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想而知,不由发出了声声叹息。
“如果可以,我真希望永远都不要让你知道。”稍作犹豫,阿绣还是慢慢把头靠到了金友章肩上。
隔着柔软凉滑的衣服,肩膀似乎微微悸动了一下,但很快便静定下来。
“这座山的北边有一座明王墓,里面的马明王是本山众鬼之长,大家都要轮流按期前去服役。自从成亲之后,我为了避嫌就始终没有去过。前几日因为夫君要带我返乡,所以才不得不前去辞行。马明王恨我扫了他的面子,命鬼卒用铁杖榜掠了百多下……结果受创太重,一时没能凝回原形……本来只要捱过那一夜也就好了,没想到夫君却偏偏半夜酒醉归来……这都是命……”
蜡烛燃到了尽头,最后的火光轻轻一挣,便在夜风中湮灭了。黑暗中,两个人静静偎倚,谁也没有再说话,只是金友章肩头的衣衫慢慢濡湿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慢慢显现出了远处山峦的轮廓,夜色消褪,晨光的微曦从窗棂透入,应和着山涧潺潺的流水,清脆的鸟鸣声也渐渐响成了一片。
似乎是在心中挣扎良久,金友章才终于开了口:“以后,只要不让我再看见你的……原样,我们还是象以前那样……”
但话还没有说完,金友章的肩头陡然一轻,身边的女子已经转瞬消失了踪影,只剩下那熟悉的温柔语声犹自飘散在空气中:“事已至此,徒留无益,夫君还是自己多加珍重吧……”
冷冷晨风很快就将金友章肩头的那一小块湿痕吹干了,蓬勃的红日从漫天红霞里跃出,新的一天即将开始。
过去、现在、将来……在这广袤的山间,千千万万个岁月都是如此渡过。
只是身边的那一个人,永远不会再回来。
殇子
黯淡的烛光在暗室里轻轻摇晃,偶尔爆出一个小小的灯花,转瞬就消失在了穿堂而过的冷冷夜风之中。
高擎着烛台的,是一个满面焦急的中年人,此刻正祈盼地看着床榻前念念有辞的道装老者,同时轻声呵斥着在旁边低声抽泣的妇人:“别哭!小心挠了法师。”
被丈夫这样一说,妇人才勉强压抑住哭声,然而当她转过头望向床上气息奄奄的孩子时,两行清泪又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虽然阻喝了妻子,男子自己的手却也在微微颤抖,连炽热的烛油滴到手背上都浑然不觉。
成婚后多年无子,直到将近五旬才好不容易盼来的麟儿突发暴病,虽然请了多名医生,却都不肯开方救治,尤其是看他们的表情,只差没说出必死无疑四个字了!这样虽然一向不信鬼神,但在别无他策的情况下,邱万言也只能寄希望于道士建醮禳解了。
一阵寒风飒然吹过,原本黯淡的烛光不但没有被风吹息,反而暴涨数寸,转成了奇异的青绿色,一时间映照得房内的人须眉俱碧,说不出的诡异骇人。
同一刻,道士停下了动作,仿佛有所见闻般侧过头,面上的神情渐渐变得凝重起来。然而不等邱万言发问,道士已长叹一声,先自开了口:“贫道术浅,无力回天,邱先生还是另请高明吧!”
“开……开什么玩笑!” 邱万言一把拽住已经准备转身离去的道士:“您是上方观的当家道人,法术高深,如果连您都束手无策,那我还能去请谁呢?……啊,对了,银钱不是问题……”
但是道士却并似乎没有留步的意思,在邱万言再三求恳,最后涕泪交流几乎要跪倒在地的情形下,他才缓缓开了口:“我的法术所能禳祛的,无非是妖魅厉鬼而已,至于那些夙世冤愆,就只能靠当事人自己化解了……贵公子之病,起因乃是你的亲生父亲在地府痛诉,要求冥官拘取孙儿性命偿冤的缘故,即使是我的法术再高明,也无法替儿子驱除父亲啊……”
一席话说得邱万言目瞪口呆,愣愣地松开了手,瘫倒在地。
邱家本是大户,父亲去世后,留下了万贯家财,由邱万言与兄长二人继承,本来倒也相安无事,不久前兄嫂先后因病离逝,留下了年幼的儿子托他照顾。但当兄长名下产业全数都揽入自家口袋后,邱万言却并没有履行在兄嫂病榻前曾经做出的承诺,胡乱将侄子安顿在乡下废颓的祖屋一角后便不闻不问,仿佛世上再也没有这样一门亲存在。甚至在侄子因为饥寒交迫上门借贷米粮的时候,邱万言还向下人发出了不许放他进门的指令。
只是这种刻薄寡恩的行为竟然会全数报应到自家儿子身上,这可是邱万言事前无论如何也没有料到的!
两天之后,应了那个道人的预言,邱万言的独子死在了家中,而且以后邱妻也再没能生养,一直到年近六十的时候,邱万言才不得不心不甘情不愿地将侄子过继到了自己名下。临终时看着在一旁守候的继子,邱万言不住喃喃自语,不知他是在后悔当年做事过绝,还是依然在心痛诺大的家产落在了旁人手中。
秋蟹
浸湿水的麻绳粗砺如刀,将手、足、四肢、关节……都紧紧地捆扎在一起,动弹不得。然而更为可怕的是,周边的温度似乎正在不停升高,渐渐到了难以忍受的程度,本来垫在身下的柔软苏叶也开始散发出刺鼻的气味,和着蒸腾的热浪,如同万千钢针一样,刺入肌肤之中。
身边的伙伴都在发出只有自己才听得到的声音,嗡嗡蝇蝇地责怪着自己:不是明明说已经获得了宽恕,为什么大家还会陷入如此恐怖的境遇之中?
但是陡然升到顶点的热度已经令人无法再做出任何思考了,耳边最后听到的,是不远处几个人的笑谈声:
“……这么肥的蟹,只有傻瓜才会扔了不吃呢……”
秋风初起,菊黄蟹肥——江南十月,正是一年之中食蟹的最好时节。每天清晨,那些卖蟹的小贩们都会挑着满满的蟹篓,在大街小巷中来回转悠,“吴溪闸蟹”、“清江团脐”的叫卖声此起彼伏,煞是热闹。
不过最受小贩们欢迎的,还是非城中那些嗜好食蟹的有钱富户莫属,与管事的议定价钱后,便只需每天按时送货,这样即免除了穿街走巷的辛苦,价格也要比零称散卖来得优厚一些。尤其象住在城东的吴员外,螃蟹可谓是他生平第一所好,每年这个时节,哪天也少不了一篓子鲜蟹侍候,逮到这样一个大客户,蟹贩们当季的衣食可就算有了着落了。
按惯例,每日里吃罢早饭,吴府的管家都会从刚送到的活蟹中挑捡出最肥的那几只,让主人过目,吴员外也总是兴致盎然地捏脚掀盖、品头论足……简直比吃蟹的时候还来得快活。然而今天他却一反常态,看着蟹篓发了会呆,随即便下达了奇怪的命令:
“把这些蟹都送到永宁寺里放生了罢!”
“????”管家的惊诧自不待言,一日三餐无蟹不欢的老爷这是怎么了?好奇心大起的管家躬身凑了上去:“请老爷明示!”
吴员外此刻的表情真是要多古怪有多古怪,老半天才算开了口:“昨天晚上,我梦见马六他们一群人了,说是生前在这府里管帐的时候,营私舞弊贪渎亵职,很是对不起我,因此阎王罚他们再世为蟹,命定今日被我活生生蒸煮而食……他们哀求我高抬贵手,我想想虽然梦做不得准,但反正人都已经死了,即便答应他们,也无非是少食一日蟹而已,所以就应承下来……你看看,马六、王富贵、赵寿……一共八个人,现在蟹也正好是八只,真真再巧不过……所以才叫你把他们送到寺里放生……”
虽然是大白天艳阳高照,但管家却仍然被吴员外的一席话说得汗毛森立遍体发凉——马六本是前任管家,仗着主人信任,在这府里拉帮结伙地可没少揩油水。半年多前吴员外在城郊筑建别墅,结果某个风雨之夜尚未完工的楼房倒塌,将负责监工的马六等人都压死在了下面……当时就有传言,说这些人其实是遭了天报应,但他们贪污的银钱却再也无从追究……没想到生前帐死后清,天道好还,竟是丝毫也不能亏欠……心里急速地转着念头,管家的面上却不敢带出丝毫诧异神色,只是诺诺连声地挟着蟹篓退了出来。
很快,这件事就传遍了整个吴宅,下人们对此将信将疑,不过在厨房里,倒是有那么一小撮人态度非常一致——傻瓜老爷,大概是对我们平日里虚报帐目有所察觉,所以才特地编出这样一个荒诞的故事来镇慑我们吧?哈哈哈,真是太可笑了!
“这么肥的蟹,只有傻瓜才会扔了不吃呢……”
“是呀是呀,管家叫我去永宁寺放蟹,我从前门出去,溜了一圈再从后门进来,谁也不会晓得。”
“那种鬼话谁相信才怪,编也要编个象一点的嘛!”
“本来马六死了,就该轮到王爷您升职管家嘛,偏偏找个外来户头,气死人……”
“不升职,就在银钱上找补好了,没关系,哈哈……等会蟹熟了,人人有份……小三子,去打瓶汾酒来,反正到时候充进帐里……”
一帮人高高兴兴地摆开桌子,斟满了酒杯,等待着蟹熟的时刻到来……
爱别离
不同于人烟稠茂的平原,山区的夜似乎总是来得格外迅疾,随着太阳西斜,莽莽苍苍的丛林很快就变得幽深不可名状起来,尤其是背阴处时不时传来的悉索响动,更让行路人的脸上显现出了焦急之色。
“我说走快点走快点罢,你们非不听,看,这下好了,要在山里过夜了!”
“得了吧,刚才是谁站在瀑布前不肯挪窝,还搜肠刮肚地非要吟一首诗才肯动身的?”
眼看着露宿山野即成事实,没有什么经验的年青人们不由互相抱怨开来。
幸好有人眼尖,在太阳落山前的最后一刻,看到了远处高高的屋顶,大家再不迟疑,忙都急急奔了过去。
开门的,是一个中年的僧人。
“•;#%…!¥#—*—*…+~~—”正別嘴结舌地想用新学来的土语向对方说明情况,僧人已自微微一笑开了口:“各位施主,是意欲投宿此处吧?”
“啊,这是……”这时众人才注意到,面前的僧人原来并非当地的土著居民,虽然因为长期的山居生活,皮肤也十分黝黑,但还是可以看出中原人氏所特有的清秀轮廓,难怪开出口来,居然是一口软糯的苏地方言。
他乡遇故知,自然令人高兴,在得知他们是刚赴完考的的仕子,因为护送一位生病的同学返乡才途经此地后,这个自称叫明悟的僧人十分爽快地答应了大家留宿的要求,甚至还备下了异常丰盛的晚餐。
早已饥肠辘辘的少年们顿时把什么礼仪啊规矩啊之类地都抛到了九宵云外,在一通狼吞虎咽之后,才有人注意到明悟本人只是静坐在旁,连一口饭菜也没有尝过,顿时不好意思起来:“法师,您也吃……吃呀!”
明悟倒是毫无生气的意思,摇头道:“我稍后有另制的斋饭食用,你们不用客气,尽管吃完它。”
(其实已经全部吃完了)
紧接着饕餮盛宴的,是来自江南的上好茶叶,烘烤着噼啪作响的温暖炉火,抿一口手中芳香四溢的热茶,再听听窗外呼呼的风声,以及风中不知名的野兽嚎叫,此刻大家的心情就别提有多愉快了。
“如果不是法师大人收留,我们说不好今天晚上会喂了野兽呢!”
“嘻嘻,不知道这山里有没有什么年久得道的狐狸精什么的,如果遇上了那个,倒是一件美事,听说这一带很多这种东西的哟!”
“你这个家伙,饱暖思淫欲,老是想入非非。”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嘛……难道你没想过……”
话头一被挑起,很快就转到了莫名奇妙的方向上,从最初的感激变成了一场对“狐仙”、“妖怪”的热烈讨论,并且将明悟法师也扯了进来:
“法师,您在这山里一定很久了吧?有没有遇上过什么……古怪的事情?”本来大概是想说艳遇两个字,总算想到对方是出家人,才在最后一刻及时改了口。
明暗不定的炉火照耀下,法师良久都没有作声,正当大家以为是突兀的提问让对方不悦,讪讪地打算回房睡觉时,明悟却缓缓地开了口:“……讲个故事给大家听吧,那是很久以前,这座寺庙的前代僧人传下来的……”
“法师大人,你可一定要救救小儿啊!”
也许是因为过于心焦,在苦苦纠缠对方的一个时辰之中,朱家老爷翻来覆去所说的,似乎就只有这一句话。
也难怪,家中唯一的独子,说是在此处游学采风,没想到居然被妖怪缠上了。前天晚上朱老爷特地花高价请人进行了一场围捕,却依然被对方逃脱。更要命的是,那个妖怪索性拐带着儿子一起消失无踪了。
偏偏这里地处西南边陲,朱老爷人生地不熟,总算钱能通神,大把银子撒下去,才辗转打听到这位避世已久的萨满法师,结果又被对方以“隐居已久不问世事”的理由回绝,怎么不让他愁得心急火燎呢?
不知是被朱老爷老泪纵横的模样打动了,还是他许下的高价报酬起了作用,萨满法师终于点了点头:“好吧,我就破例再出一次手……只是,又要杀生了呢!”
“多谢多谢!”朱老爷并没有听清对方的话语,只是在法师略一点头的时候已经大喜过望地作起揖来:“需要建坛还是立符,您只管吩咐,花多少钱都可以……”
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萨满法师所需的器具格外简陋,居然仅仅是一口大锅和二十斤精油而已。看着瘦小枯黑的法师躬下身子点火烧柴,朱老爷肚子里忍不住犯起了嘀咕,怎么看,眼前这位和中原那些仙风道骨的高僧法师,实在也有着很大的距离呢。
柴火点燃后,很快就烧得十分旺盛,锅内的精油翻滚出了无数泡沫,连带着左近的景物也在蒸腾的热气中扭曲变形起来。
法师伸出右手食指,在空中划了一个圆弧。
仅仅是眨眼的功夫,一只巨大的白色山鳖从半空的虚无中现出了身形。仿佛是被什么无形的绳索牵绊一样,虽然用足了气力撑拒,白鳖仍然被一分分地拉近了油锅上空。
灼热的油气立刻将它洁白的壳边熏得焦卷起来。
萨满法师的脸上露出了冷冷的笑意,随着口中诵咒的加快,他的手也在虚无中划画着奇异的字符,看情形是正在加大法术的力度,以期尽快将这个妖怪烹入油锅。
虽然感觉上十分漫长,但僵持其实只是持续了极短的一瞬间,也许是力气殆尽,白鳖忽然闭上双眼,将头足收缩回了壳里。
力量的平衡被打破了,白鳖从半空中落下,正正砸落在沸腾的油锅里,滚烫的热油一时无法接纳这样巨大的异物,剧烈地炸响起来,油花和着腥热的血气四处飞溅。
与之伴随的,却是疯狂的女子笑声,充斥在了天地之间:
……其实看到他的第一眼,我就知道,是自己的劫数到了……
……说到底,都是我的一念之差,见他竟愿为我舍生,才不忍弃之而去……不过从决定留在他身边的那刻起,我就已经准备为他而死了……
……能够活这一千多年,我已经觉得很赚了呢,现在……把我的血肉都拿去吧……
凄厉的语音犹自在空中回响,巨鳖的四肢躯干已经在沸油中糜溃消散,沸腾的热油渐渐冷却下来,在锅底凝结成了金红色的膏体。
“成了!”伸指在膏脂上按捺了一下,法师满意地点了点头:“把这个制成丸药,给朱公子服下就可以了,不但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