信……我不是一个普通人啊……
这时天完全黑下来了,又是一个夜晚降临了。她已经对这种没有噩梦的日子变得越
来越习以为常了。
第三章 天意
1
接下来的那个星期三,下班以后,罗西和波尔·海沃福特乘眼务员电梯到楼下。波
尔脸色煞白,浑身软弱无力。罗西担心地问她怎么了。“我来例假了,肚子疼得要命。”
“你想休息一下,喝杯热咖啡吗?”
波尔想了想,然后摇摇头。“你自己去吧,现在我得回到姐妹之家,趁大家回来之
前找个安静的地方睡一会儿,要是能睡上一两个小时,或许还能恢复体力。”
“我跟你一起去。”电梯门开了,两人一起走了出来。
波尔摇摇头。“不,你用不着跟我去。”她勉强露出一丝笑容,“我自己能对付。
你是个成年人,不至于一个人喝不了咖啡吧。运气好的话,还能遇着个有趣的人呢。”
罗西叹了口气。波尔所谓有趣的人通常指那种穿一件体恤衫,身上露出像地形图般
的肌肉块的那一类男人。而罗西一生都不想再见到这种男人。
而且,她还是个已婚的女人。
走到街上,她低头看着订婚钻戒。这是她丈夫给过她的最贵重的东西。但她从来没
有感到它真正属于过自己,如果愿意,她甚至可以毫无顾忌地将它扔掉。
尽管波尔竭力争辩说自己一个人没问题,罗西还是跟她一起来到了离白石旅馆最近
的汽车站。她真不希望看到波尔现在这副样子,她面无血色,眼睛下面有青黑色的淤斑,
嘴角露出痛苦的皱纹。她扶波尔上了汽车,祝她平安到家。这时候波尔是不会对咖啡和
馅饼有兴趣的。
她站在马路边向坐在窗口的波尔摆了摆手。车开了,波尔也对她挥手告别。罗西默
默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然后顺着波利瓦德大街向热茶餐馆方向走去。她的思绪又回到
了刚刚来到这座城市的那一天。只有两种感觉记忆犹新,那就是迷路和恐惧。在她朦胧
的记忆中出现了两个身影,一个是拐弯时遇到的那位孕妇,另一个是站在维尼酒吧门前
举着酒瓶朝她乱嚷嚷的男人。
嗨宝贝儿嗨宝贝儿……
他向她喊个不停。这些回忆有一会儿工夫完全控制了她的头脑,甚至连走过了热茶
餐馆都没有觉察到。她无精打采,眼睛里充满了空虚和沮丧,仍在不停地回忆着维尼酒
吧门廊里那个深红色胡子的家伙,当他站在那里乱喊一气时,身上的每一块肌肉都在抖
动,他的一举一动都使她想起了诺曼,当时真把她吓坏了。
有人抓住了罗西的手臂,她吃了一惊,差点儿尖叫起来。她看了看周围,以为会看
见诺曼,或者维尼酒吧的深红色胡子。她身边站着一位穿着保守的年轻人。“对不起,
吓了你一跳吧?”他说,“刚才那辆车差点撞了你。”
她回头看了看,发现自己正站在全城最繁忙的一个交通枢纽之一——希琴斯路和水
塔大道的交叉路口,已经走过热茶餐馆三四个街区了。车辆川流不息,形成了一条金属
的河流。她突然意识到身边这位年轻人救了她一命。
“谢谢……真是太感谢了。”
“没关系。”他说。人行横道的白色标志灯在水塔大道旁紧靠路边的某个地方闪亮
着。年轻人最后好奇地看了她一眼,离开路边,向人行横道走去,很快便消失在其他的
行人之中。
罗西呆呆地站在那里,有点摸不着头脑,但是她感到了一种从噩梦中惊醒过来的轻
松。她想,我真的做过噩梦,而且早已醒来了,可是噩梦其实并没有真正离开我,但愿
刚才的片段只是个回忆。她低下头,发现自己很像五星期以前满世界寻找杜汉大街时一
样,双手紧紧握着那只皮包。她转过身,拿掉挂在肩头的皮包,努力辨认自己在这里留
下的足迹。
水塔大道是通向市中心那些时髦而繁华的商业区的交通要道,罗西从这里往前走,
来到一处有许多小店的地方,它们大多肮脏破落,十分不景气。一家旧货商店的橱窗里
贴着免税商品的广告,一个挂着五元店广告和打折招牌的橱窗里摆满了墨西哥城和马尼
拉制造的芭比娃娃,另有一个名叫摩托车妈妈的皮货店,以及其他五花八门的小店。罗
西对街道两旁琳琅满目的商品惊叹不已,她恋恋不舍地离开,往街对面走去。她走到离
热茶餐馆半个街区远时,决定还是忘掉咖啡和馅饼,直接乘车回姐妹之家。今天这一整
天的经历已经够多了。
路口有一个商店,橱窗里的广告牌上写着:抵押、租赁、珠宝鉴定及经营,最后一
项业务吸引了罗西的注意力。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订婚戒指,想起婚后不久诺曼曾经说过:
罗丝,如果你要戴它上街,就把镶钻石的一面戴到靠手心的一侧。那可是个大钻戒,对
于你这样的小女孩来说,它显得过于大了。
他经常这么教导她。她曾问过他这只钻戒值多少钱,他摇摇头,宽容地笑着回答说:
为了你的安全起见,最好还是别知道得太多。那表情好像在回答一位想知道天为什么是
蓝的,北极为什么有雪的孩子。他曾经对她说:你想知道我究竟打算买普通戒指还是钻
戒,好吧,没有关系,就让我来告诉你吧,我决定买一只钻戒。因为我爱你,罗丝。
现在她站在路口,仍然清楚地记得当时的感觉——那是一种恐惧的感觉,因为你无
法不对一个如此挥霍地在钻戒与汽车之间选择了钻戒的男人感到恐惧,同时还有点儿喘
不过气来,甚至于产生了一种性刺激的感觉。这的确很浪漫,他居然为她买了这么大的
一只钻戒。拿这样一只大得足以炫耀的钻戒上街会很不安全。
也许他真的爱我……但那已经是十四年前的事情了,他所爱的那个女孩曾经有过明
亮的眼睛,丰满的胸部,扁平的小腹,还有两条修长而肌肉发达的大腿。当年那女孩的
肾脏还没有发生过任何问题,也没有失去过一个孩子。
罗西所处的路口离那间有着明亮的广告牌的橱窗很近。她又低头看了看订婚钻戒。
她等待着,想知道它会在她身上产生一种怎样的感情:是恐怖的回忆还是罗曼蒂克。结
果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她转身便往租赁商店的大门走去。总有一天她会离开姐妹之家
的,假如租赁商店能出一笔合理的价钱,她就用这笔钱付清自己的食宿费用,也许还能
剩余几百美元。
她想,哦,我卖掉它也许仅仅是为了摆脱它,不希望他的任何一样东西再出现在我
的视线中。
商店门口的牌子上面写着:自由之城抵押与租赁专营店。她突然有了一种奇怪的想
法,她曾经听说过这个城市的一些绰号,它们全都与湖水和气候有关。她清理了一下思
绪,推开门走了进去。
2
她猜想商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