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孔,他的视线通过这个孔看出去一切都是黑暗的;明亮的月光看上去变成了阴暗的。
“把它拿走!”他朝她咆哮着,“把它拿走,你这个婊子,你能办到,对吗?我知
道你能!别他妈的骗我了,你竟敢欺骗我!”
他踉踉跄跄地走完最后几步路,来到她跪着的地方,抓住她的肩膀。那件古典式短
裙惟一的一条肩带移到了旁边,他从衣服下面看到的东西使他惊恐得几乎要窒息,她的
皮肤像掉到地上腐烂成泥土的水果一样黝黑。
“公牛已经从迷宫里出来了。”罗丝说,她优雅而轻盈地站起身,他从来没有见过
她这样的姿态。“所以现在艾林尼斯要死了。书上就是这么写的,事情将会这样。”
“这里惟一会死的人——”他开始说,他只说到这里。她转过了身,当苍白的月光
照着她时,诺曼尖叫了起来。他一点没有意识到自己朝地面开了两枪,打在两只脚之间,
然后扔掉了手枪。他的手在头上拍着,一瘸一拐地继续尖叫着向后退去,双腿不听使唤
了。她也尖叫着回答了他的喊声。
她胸前隆起的部位密密麻麻地布满了腐败物质,脖子上是被勒死的人才会有的淤血
般的紫黑色,皮肤的几处裂痕向外分泌粘稠的黄色脓汁。这些相当严重的晚期疾病症状
并不是使他尖叫和咆哮的原因。
她的脸使他这样做。
那是一张长着狂怒的狐狸眼睛的蝙蝠脸,同时又是一张只有在落满灰尘的旧书插图
中才能看到的有着超凡美貌的女神的面孔,像长满杂草的空地上长出的一朵珍奇花朵。
这是他的小罗丝的面孔。她的头总是稍微抬起一些,眼睛里带着一丝羞怯的渴望,嘴角
刻着些许的愁闷,就像危险的池塘里盛开着百合花一样,这些不同的容貌同时浮现在她
的面孔上,转眼又不见了。诺曼看到的是下面的一些东西:那是一只蜘蛛的脸,它由于
饥饿和疯狂的智慧而扭曲着,大张的嘴巴长着一排上面沾满几百只死的和快要死的甲壳
虫的胡须,形成一种令人反感的阴影。
它的眼睛像严重充血的鸡蛋,带着罗丝·麦德式的玫瑰红血丝在眼眶中游移着,像
两团活动的黑泥。
“再走近一些,诺曼。”蜘蛛脸在月光下对他耳语着。在他的心灵完全破碎之前,
诺曼看到她那塞满臭虫的嘴巴正在试图发笑。
有更多条胳膊从没有袖子的衣眼里面或底下伸了出来,它们根本就不是什么胳膊,
他大喊大叫着,一共喊叫了三次,希望借以忘掉自己所看见的一切,但是他什么也没有
忘掉。
“走近些,”她低声哼唱着,那些不是胳膊的东西伸了出来,嘴巴在打瞌睡,“我
想跟你谈谈。”在不是胳膊的那些东西的尽头长着爪子,短而粗的硬毛显得污秽不堪。
爪子扒在他的手腕上、腿上、两腿之间的鼓包上。有一只多情地伸进他的嘴里,短粗的
硬毛在面颊里和牙齿上刷洗着。它抓住了他的舌头,把它拽了出来,在他闪闪发光的眼
睛注视之下,胜利地拍了拍。“我想跟你谈一谈,我想跟你挨得……紧紧地……谈一
谈!”
他最后一次用尽全身力气疯狂地拉了一把,结果撞进罗丝·麦德饥饿的怀抱之中。
这会儿诺曼才终于明白了,他在这里纯粹是个挨打者。
12
罗西躺在台阶上,闭上了眼睛,双手交叉在头顶,倾听着他撕心裂肺的咆哮。她努
力使自己不要想象那里发生了什么事情,还试着记起这是诺曼的喊叫声,是那个用可怕
的铅笔扎她的诺曼,那个挥舞棒球杆的诺曼,用牙齿咬人的诺曼。
这些事情都被恐惧的叫声淹没了,诺曼发出极度痛苦的尖叫声,当罗丝·麦德……
……当她对他做了她正在做的事情以后。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叫声停止了。
罗西躺在原来的地方,双手慢慢地伸开,眼睛仍旧紧闭,并急促地呼吸着,如果不
是听见一个女人用甜蜜而疯狂的声音召唤她,她有可能一睡就是几个小时。
“起来,小罗西!起来好好地庆祝一下!公牛死了!”
罗西慢腾腾地先用麻木僵硬的双腿跪在地上,然后站了起来。她试着走了几步才逐
渐站稳。她不想看见,但是两只眼睛好像自己有生命似的,远远地向林中空地望去,呼
吸在喉咙里停止了。
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放心了。罗丝·麦德仍旧跪在地上,背着脸。地上躺着的黑
影初看上去像是一堆破布,黑影中忽然飞出一颗海星般的闪亮物,直奔月光而去。开始
是一只手,然后罗西看到了他的整个身体。就像一个大脑突然开窍、配合心理医生做墨
迹测试的人一样,她终于明白过来,那是诺曼。他被弄断了四肢,他的眼睛从眼眶中膨
胀出来,露出极度恐惧的表情,但这绝对是诺曼,毫无疑问。
罗丝·麦德在罗西的注视下站起来,从一棵低垂的树枝上摘下一颗果实,用手使劲
攥着它——那是一只真正的人类的手,皮肤下面显出非常可爱的黑色斑点。第一滴果汁
从她攥紧的拳头中挤了出来,接着水果裂开了口,露出黑红色的、湿润的果肉。她从厚
实的果肉中拿出十几粒种子,把它们播种到诺曼破损的肉体中。她把最后一粒种在他睁
着的眼睛里面。罗西听见噗嗤一声爆裂的声音,好像有人踩到了熟透的葡萄上。
“你在干什么?”罗西问道。她没有说出:请别转身,站在那里告诉我就行!
“我在播种他。”然后她做了一件事让罗西觉得自己走进了“理查德·莱辛”的小
说中:她弯下腰,在尸体的嘴上吻了一下,最后用胳膊把他抱了起来,站起身,往通向
地面的白色大理石台阶走去。罗西掉转头,感觉到心脏在剧烈地跳动,快要从喉咙眼里
跳出来了。
“做个甜蜜的梦,你这杂种。”罗丝·麦德说着,把诺曼的尸体投入刻有迷宫字样
的石碑下的黑暗之中。
那里,她种下的种子也许会发芽成长。
13
“从哪里来回到哪里去。”罗丝·麦德说。她站在台阶旁边;罗西站在林中空地的
路口处,远远地背过身去。她甚至连看都不想看罗丝一眼,她发现她不能完全相信自己
的眼睛。“回去,找到杜卡丝和你的男人。她有东西给你,我还有许多话想对你说……
不过只说一点,说完后一切就该结束了。你完全可以放心了,我想。”
“他死了吗?”罗西目不转睛地盯住月光下的小路,问道,“真的死了?”
“我猜想将来你会在梦中看见他。”罗丝.麦德打消了她的顾虑,“但这又有什么
关系?坏的梦境远远胜过坏的现实,这是一个简单的真理。”
“是的。我想多数人都忽略了这么简单的问题。”
“你现在走吧。我会找你的。罗西,还有——”
“什么?”
“别忘了那棵树。”
“树?我不知道——”
“这个我知道。但是你将会知道的。记着那棵树。现在走吧。”
罗西走了。她连头都没有回一下。
第十章 真实的罗西
1
比尔和女黑人——她名叫杜卡丝,而不是温迪——已经来到神庙后面的小路上。罗
西的衣眼不见了,这并没有引起她的注意。她艰难地在那座建筑周围跋涉着。她抬起头,
看见他们站在山上的轻便马车旁,便开始向他们走去。
比尔迎着她走来。他那苍白而不知所措的脸上露出关切的表情。
“罗西,你还好吧?”
“我很好。”她把脸靠在了他胸前。当他用胳膊搂住她时,她真想知道,人类对于
拥抱究竟了解多少——它到底有多美好,一个人怎么能够一连几个小时地想要拥抱另一
个人。她猜想大多数人并不了解。也许只有在失去了大量的机会以后,才能完全理解它
的意义。
他们向杜卡丝走去,她正站在小马驹身旁,抚摩它的长着白色斑纹的鼻子。小马驹
抬起头来,困倦地看着罗西。
“哪里能找着……”罗西刚说到这里便停了下来。卡洛琳,她差点儿说:哪里能找
着卡洛琳。“婴儿在哪儿?”然后她又大胆地说,“我们的婴儿在哪里?”
杜卡丝微笑了。“很安全。她在一个安全的地方,别为她发愁,罗西小姐。你的衣
服在马车后的车厢里。如果愿意的话,到那儿去换一下衣服,我打赌,你一定很想脱掉
身上那玩意儿。”
“这赌注你赢了。”罗西说着,往马车后边走去。当那玩意儿从身上扒掉以后,她
浑身有说不出的轻松。她拉上牛仔裤的拉链时,想起罗丝·麦德告诉她的话。“你的女
主人说你有东西给我。”
“哦!”杜卡丝听上去吃了一惊,“哦,天!如果我忘了那件事,她会剥我的皮。”
罗西拿起宽松的外套往身上穿的时候,杜卡丝拿出一样东西递给她。罗西接过来,
好奇地举着,翻来覆去地看了又看,那是一只小巧玲戏的陶瓷瓶,比一滴眼泪大不了多
少。一片小小的软木塞封住了瓶口。
杜卡丝的眼睛往四面看着。比尔离开了一段距离,山下神庙的废墟好像在梦境中一
样。她似乎很满意地回过头来,对罗西低声地、但是强调地说:“一滴。是给他的,等
回去后再给。”
罗西点了点头,好像她完全明白杜卡丝在说些什么。这样更简单一些。她有许多问
题要问,或者说应该问,但是她的心灵太疲倦了,无法构思这些问题。
“我后悔给你的太多了。他以后也许还会需要。但是小心点,姑娘,这是危险物
品!”
好像这个世界中的一切都是不安全的,罗西想。
“现在就把它藏起来。”杜卡丝看着罗西把纤巧的小瓶子塞进牛仔裤的表袋里面,
“你千万要对他保密。”她朝比尔的方向摆了摆头,然后又回过头来看着罗西,黑色的
面孔坚定而又冷酷。黑暗中有时看不到她眼眶里面的眼珠,使她看上去就像希腊神像一
样。“你也知道为什么,是吗?”
“是的,”罗西说,“这是女人之间的秘密。”
杜卡丝点了点头:“说得对,就是这么回事。”
“女人之间的秘密。”罗西重复了一遍,她在心里听见罗丝·麦德在说:记住那棵
树。
她闭上了眼睛。
2
他们三个人坐在山顶,不知过了多久。比尔和罗西互相用手搂着对方的腰,杜卡丝
和他们保持了一段距离,坐在小马驹的附近。小马驹仍然显出一副十分困倦的样子。它
不时地抬起头看看女黑人,好像觉得很好奇,为什么在这个不平凡的时刻仍然有这么多
人坐在这里,但是杜卡丝并没有在意,她用胳膊搭在膝盖上,扬着头坐在那里,愁闷地
看着很晚才升起的月亮。罗西觉得她像那种女人,她计算自己这一生中所做的选择,其
中有一多半是错误的……错误太多了。比尔好几次想张口说话,罗西鼓励地看着他,但
是每次他都咽了回去,一句也没有说出来。
当月亮意外地被神庙左侧的大树挡住时,小马驹又一次抬起了头,这一次它发出了
一声低沉而兴奋的嘶鸣。罗西看见罗丝·麦德正在从山下走来。她结实匀称的大腿在暗
淡无光的月色下闪闪发光,她的发辫来回摇晃,像老祖父的旧挂表一样不停地做钟摆运
动。
杜卡丝满意地微笑了,她站了起来。罗西感到一种领悟和预感的复杂混合体。她一
只手放在比尔的胳膊上,认真地看着他。“别看她。”她说。
“对,别看她。”杜卡丝同意地说,“也别问任何问题,比尔,即使她主动要求也
别问。”
他不确定地将目光从杜卡丝移到罗西身上,然后又回到杜卡丝身上。“为什么不能?
她到底是谁?五月的皇后吗?”
“她想当什么皇后就能当什么皇后,”杜卡丝说,“你最好记住这一点。不要看她,
也不要做任何引起她生气的事情。没有时间了,我只能说这些。把手放到裤兜里,年轻
人,然后用眼睛看着裤兜,视线不要离开那里。”
“但是——”
“如果看见了她,你就会发疯。”罗西简单地说。杜卡丝对她点了点头。
“这是一个梦,对吗?”比尔问道,“我的意思是说……我没有死吧?因为如果这
是来世,我认为没关系。”他看着正在走过来的女人,打了个哆嗦,“太吵闹了,尖叫
声太多了。”
“这是一个梦。”罗西同意了他的说法。罗丝·麦德已经很近了,一个苗条的身影
穿过细细的光线和阴影正在走来。阴影将她危险的面容变成了猫或狐狸的面具。“这是
个梦,所以你必须完全按照我们说的去做。”
“按照罗西和杜卡丝说的,而不是西蒙说的。”
“对。杜卡丝说,把你的手放在裤兜里,然后看着裤兜,直到我们告诉你可以结束
时为止。”
“可以吗?”他问道,顽皮地对她做了一个内情尽知的鬼脸,她认为这表情其实真
正表露的是困惑不解。
“是的,”罗西绝望地说,“是的,可以了,以上帝的名义,把你的眼睛从她身上
移开!”
他把手合在一起,服从地低下了眼睛。
现在罗西能够听见逐渐走近的脚步声,青草扫在皮肤上发出的唰唰声。她自己也低
下了眼睛。过了一会儿,她看见像月亮般洁白的一双腿在她面前停下来。然后是一阵长
久的宁静。它被远处几只失眠的鸟叫声打破了。罗西抬起眼皮往右边看了看,看见比尔
绝对安静地坐在她的身边看着自己合在一起的双手,其模样酷似一位刻苦勤奋的佛教禅
宗学生,在晨课中被安排坐在了师傅身旁。
终于,她羞怯地低着头对她说:“杜卡丝给了我一些你想让我得到的东西。我放在
了裤兜里面。”
“好的,”甜润而沙哑的声音回答她说,“很好,真实的罗西。”一只斑驳陆离的
手伸到罗西眼皮底下,把一样东西放在了她腿上,它在惨白的月光下隐约闪烁着金光。
“这是给你的,”罗丝·麦德说道。“一件礼物,如果你喜欢的话,你可以用它。”
罗西从腿上拿起了那样东西,好奇地看着。那东西上面刻着:服务、忠诚、公众利
益几个字,排成三角形围绕着钻石,组成了一个黑曜岩的指环。钻石好像一只邪恶的眼
睛,反射着血红色的亮光。
周围仍然一片沉寂。它有一种预期的效果。她想让我感谢她吗?罗西很想知道这一
点。她不会这么做的,但是她会告诉她自己真实的感觉。“他死了,我真高兴。”她轻
轻地、不带任何重音地说。“总算可以松口气了。”
“你当然很高兴,当然可以松口气。现在你可以走了,回到真实的罗西的世界中去,
和这个动物一起。据我判断,他是个好动物。”她在暗示着什么,罗西不敢相信这是一
种色欲。“好蹄筋,好里脊。”停了一下,然后用一只斑驳的手抚摩着比尔满头可爱的
乱发。他在她的注视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但并没有抬起头来。“一只好兽类,你要是
保护好他,他就会保护你。”
罗西抬起了头。她非常害怕看到眼前的情景,但她仍克制不住自己。“请你不要再
叫他兽类了,”她的声音因为愤怒而有些发抖,“把你那只有病的手拿开。”
她看到杜卡丝恐惧地畏缩一旁,她只是从眼角看见了她。她大部分注意力集中在罗
丝·麦德身上。她还能期望从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