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瞎说!”老头子虽然一双手也在不住颤抖,仍然强自镇定心神,低声呵制着老妻:“好好的,又没什么大病,怎么会……”
“这胡同里不知是坏了风水还是撞了什么邪,几户人家的女孩子都……”
“……只要我家静枝没事就好了……”
“呵,父母在为自己担心呢……”父母低低的话语声传到了静枝的耳中:“我真的没有什么病呀!”虽然很想出声安慰一下父母,可不知怎么喉咙里就是出不了声。
“唉,其实就是不能出声罢了,还有头有些晕,嗯,手脚也发软……”无力地侧一侧头,静枝的目光又落到了远处——窗台上,浅青色的瓷碗里,一枝芳红可爱的鲜花正在怒放着。
这还是大年夜的时候,和小姊妹们一起游街时得到的呢!
说起来,那可是自己生平第一次接受陌生人的馈赠,要在以前,简直连想也不敢想,不过当对方伸出手来的时候,自己却毫不犹豫地接受了。唯一遗憾的是,因为过于害羞,所以踌躇了半天,终于还是什么都没有来得及说,就被人流挤开了。
好想出去看一看呢,虽然没有约定,但静枝相信,今天“他”一定还会在老地方等着自己,真想再见他一面啊,如果能有力气,如果能有力气……
“咦,这不是静枝吗?”正站在树影里迷糊的静枝被身后传来的叫声吓了一跳,回头看时,却是邻居家的几个姑娘,王伯伯的女儿明珠和明华、李叔叔的女儿春灵、张婶婶的女儿妙兰……正笑嘻嘻地拍着自己的肩膀:“我们来约你看灯,你爹却说你病了,现在怎么啦,是病好了吗?”
“嗯,因为实在很想出来走走。”趁着父母到楼下去煎药的当口,静枝忽然觉得身上有了力气,就偷偷地跑了出来,现在遇上熟人,静枝自然分外高兴。几个女孩子手挽手走入了人流。
兔子灯、牡丹灯、龙船灯、嫦娥灯……如同天上的银河倒泻一般,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花灯将大街小巷点缀得光华璀璨,连满天的星斗也仿佛失却了颜色。
“今年的灯好象特别漂亮呢!”明珠嘴里说得兴致勃勃,目光却在四处逡巡,仿佛在寻找什么东西一样。
“我觉得姐姐好象不是在看灯呢!”明华一下子就说出了大家心里的话:“是不是在找‘他’……”
“讨厌!”姊妹二人追追打打闹了起来,其它女孩子也帮腔地帮腔,拉架地拉架,搅成了一团:
“说到你的心上人,不好意思了吧……”
“你自己还不是一样……”
“咦,难道你不是为了见他一面才出来看灯的吗?”
……
——一点都不象平日在家时斯文温婉的样子,幸亏现在大街上的人们只顾着看灯,并没有注意到自己这一群人,不然可真是丢脸!静枝吐了吐舌头,站在一边微笑地看着她们。从女孩子们的话语中,静枝渐渐听出了端倪:好象新年灯会那一天,姐妹们也遇上了自己心仪的男子呢,所以今天特地结伴出来,希望能够在人潮中再见上对方一面。
这可真是值得高兴的事啊,以前大家曾许下过同日而嫁的愿望,虽然那只是小孩子的游戏,但如果真的能做到,也是很令人愉快的……掏出原本藏在袖中的花朵轻轻抚摸,静枝不由露出了笑容。
几个女孩子打闹了一通,折回头的时候便叽叽喳喳地惊呼了起来:“好漂亮的花唷!”
看到静枝手忙脚乱无处掩饰的样子,大家齐齐笑了起来:“其实……我们也有!”四朵红花齐刷刷地伸到了静枝的面前:“怎么样,也很漂亮吧?”
五朵红花看上去仿佛是连枝而生,在明亮的灯光下熠熠生辉,简直可以媲美天上的星辰。
“带回去插在水瓶里,可以养十几天呢!”
“是啊,我从年初一直养到今天,一点也没有要凋谢的迹象。”
“你带花出来,是想看到送花的人吧?”
“你还不是一样?”
嘴里讨论着鲜花,不知怎么话题很快就转换方向,又说到了女孩子们最关心的话题上,这样打打闹闹了好一阵,大家才算安静下来,重新观起了花灯。
虽然灯市华美异常,但期待中的相遇却始终没有发生,几个女孩子的失望可想而知,伫足四望,她们才发现,自己随着如潮的人流居然已经走到了城郊的凌云观附近。
“一定是这里太偏了,所以才找不到我们的……”妙兰小声咕哝着,但这时想要往回走却着实有点为难,据说因为今天凌云观特地奉请皇家御敕的张天师打醮祈福,所以百姓们都往这个方向赶了过来,几个女孩子体轻力弱,也只好无可无不可地随着人潮走进了凌云观。
宏大的法坛上,数百枝粗如儿臂的巨烛将四下里照得如同白昼,一个葛帔星巾的道士手持桃木宝剑,正在主持着扬幡、齐鼓等一系列繁复的程序。
“好英俊的法师呵!”很自然的,女孩子们并没有把注意力放在庄严的法事上,而是关心起了无关紧要的东西:“嘻嘻,好象来一趟也蛮值得的。”
似乎是被她们清脆的语声惊动,剑眉星目的年青法师向这边遥望了一眼,随即眉头便微微皱结,侧转身,向着法坛边举起了手。
按照法师的示意,十多个早已准备妥当的小道士高擎火把,点燃了坛前的巨大柴堆。
雄雄烈火冲天而起,也许是柴上曾经洒过硫磺一类的东西,火焰中时不时地有五色星芒散射开来,旁观的民众们正看得如痴如醉,忽然挤在最前面的明珠明华两姐妹象是被什么东西牵引着一般,双脚离地直直地向火堆扑了过去,紧接着则是随后的春灵和妙兰。在火光的照耀下,几个凌空飞行的女子衣袂飘忽,简直如同姑射仙子般妙曼动人,可是再看她们的去向,却分明是那个正在雄雄燃烧的火堆!
看到这可怕的一幕,静枝吓得手足无措,然而不等她有所反应,手中的红花忽然生出了一股大力,拉扯着她也向火堆扑投而去。
炽热的火焰瞬间舔上了静枝的面颊,让她失声惨呼起来。
因为惨剧发生得太过突兀,当旁观的众人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惊呼声时,几个女子已经如穿花蛱蝶般消失在了火焰之中。唯独法坛上的天师大人,不但没有任何焦急之态,反而长舒了一口气:“今年的醮祭还真没白做……”
在吞没了几个少女之后,本来还烧得过人高的烈火很快熄灭下来,有心急的人便踩着犹自火烫的余烬在里面翻找那几个不幸女子的骨骸——虽然性命铁定是保不住了,但至少捡出尸骨来,对她们的家人也算有个交代吧——如果不是因为碍于对方是皇家御敕的天师,早有抱不平的民众要把这个“妖道”给揪下法坛来痛扁一顿了。
奇怪的是,在灰堆里来回找了个遍,除了焦黑的木炭外,却没有任何其它的东西,这就怪了,活生生的五个大活人,火势再旺,也就是烧了那么片刻的功夫,总不会连骨头都烧化了吧?然而翻遍了整个火场,最终人们也只是捡到了几根细细的骸骨,努力拼检之后,得到的是五个人手。
把妙龄女子烧得每人只剩余了一只手——民众们顿时群情激愤,再也顾不上对方有什么来头,揎臂攘拳地准备把张天师送官,另一部分人则提出对方有着皇家背景,与其送到官府最后不了了之,还不如把他就地正法打成肉泥来得干脆利落。
性命危在旦夕的法师大人倒是十分镇静,不徐不急地开了口:“大家不用着急,那几个女子现在还好好地在家中,刚才烧死的,不过是她们生魂上附着的邪魅而已罢了!”
“胡说八道,我们几千个人都看得清清楚楚,而且她们的遗骨还在这里……”对于这样的说法,百姓们并不能接受,在他们看来,那无疑是这个装神弄鬼的妖道企图借以脱身的籍词罢了。
“这些指骨……哼……”法师淡淡一笑,轻轻诵咒了几句。
一阵夜风吹过,那五个拼成人手掌形状骨头发生了奇怪的变化,细细的骨头慢慢膨胀伸展开来,变得柔软圆润,本来苍白黯淡的颜色也渐渐被一种奇异的红色取代,最后竟然变成了五朵怒放的红色鲜花。
一阵惊呼再次在人群中散了开来,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恐怕没人能相信眼前这一幕,事实上,现场有很多人还在拼命揉着自己的眼睛,想确定究竟是不是自己一时眼花错乱看岔了。
弯腰捡起一朵鲜花,法师依然继续着喃喃的诵咒,在法师的手中,芳红艳丽的花朵又起了变化,最终凝固成形的,是一只苍白的死人断手,乌黑的指甲缝里,似乎还能隐约看到有血在滴下。
“只是罗刹鬼手罢了……”冷笑一声,法师把那只断手抛入了火堆:“……邪魅幻形变化,附着在那些女子身边,借以吸食她们的精魂……用一般的火是烧不化它们的,除恶务尽,不然恐怕还要出来害人。”随着话音,法师的拂尘尾端射出了一道火焰,不偏不倚地点着了那一堆鬼物。
尖厉的啸叫声瞬间充斥了整个法场,这可不是普通的火焰,而是正正宗宗的三味真火,一眨眼功夫,那些红花也好,或是先前显出原形的鬼手也好,都象有了生命一样,在火焰中拼命挣动起来。随着火势渐猛,它们甚至开始变幻出各种人形来,或男或女,有老有少,美丑俊妍不一,在火中挣扎良久,终于还是全数焚烧殆尽,仅余的一点灰烬也被寒风吹起,漫入了暗夜中。
“哗……”看得屏息凝神大气也不敢喘一下的人们这才回过神来,今年的醮祭可真是让人大开眼界,简直比社戏还要精彩,不知是谁带的头,高呼着“请法师大人赐福”的人们冲上法坛,纷纷拜倒在了法师的面前。
始终神情淡定的法师大人这下倒是难得地慌张起来,看着热情高涨的民众,一边呼喝着小道士们抢收法器,一边提起长长的袍子飞速地从法坛后面逃走了。
将药汁再三澄清之后,夫妻二人手持药碗,默默相视着。
如果女儿有什么不幸……虽然没有说出口,但多年夫妻,彼此其实都很清楚对方心中在想什么,四目相对,各自的眼中都慢慢涌出了浑浊的泪水。
这个新年,也许是一家三口度过的最后一个年了。
打破这阴郁沉闷气氛的,是一阵“蹬蹬蹬”的下楼声,抬起头,两个老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前一刻还气息奄奄躺在床上的女儿,竟然容光焕发地奔下楼来,一边还如同往常那样撒着娇:“娘亲,有没有什么好吃的,我快饿死了……”
“静枝,你这是……”喜出望外的父母连忙放下手中的药碗,迎了上去。
“呵,我刚才做了一个好长的梦……让我慢慢告诉你们……”
子夜悲
轻手轻脚地推开房门,屋内是一片静谧的暗黑——唉,全都要怪那帮损友,因为听说自己准备回京城过新年,就打着饯行的旗号强灌了半晚上的酒——想来是因为久等丈夫不归,妻子阿绣已经先行睡下了吧?
强自按捺住酒意,金友章一边咕哝着,一边凭借记忆摸索烛台的所在:“这边……不是……那边……不是……有了!”
随着火石“喀嚓”作响,小小的烛光亮了起来,柔和的光芒渐渐充盈室内。摇摇晃晃地走到榻边,金友章一边解开衣带,一边蹭脱靴子上了床。
被窝里的人似乎是被他的动静惊醒了过来,翻转身轻声埋怨:“这么晚才回来……”然而下一刻,温柔的女声忽然变得尖厉起来:“不要亮灯……”
而金友章钻入被窝后触碰到的,也并非意料中温热柔软的女性胴体,而是异样的冰冷,在借着烛光定睛打量之后,他同样发出了尖厉的惨叫声。
身边躺着的,并不是妻子阿绣,而是一具白森森的枯骨。此刻那具枯骨的下颏犹自一开一合,满嘴白牙在失去了皮肉的遮掩之后,看上去简直如同狼牙般骇人。无暇细听那具枯骨在说些什么,带着浑身酒意化作的涔涔冷汗,金友章连滚带爬地跌到了床下。
“友章,是我,是我呀!”幸好一只丰腴的手立刻拉住了金友章,回头再看,身后的阿绣虽然头发篷乱,但双眸盈盈,红唇丰润,完全是一个活生生的女子。
“吓……吓死我了!”也许今晚实在是喝得太多了,才会神智昏愦眼花错看吧?明天一定要去找那帮家伙好好算帐,如果不是他们一人一杯轮流劝进,自己也不会酒醉糊涂,闹出这样的大笑话来。
“娘子,真对不住,方才吓着你了吧?”不好意思地看着妻子,金友章连连致歉。
幸好向来温柔的妻子并没有动怒,反而体贴地扶起了丈夫:“看你……以后可别喝那么多酒了……”
细细的,长长的,寒凉冰冷,究竟是什么呢……昏暗的光线下,一开始什么东西也看不清,在勉强适应良久之后,再次努力睁大了眼睛,才发现,那是一堆枯骨……
猛地翻身坐起,金友章用力捂住自己的嘴,才算及时止住了即将脱口而出的惨叫声。
自从那夜酒醉归来,每天晚上,他都会做起同一个噩梦——身边的妻子,变成了一具白疹疹的枯骨
——也许那天晚上,并不是因为酒醉看花了眼呢?
不知为什么,这个可怕的念头总是在金友章心里萦绕,挥之不去。
妻子阿绣本是山里贫苦人家的孤女,无论在家世还是门第上,都和金友章有着天壤之别。而且直到现在,远在京城的父母也还不知道,心爱的独子已经自作主张娶了这样一门亲。
事实上,金友章原本就是为了抵制父母不停地嬲逼相亲,才假借游学之名逃避在外,到此地本是为了探访几位昔日在京城相识的朋友,结果却在偶然间遇到了阿绣。不同于京城里那些矫揉造作、脂粉浓艳的的仕族女子,阿绣的清丽与纯真完完全全地吸引住了他,甚至等不及回京禀报父母,金友章就毫不犹豫地将阿绣娶作了自己相伴终身的伴侣。
但是现在,他却第一次对自己的决定有了怀疑。
当然,也并非没有法子消除心头的疑惑,问题是,要不要这样做呢?
“啪嗒”
烛光亮起的那一刻,金友章的脸上露出了尴尬的笑容。
阿绣穿戴整齐,安安静静地坐在床榻旁。
讪讪地放下手中的烛台,金友章胀红了脸,虽然在进门之前还特意往身上喷洒了不少酒液,但此刻在阿绣明亮的双眼注视下,金友章只觉无所遁形:竟然怀疑自己的枕边人是异类,也难怪阿绣要生气了吧?
挨挨蹭蹭地在床边坐下,金友章准备领受妻子的责备。
但阿绣却并没有想象中的勃然大怒,而是转头望向窗外漆黑的夜色,许久才轻轻地开了口:“你没有看错……我的确不是人类……我只是这山边的枯骨之精罢了……”
无视于金友章错愕的神情,阿绣的语气愈加宁定:“……你还记得我们相识之初吗?你说入住这山间别墅后,每天清晨都看到我在泉涧里汲水洗衣,慢慢喜欢上了我,其实我一早就知道你在窗后偷看了……因为也十分爱慕夫君的清雅才貌,所以才冒称自己是贫苦山民家的女儿,承蒙夫君厚爱,并不看低我,还明媒正娶,与我做了这半载夫妻……”
“那为什么前天晚上你又要现出形来……如果永远都不让我知道……”听到这样离奇可怖的真相,金友章的惊骇可想而知,不由发出了声声叹息。
“如果可以,我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