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了算了,反正身上也已经湿了,就把那个干的地方给他好了。
——讨厌讨厌讨厌真讨厌……
不过他们的气恼正如方才的高兴一样,同样没有持续得太久,伴随着一声巨响,北边墙壁在瞬间倾圮下来,乱砖如雨,顿时将董令钦压在了底下。
到邻县访友的计划成了泡影,这场出行最终以大家被淋成落汤鸡收场,当然最惨的要数董令钦——他的双腿双臂都被颓墙压断,大概起码要在床上躺个一年半载了。
其实在我们身边,也真有不少这样惹厌的人存在,论起来他们其实也算不上是大奸大恶,只不过是万事不肯吃亏,有便宜一定要占足罢了,也许老天爷也十分讨厌这种人吧?所以才给了董令钦这样不多不少、恰到好处的惩罚!
鬼道
昏暗的林间小道上,两条黑影正一前一后飞速地奔跑着,前面那个显然已经到了强弩之末,开始把身上负重的东西都扔了出去——鼻烟壶啦、换洗衣物啦、带着路上吃的饭团子啦……虽然全是些琐碎细微的物件,但随着它们的被弃,张惶奔逃中的肖半江也觉得脚步轻快了不少,甚至有那么一瞬,他觉得自己已经成功抛掉了身后紧随不放的黑影。
当然在他的心中,早已不知后悔了多少遍——白天早就有同路的客商警告过他,这条官道的两边有好几座年代久远的古墓,据说里面有不干净的东西,入黑后常常出来嬲人。果然,当太阳落山之后大家便纷纷止步,开始寻找客栈投宿,唯独肖半江仗着自己年轻力壮,硬是一个人孤身踏上了这条传说中的“鬼道”。
这样拧性子的结果,就是肖半江刚走到墓群附近,就被一条倏忽窜出的黑影吓了个半死,借着月光,肖半江看到了一张标准的鬼脸——尺把长的鲜红舌头,白惨惨不见瞳仁的眼睛,更别提那掀出嘴唇数寸的狰狞獠牙,吓得肖半江连一声“妈呀”也没有叫出来,两条腿已经不听指挥地把他带到了数十米开外。
跑呀……跑呀……无论肖半江怎么奔跑,那个鬼怪始终跟在他身后数步的地方,而且显然有越追越近的势头。也难怪,肖半江的身上正背着他此次行商赚来的银钱,数十个大银锭加上百多串青钱,份量着实不轻,如同一个大铅砣般压得肖半江举步维艰。
在性命和银钱之间左右摇摆做了数次艰难选择之后,肖半江终于还是抛下了那个累赘的钱袋子,果然随着身上负重减轻,肖半江鼓起最后一点余力,总算将那个鬼物远远地抛在了身后。
扶着双膝呼哧呼哧地喘了会气,肖半江又懊悔起来——自己辛辛苦苦大江南北走了将近半年,一共也就赚了这么点钱,父母去世时欠下的旧债,年关将近的开销,下趟出门的生意本钱,可都指着这些呢。如今两手空空,往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呀?
看上去形容骇人的妖怪却是出乎意料地不堪一击,随着肖半江的大力击打,那鬼怪闷哼了一声软软倒下,让已经做好拼命准备的肖半江也大为意外,一把拾起钱袋,肖半江正要转身离去,身后却传来了女子娇柔清脆的声音。
“先生,请留步——”
肖半江吃了一惊,难道刚打跑鬼怪,又来了狐精?不过刚才获胜的余勇还在,肖半江也就大着胆子回转了身。
身后并没有什么狐仙妖怪,而是被他打倒在地的那个鬼怪,此刻正飞快地在脸上解除着什么,很快,随着血舌——其实是红布条、白瞳仁——其实是白果壳、獠牙——呃,这个不知道是什么做的……一一取下,肖半江瞪大了双眼:“咦?你……”
眼前分明是一个眉目清秀的年轻女子,和方才的恐怖鬼相简直天差地别,此刻那女子微微羞红着脸,低头抚弄衣角片刻,才娓娓道出了事情的真相。
原来她本是住在这附近的村女,名叫琼姑,父亲去世后便与瞎眼老母相依而活。因为家境本就十分贫困,而母女二人既无谋生之计,又没有什么旁支亲戚可以资助,日久天长渐渐坐吃山空,眼看着就要饿死在家中。
后来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里,琼姑听说了此处有恶鬼出没的流言,不由忽发奇想,便开始在半夜里假扮鬼怪,伏击过路的客商。
果然几次行动下来琼姑便颇有斩获,看上去人高马大的男子们,往往只见了她的影子,便吓得撒腿就跑,而且为了能够减轻负重尽快脱身,少不了会把身上的货物钱财一路抛散,靠着这个匪夷所思的办法,琼姑不但养活了老母,居然还积累起了不少的钱财。
“本来打算过完年就洗手不干了,没想到遇上了先生你……”琼姑浅浅一笑,抬起头来:“现在您已经知道了我扮鬼的事,要怎么处置就看先生了。”
淡淡的月光透过树梢照在琼姑的脸上,斑驳暗影里,琼姑的脸庞显得异常秀丽,如果不是亲眼所见,肖半江真不能相信,眼前这个素雅的女子居然和方才那个恶形恶状的鬼怪是同一人。是啊,自己应该怎么做呢?把她揪送官府法办?还是看在她是孝女份上放她一马呢?
犹豫片刻之后,肖半江还是将琼姑送回了家,在见过琼姑那个瞎眼母亲之后,他彻底打消了报官的念头,自然,琼姑也向肖半江作出保证:自己再也不会假扮鬼怪出去惊挠客商。
有了这样的开头,接下来发生的事也就在情理之中了——没多久肖半江就在琼姑母亲的主持下和琼姑成了亲,靠着肖半江的努力工作和琼姑的勤俭持家,他们的小日子过得十分滋润。后来因为此事渐渐流传开来,为了避免后患,肖半江索性带着琼姑母女搬迁回了他的老家。尽管没人知道他们日后的情形,不过能够娶到象琼姑这样有勇有谋的女子为妻,对肖半江来说自然大有臂益,这样一段奇特的美满姻缘,真不知要羡煞多少人呢
碌碡
农历十月间,虽然在节气上早已告秋,但高照的艳阳和袭人的阵阵热浪却与三伏天几乎没有什么差别。这不,到省里参加武生会式的周云卫在路上走了只不过小半个时辰,就已经热得汗流浃背。偏偏早上出门太急,光顾着捡视参考会照、铠甲之类的东西,忘了多带食水,再折回去拿显然是不现实的,周云卫只好强忍着喉头的焦渴继续赶路。
因此当眼前出现那个小小村落的时候,周云卫不啻于是看见了救命皇菩萨,三步并作两步一溜小跑赶了过去。
村口正有户人家大门敞开着,一个农人在里面弯腰拾掇着麦秸,周云卫也不及细看,施了个肥诺道:“这位兄弟,行路人口渴得紧,想问你讨点儿水喝。”
谁知那农人听到周云卫的话,却猛地跳了起来,一只手几乎指到了周云卫的鼻子上:“戳瞎脱倷的的狗眼乌珠!啥人是兄弟?啊?啥人是兄弟……”
对方突如其来的怒骂让周云卫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老半天才省悟过来——原来自己一时心急,没有分清对方男女,喊错了称呼。因为确是自己莽撞失礼,周云卫忙深深一躬:“这位大嫂,对不起,是在下有眼无珠……”
没想到周云卫的道歉不但没有得到谅解,反而更让对方暴跳如雷:“放屁,啥人是倷阿嫂?我还是没出阁的姑娘,倷迭只狗眼乌珠……”
看着对方挥舞的粗壮手臂,黎黑的肤色,茂盛的汗毛,以及随着两片厚嘴唇开合不住在眼前晃来晃去的胡子(周云卫:好象比我还多一点呢),周云卫真有哭笑不得的感觉——凭阁下的这副尊容,即使是刚才我看清了,恐怕多半还是要叫你一声兄弟的呢——可对方女流之辈,自己无论相骂还是动手,都有些儿胜之不武,而没等周云卫缓过神来,那个村姑已经“砰”地一声摔上了门,把周云卫关在了门外。
水没有讨到,反而挨了一顿臭骂,而且因为刚才竭力解释的缘故,嗓子更加疼痛起来。饶是周云卫好性子,也不由怒气渐生。正巧那村姑门前倚着一个碌碡,周云卫不由计上心来:碌碡本是农家常用的器具,如果把它放到取用不到的地方,想来势必能让那臭婆娘头疼一番吧?打定了主意,周云卫便趁着四下无人,奋起两臂之力将那条碌碡举到了道旁的柿子树上,随即扬长而去。
再打这儿路过已经是半个多月后的事了,因为在比试时技压群雄,同学们都说周云卫此次必然得中,按周云卫的原意本想留在省里看榜,谁知家里来报说母亲得了急病,周云卫是个孝子,忙收拾行李直往家赶。
离那个村子还老远,周云卫就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个村姑,正转着“可千万别再遇到她了”的念头,便看到村口云雾缭绕人头攒动,走近了才发现原来是无数男女围在一棵柿树边持香禳祷,一个个面容虔诚,间或还有在旁边三跪九叩的。
柿树有什么好拜的?素来不信鬼神的周云卫顺着树杆打量起来,不看犹可,一看顿时大吃一惊——树杈上正架着半月前自己一时赌气放上去的那条碌碡——难道那些善男信女们叩拜的竟是这个玩艺儿?
象是要解释周云卫的怀疑一样,正有对老夫妻相互搀扶着从周云卫身边走过,两个人的对话字字句句都清晰地传入了周云卫的耳中:
——老头子,到啦,就是这棵神树,听说灵得很呢。
——真的假的呀?我看不过就是柿子树嘛。
——嘘,小声点,别让神灵听见了生气……看树顶上那个碌碡,你想想,这东西平时至少三五个人才抬得动,现在听人说它一夜之间无声无息就上了树,不是树神显灵是什么?
——唉,真有这么灵就好了,儿子的病就全指望它了……
……
见鬼!知道了事情原委的周云卫差点没有当场跳起来,自己当时本是因为生气不过,才发狠把碌碡架上了树,本意不过是要刁难一下那个可恶耍泼的村女罢了,谁知乡人愚昧,竟然就此把它当作神灵显圣,实在可笑!听方才那对老夫妻所言,似乎还有什么邪物假借着这棵树的名头在迷惑百姓,还是让自己上去说明真相吧。
刚刚打定主意准备迈步向前,周云卫的耳边忽然响起了细如游丝的声音:“先生请留步!”
周云卫游目四顾,却并没有看到人影,心中一跳,低喝道:“什么东西?”
“先生勿动怒。”那个声音并不曾因为周云卫的怒气而消退:“我其实只是个游魂而已,因为先生架了这条碌碡,让乡人误以为柿树有灵,日日盛供香火,让我得享血食,若先生肯包容不说破,小人不胜感激。”
“嗯——”周云卫想了想,侧头道:“那如果我一定要说破呢?”
“……先生马上就是新科举人老爷了,功名在身是为贵人,小人也奈何不得,但总要请周先生高抬贵手,总之我绝不会因此为非作歹就是了。”
听到对方如此软语相求,又得到了自己即将成为武科举人的消息,周云卫自然心情大佳,微微点了点头,一言不发地走过了柿子树。
果然几天后榜发,头名举人正是周云卫
旁观因果
淅淅沥沥下了一夜的小雨终天在黎明时分停住了,经过雨水整晚的润泽,永宁巷口王老头家院子里的那些花木,更显现得丰繁茂盛,无论是嫩芽初吐还是含苞待放,每一枝每一朵都凝结着未干的雨露,在初升的旭日下闪烁着莹澈的光芒,很快就引来了过路人的注意。
那是一个担粪的中年汉子,虽然并不懂得园艺,但花木的美丽还是吸引了他,逡巡片刻,便挑着担子跨入了矮矮的院墙,凑在花草前连看带嗅赏玩不已,丝毫没有发现花园的主人王老头正用厌恶的眼光看着自己。
“你——去去——”见对方丝毫也没有识趣离去的意思,王老头终于忍不住出声驱赶,突然的惊吓让那汉子一下子直起了身子,身上的扁担顿时打到临近的菊花枝蔓上,把它折为了两段。
“啊——”王老头的心痛可想而知,他无儿无女,平生所好就是莳花弄草,尤其是这些从各地搜罗来的名种菊花,更是倾注了他的无数心血。现在眼看被这个粗手粗脚、浑身上下散发着米田共臭气的乡下人损坏了一枝,简直是气得七窍生烟,不及多想,王老头顺手操起身边的花锄就砍了过来。
“一枝花而已……我赔,我赔就是了嘛……”见王老头势如疯虎的样子,中年汉子不由也有些心惊,一边躲闪一边大声嚷嚷着。因为事出突然,他甚至还来不及放下肩头的担子,随着他的左挪右闪,不少粪水从桶里晃了出来,溅得满处都是。花枝草蔓上斑斑点点的污渍激得王老头更加暴跳如雷,把手里的花锄挥舞地如同风车一般,大有不劈到那汉子势不甘心的架势。
见势头不妙,那汉子一边躲避着王老头的花锄,一边飞速地往院外退去。
院门口的青石本就长满了苔藓,吸饱雨水后滑不溜丢,挑粪的汉子急于趋退崴到了脚,一个收势不住仰天直直摔下,后脑勺顿时砸在了阶沿上。那汉子连一个字都没有哼出来,便僵僵地不动了。
被吓呆了的王老头半天才回过神来,见此刻天时尚早,四周并无其他人发现到这一场意外,忙定定心神,将死尸拖到了巷口东侧的小河浜旁,又将他的扁担、粪桶一股脑儿地搬了过去。慌慌张张地清理干净现场之后,王老头掩上门,抖索索地念起了佛号:“……阿弥佗佛……我可不是故意的……日后我一定多烧纸钱给你,莫要再来找我……”
他没有注意到,在他对门的一扇窗子里,有双明亮的眼睛正在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事态的发展正如王老头所希望的那样,官府在例行勘察后按失足跌死的说法草草结了案。因为是外乡人,又没有尸亲,挑粪汉子最后由官府出资埋入了城外的公冢。
尽管逃脱了法律的制裁,但对方毕竟是一条人命,王老头仍然难免心中惴惴,不仅初一十五都会在花圃里烧上两份纸钱,甚至当挑粪汉子亡故周年的那天半夜,他还大着胆子溜到河浜旁边烧了几刀纸箔。
不过随着时间的流逝,王老头终于成功地将这件不愉快的往事从记忆里驱赶了出去,年节的烧纸敬香渐渐取消,也不再稍有风吹草动就心惊肉跳彻夜难眠。
如今在这个世界上,还记得这幕惨剧发生的人,大概只有当时唯一的目击者郭雪文了。
他是王老头邻居郭家的独子,两家隔着一条窄巷对门而居,那天清晨郭雪文意外早醒,在二楼卧室里隔窗看到了事情发生的全部过程。
由于害怕、惊恐……以及小孩子对官府莫名的畏惧,郭雪文选择了沉默。当然,即使是他当时出来指证,官府大概也未必会采信一个六岁稚儿的证言。
现在郭雪文已经十一岁了,少年老成的他更加守口如瓶,没有把这件事告诉过任何人,只是下意识地、默默地注意着王老头。
连郭雪文自己也说不出为什么会这样做,或许在他的潜意识里,早已预料到了还会发生什么吧?
这一天又是初春时节,早起坐在窗边温习功课的郭雪文忽然想到,那个倒霉的挑粪汉子正是死于五年前的今天,从二楼窗口居高临下望去,王老头的花圃里姹紫嫣红,就连五年前折断的那枝菊花在王老头的精心呵护下,也重新获得了生机,长得枝繁叶茂。
自从出了那件事以后,王老头不但筑高了花园的外墙,对这些花木也更加呵护倍至。
“可惜人不能象花草一样枯木逢春,那个汉子大概已经连骨头都沤烂了吧!”刚刚想到这里,郭雪文目光及处,差点从椅子