式惩罚的一年,又是她的胎儿流产的一年。每年她都要遭受三四次殴打——这种事已经
发生过十几次了。那年八月,她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在诺曼的护理下住进了医院。当
时她一直在吐血,诺曼指望她会逐渐痊愈,因此拖了三天才送她去医院。当病情开始恶
化时,他告诉她该怎么跟别人说(他总是告诉她该怎么说),之后才送她去了圣玛丽医
院。她的得救还要归功于急救部门:他们把她流产的事报告了市长。后来医生发现,她
身上有一根断裂的肋骨戳进了肺部。从楼梯上滚下来的故事在短短三个月里被重复了两
遍。她万万没想到,观察了诊断及治疗全过程的实习医生居然也会相信诺曼编出的这套
谎话。他们治好了她身上的创伤,就送她回家了。没人向她提出过任何令人难堪的问题。
诺曼认为自己运气还不错,提醒自己今后须格外当心。
深夜,当她躺在床上时,幻觉便像流星般在脑子里闪过,大多数时候出现在眼前的
是她丈夫的那只拳头,在他戴着的镂金雕花的警校指环上和指关节上,到处浸满了殷红
的血迹。直到天亮她才终于看清楚指环上面刻着的几个字是:服务,忠诚,公众利益。
它们就刻在她的胸前,这使她联想起印在烤肉和牛排上的蓝色联邦印章。
每当这种幻觉出现时,她便浑身软弱无力,有一种向下坠落的感觉,紧接着便看见
他的拳头在她眼前晃动。最后由于身体的剧烈颤抖,她才彻底清醒过来,当发现自己躺
在他的身边时,便又哆嗦起来,暗暗地希望他千万别醒,如果他发现是她在噩梦中吵醒
了他,他会让她饱尝一顿拳头的滋味。
她从十八岁起便步入了地狱之门,直到三十二岁生日之后的第二个月,她才从迷茫
中清醒,这时人生已经走完了一半。使她清醒的,是一滴骰子般大小的血迹。
2
她是在整理床铺的时候在床罩上发现它的,显然是在她的这半边。当床整理好以后,
血迹暴露在靠近枕头的位置上。事实上她可以将枕头往左边挪一点,正好盖住血迹。由
于血迹早已晾干,它变成了十分难看的紫褐色。她觉得这个办法非常简单,便开始行动
起来。她无法另外更换一条,因为没有多余的白色床罩可以替换,如果换一条印花床罩,
她就必须再找一条同样花色的印花床单铺在下面,否则就会给自己招来麻烦。
她似乎听见他在说,你瞧,这该死的床究竟是怎么铺的,你为什么在白色床单上面
铺了一条印花床罩。我的天,你居然懒到了这种地步。过来,我想挨得紧紧地跟你谈一
谈。
她站在床边,沐浴着一片春光。这个被他称为“懒婆娘”的女人,每天像只陀螺似
的不停地打扫房间,绞尽脑汁地安排着一日三餐。她站在那儿,有气无力地看着床罩上
的血迹,像是得了某种智力障碍症似的,脸上毫无表情。我以为我那该死的鼻血昨天已
经止住了。她自言自语道。我敢肯定昨天确实已经不流了。
他很少打她的脸。他并不愚蠢。无论是在当警察的时候,还是成为职业探员以后,
他都逮捕过许多专门往人脸上打的醉鬼。如果你总是往太太的脸上打,紧接着编出的一
些关于半夜三更踏空楼梯、一头撞到浴室门上,或一脚踩上后院钉齿耙之类的系列故事
就不能自圆其说了。人们会发现有问题,他们会说你的闲话,即使你的太太保持沉默,
最终也会使你陷入困境。因为各扫门前雪的时代已经结束了。
然而这还不能算是最坏的情况。他有极其暴躁的脾气,有时被他疏忽大意了。例如
昨晚就是如此。当她端来第二杯冰茶时,不小心洒在他手上一滴。她的鼻子突然间像只
爆裂的水管般噗地一声喷出了鲜血。当时他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究竟对她干了些什么。
当鼻血顺着她的嘴唇和下巴流淌时,他露出了厌恶的表情,又立刻焦虑不安起来,心中
盘算着:万一她的鼻子真的破了怎么办?可能又需要进医院。她以为真正的打击又一次
降临了,她又要系上那条围裙,坐在屋角里颤抖和哭泣,然后在呕吐之前调整好自己的
呼吸。她总是系着那条围裙,让自己吐在里面。在这间房间里她是绝对不能哭出声来的。
她始终能够控制住自己不要吐到地板上,只要她还想保住性命就得格外地小心。
他那种久经磨练的自我保护意识回到了身上。他递给她一条冰袋,让她走进了起居
室里。她躺在沙发上,将冰袋搭在两只眼泪汪汪的眼睛之间。他说,如果你想尽快止血,
又不希望鼻子肿得鼓鼓囊囊的,就得多敷一会儿。他最担心的就是浮肿。明天她要去市
场购物,墨镜只能遮住发黑的眼圈,而挡不住浮肿的鼻子。做完这些,他便继续开始吃
他那被打断的晚餐——焙小甜饼和新鲜的烤土豆。
早上,她往镜子里看了一眼,发现肿得不算很厉害。他对她进行了仔细的检查,确
认没有问题之后,才喝完咖啡上班去了。其实她只用冰袋冷敷了十五分钟血就被止住了。
但是很有可能昨天深夜在她睡着以后某个时候,鼻子里面偶尔流出了一滴鼻血,留下了
今天这个可怕的痕迹。要想不被他发现,她就必须忍住背部的伤痛,把床上被褥重新整
理一遍。近日来她的背总是疼痛难忍,即使是轻微的活动都会有感觉。背部是他最喜欢
用来发泄怒火的部位之一。他不会往她的脸上殴打,而背部才是一块最适宜于教训人的
安全区域。他要是想让她闭嘴,最好的办法莫过于此。十四年来,诺曼曾经多次凶狠地
殴打她的背部,结果打坏了她的肾脏,她越来越频繁地出现了尿血现象。不过这事已经
不再令她吃惊和担心了,因为它只不过是婚姻导致的无数不愉快之一,而其他女性的境
遇很可能比她还要糟糕。这所城市每天都有成千上万这类事件在发生着,直到今天仍然
如此。
她看着血迹,一股无名怒火在胸中燃烧,感觉有些异样,她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她并不知道人们一旦突然从噩梦中觉醒就会有这种感觉。
她的床边有一只弯木做的摇椅,她经常毫无来由地认为那只摇椅像她一样已经十分
疲倦了。她背对着摇椅,目光始终无法从床罩上的那滴血迹处移开。接着,她在摇椅上
躺了大约五分钟。听见房子里有说话声,她吃惊地跳了起来,没有意识到那是她自己的
声音。
假如这件事不尽快解决,他会杀了我的。
回答虽然隐藏在头脑里,但它是那样地不确定,比起大声地说出口来更加令人害怕。
或许他不想杀我。考虑一下这种可能性吧,万一他不想杀我呢?
3
她还没来得及考虑。她常常在想,他迟早会殴打她,而且往她的要害之处打。尽管
她一次也没有大声地说出来过,至少到今天为止还没有。
她感到肌肉和关节上发出的嗡嗡声越来越大了。她经常将双手放在衣兜里,坐在摇
椅上,目光穿过卧室的门,看着浴室镜子里面映射出自己的形象。今天早上她却在摇椅
上摇晃了起来。她只想摇晃。她关节和肌肉里的嗡嗡声逼着她这样做。她最不想做的事
便是照镜子,也不想关心鼻子到底肿到了什么程度。
过来,宝贝儿,我想挨近点儿跟你谈谈。
十四年,一百六十八个月的老生常谈了。由于她在新婚之夜好地一声关上了房门,
一切灾难便由此开始。他使劲儿揪她的头发,咬她的肩膀,还用网球拍对她干了最可怕
的事情,造成一次流产和肺部擦伤。衣眼下面掩盖着许多旧日的伤痕,大多数是被咬伤
的痕迹。诺曼非常喜欢用牙咬人。开始她安慰自己说,那是一种示爱的方式。真奇怪,
她曾经有过那样的青春岁月。她想,人都是从年轻过来的。
过来,宝贝儿,我想挨近点儿跟你谈谈。
突然,她开始能分辨那嗡嗡声了。它已经传遍了全身。她感到愤怒,继而疯狂。意
识到这种变化真是奇妙无比。
滚出去,她内心深处的那一部分突然说道。马上给我滚开,立刻就滚。别在这里磨
蹭,快点儿离我远远的。
“真可笑。”她说着,加快了摇摆的速度。床单上的血迹使她的眼睛往外冒火。它
从摇椅的角度看上去很像感叹号下面的小圆点儿。“真可笑。我还能到哪儿去呢?”
去任何一个再也看不到他的地方。可是你必须抢先一步,立即行动起来。
抢先在什么事之前?
很简单,在又一次睡着之前。
她突然意识到她十分欣赏这个想法,但是她的心灵深处习惯于受虐待的那部分发出
了令人吃惊的喧嚣声。真的离开她十四年生活于其间、可以随心所欲的这个家,离开那
位尽管脾气不好、爱挥舞拳头,但是毕竟供养了她十四年的丈夫吗?她感到这想法太离
谱了。必须立刻忘掉它。
她差点儿就这么做了。要不是因为床单上的一滴血迹,她几乎就忘掉了心灵深处的
这个想法。那滴深红色的血迹。
别往那儿看!她心灵中的另一部分神经质地大喊起来。看在基督的份上,别那么想,
那样做会招来祸端的!
但她无力将目光移开。她的眼睛仍死死地盯住那滴血迹,身体在摇椅上摆动得更快
了。她脚上的低(革幼)运动鞋在地面上敲打出很快的节奏。现在那种嗡嗡的声音仍然不
停地在她的脑子里回响,它摇撼着她的神经,激怒着她的心灵。她仍在考虑着十四年这
个话题。十四年来,有多少次挨得紧紧地跟他谈一谈。流产。网球拍。三颗打落的牙齿,
其中一颗被自己吞到了肚子里。打断的肋骨。耳光。拧或掐。当然,还有牙齿咬。其虐
待方式多得不计其数——
且慢,既然你不打算去任何地方,你这样永无休止地想下去又会起什么作用呢?即
使打算逃走,他也会紧紧跟随在你的身后,把你捉拿回来。他当然能找到你,他的职业
是警察,追踪是他借以谋生的手段,也是他最拿手的工作。
“十四年了。”她喃喃低语道。现在她要考虑的不是过去的十四年,而是未来的十
四年。因为发自她内心深处的另外一种声音在说,他或许不会杀她。但是,如果在今后
十四年里他不断地跟她“挨近了谈谈”,她会变成什么模样?她会低头吗?她的肾脏会
安然无恙吗?她会不会在一次致命打击之后,变成一个四肢残废、面部僵化、永远没有
表情的人?
她突然站起身,摇椅的椅背因为用力过猛而撞到了墙上。她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
床罩上那块血迹不停地喘息着,过了好一会儿才向起居室走去。
你能去哪里呢?你以为你是什么人?她大脑中理智的那部分高声地喊叫起来,她极
力克制住自己才没有喊出声。直到现在她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了。她从茶几上拿起了
皮包,穿过起居室,向门口走去。房间突然显得特别地大,本来只有几步的距离,现在
变得那样遥远。
总有一天我会这么做的。但是现在即使再往前走一步我也会发疯的。
她觉得这样做并不难。因为她只是在幻觉中想象着自己正在做这件事,她确信自己
不会在此刻离家出走。这一定是在梦中发生的。她曾在新婚之夜因为不慎摔门而惨遭痛
打,自从那一刻起,她的理想早已被埋葬,她对未来不再抱任何幻想。
她的理智又出来多嘴多舌。即使事情发展到了极至,你也不能这副模样就走,至少
也该换上那条显出丰满臀部的牛仔裤,把头发梳理得整齐些。
她犹豫了片刻,还没走到门口就已经后悔了。她这才意识到,所谓理智的声音只是
她为了说服自己留在家里才使出的绝望伎俩。这办法果真聪明。脱掉裙子,换上牛仔裤,
给头发焗上点儿油,再梳理整齐,这些花不了太多的时间,但对于一个处在她现在这种
地位的女人来说,这点时间已经显得太长了。
回去干什么?当然是接着睡觉了。拉上牛仔裤的拉链时,她一定会犹豫起来,梳完
头以后,她甚至在一瞬间会处于神志不清的游离状态。
接着她会回到卧室,去换那条床单。
“不,”她嘟囔着,“我不会那样做。”
当转动门把手的一霎时,她又犹豫了起来。
理性终于恢复了!她的理智在欢欣鼓舞地大喊大叫,似乎还带着一丝失望。感谢上
帝,这女孩恢复了理性!迟做总比不做强!
当她快步走到煤气炉的炉罩旁时,那种欢欣鼓舞的心声立即变成一种无言的恐惧。
那炉子是他两年前安装的。她决意要找的那样东西也许不在这里。一般来说,他总是在
月底才把它留在那里。“因为我并不想冒丢失的危险。”他会这么说。尝试一下也没有
什么关系。她知道密码,只需将电话号码的首位数和末位数交换位置即可。
怎么能没有关系!理智大叫一声。只要你胆敢碰任何一样他的东西,将会有灾难降
临!这事你很清楚!
“无论如何他不会放在那儿的。”她低声地说。然而,它真的在那儿,那张浅绿色
的商业银行信用卡,上面印着他的名字。
你敢用手指碰一下吗?
可是她发现她居然有这个胆量。其实很简单,只需要回忆一下床单上的血迹,勇气
便回到了她的身上。再说,这也是她的信用卡,难道婚礼上的誓言不曾对她意味着什么
吗?
况且这并非仅仅是钱的问题,并不真的如此。这样做只是为了让内心理智的声音从
此安静下来。为了自由而采取这种突然的、出乎意料的行为,与其说是出于选择,不如
说是出于需要。假如她不这么做,她就该回到房间里去,迅速地换掉床单,然后赶在中
午之前再擦一遍楼下的地板。很难相信,她每天早晨从梦中醒来,脑子里想到的第一件
事便是擦地板。
她不顾理智的呼声,从炉罩里抽出信用卡,塞进皮包,快步向大门走去。
不要这样!理智悲哀地说。哦,罗西,难道你不明白,他不仅会伤害你,这一次他
会让你住进医院,甚至会杀了你。
她怎么会不明白。但她没有停住脚步。她低下脑袋,耸着肩膀,好像在迎着风前进。
他很可能对她做那些可怕的事,但他首先必须抓到她。
这一次,她毫不犹豫地转动门把手。她拉开大门,一步跨了出来。这是四月中旬一
个阳光灿烂的日子,树枝上结满了花蕾。她的身影倒映在门厅里,孱弱的嫩草好像用硬
纸板剪出来一样的整齐清新。她停住脚步,深深地吸了一口春天的清爽空气,由于夜里
下过雨,大地变得更加赏心悦目。仅仅几十分钟前她还在那张有着一滴血迹的床罩上睡
觉。
她想,清醒过来的不止我一个人,整个世界都醒了。
当她拉上大门时,一位身穿运动服的男子在人行道上跑过,他向她挥了挥手,她回
答他似地同样挥了一下手。她倾听着内心的声音,希望再听到一阵喧闹声。但那里一片
宁静。或许她的理智已经对她的偷窃行为不知所措,或许这个静谧的四月的清晨抑制了
它的怒火。
“我要走了。这一次我是真的要走了。”她低声说。
她仍站在原地不动,像一只被长期关在笼子里的动物,当它一旦获得了自由,却不
敢相信这一切是真的。她伸出手,摸了摸门的把手,那扇门通向了那个多年来一直囚禁
着她的牢笼。
“一切都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